文 | 唐辛子
1549年,传教士方济各·沙勿略来到了日本,成为踏上东瀛岛国的第一位天主教传教士。从此,不断有西方传教士远渡重洋来到这个岛国布教。到17世纪初期德川幕府下达禁教令为止,半个多世纪里,在日本的基督徒人数就高达40—60万以上甚至更多,从日本九州开始,到关西、近畿、东北乃至北海道,遍布日本各地,所到之处均可见到供教徒们聚会礼拜的教堂。
这种不断扩张的蔓延趋势令德川幕府心生恐慌。1612年,德川幕府颁布禁教令,开始驱赶在日本的传教士,并禁止日本人信仰来自异域的“邪教”。踏绘,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出现的一种“信仰检测工具”: 在木板或金属板上刻上耶稣像或圣母玛利亚像,命人用脚践踏以证明自己不是吉利支丹(基督徒)。凡拒绝者一律逮捕并处以酷刑。不少信徒因此殉教或是被迫弃教。
百年光阴转眼即逝。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出生于天主教家庭并接受了洗礼的日本作家远藤周作,在长崎的十六番馆资料馆内,无意中看到了一枚留有发黑脚趾印痕的踏绘:耶稣的头像早已变得模糊不清,几个世纪前遭受践踏时留下的脚趾印却依旧清晰可鉴。若非千人踩万人踏,那枚用铜板打造并镶入木框内的踏绘,不可能留下那么凹凸不平的脚趾印。远藤周作凝视着踏绘上那幅模糊的耶稣像,那张原本应该充满慈爱与尊贵的脸,似乎充满了悲伤,看起来就像一张疲惫的中年男人的脸。
▲ 收藏于日本国立博物馆的踏绘
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抬起脚来践踏自己真心信仰过的理想、践踏自己虔诚膜拜过的这世间的至善至美呢?远藤周作期待了解这些人。他开始四处搜寻禁教令时代传教士弃教者们的资料,才发现那些坚强的殉教者被详细记入史册,而有关弃教者们的资料则少的可怜——他们屈服于人性的孱弱而践踏了自己的信仰,沦为拥有污点遭人蔑视的人生弱者,就像腐烂的苹果一样被历史抛弃,被埋葬在沉默的尘埃里。
“可是,弱者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类。”远藤周作说:“他们在背弃至今为止被自己当作理想的事物时,在背弃他们所认为的这个世间的至善至美时,如何能够以为他们就不会流泪呢?如何能够以为他们就不会因为后悔因为耻辱而颤抖呢?对于这样的悲痛与苦难,作为小说家的我不能够不关心。即使他们弃教之后,若是仍然拼命紧握歪曲的手指,吟唱不成语句的祈愿,我的脸颊也会布满眼泪。”
长崎的踏绘,还有踏绘上残存的脚印,令远藤周作无法释怀。这份无法释怀的情绪,在邂逅踏绘的五年之后,酝酿成远藤周作的历史小说《沉默》。那些弃教的信徒们,他们因为薄弱的意志而放弃信仰,因此遭遇被抛弃的命运。历史的回声当中,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们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
但是他们不可能真的没有声音。尽管历史对他们沉默、教会对他们沉默、日本也对他们沉默,但作为小说家,远藤周作想要再次给予他们生命,再次令他们的叹息发出声音,让他们尽可能说出一些想说的话,让他们再在这个世间行走一次思考他们的悲伤。政治家也好历史学家也好,都无法做到这些。唯有小说家可以做到。打破这个世界对于弱者的沉默,用作品为人生的弱者留下一些声音,这是作为小说家的工作,也是耶稣教导给一名信徒的仁爱慈悲。
▲ 远藤周作
远藤周作曾说:在圣书中,没有一页纸描述过耶稣基督如何追逐美。耶稣迈步的方向,总是朝向那些肮脏的、褪色的事物:招人唾弃的娼妓、贫困的病人、在社会最底层呻吟的弱者。追逐美、热爱美,是容易的,人人都会。对于人生中的光辉与魅力之处,每个人都不会舍得抛弃。但是人生不仅仅只有光辉与魅力,还有各种阴暗与令人厌倦,你也要学会接受它们,与它们相处,这所需要的,是才智、是努力和忍耐。就像耶稣基督那样,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却永不放弃。因为不美,所以要爱,这便是仁爱,这便是慈悲。
《沉默》里两位传教士主角都有真实的原型。因为弃教而带给教会巨大打击的费雷拉神父,出生于葡萄牙里斯本。为了到日本传教,费雷拉神父沿大西洋一直向南,先绕道非洲西南端的好望角,然后到达印度果阿,之后从果阿到达中国澳门,再从澳门乘坐中国渔船,前后花费了二、三年时间,才终于在1609年那年登陆日本。
费雷拉神父到达日本三年之后的1612年,德川幕府发布禁教令。费雷拉神父的传教活动因此转入地下,一直到1633年在长崎被捕,费雷拉神父潜伏在日本坚持布教长达25年之久。是耶稣会在日本管区的核心人物。因此,当费雷拉神父被捕时,所有的信徒们都认为他必殉教无疑,但实际上,费雷拉神父在被穴吊五小时之后,终于无法忍受这种酷刑的苦楚,开始口念“南无阿弥陀佛”,从此背弃了他用大半生奉献过的宗教信仰。
(穴吊:在脑袋大小的洞穴里装入粪便等污龊物,然后将信徒捆绑倒吊,只令头部进入洞穴之中。为防止脑部充血卒死,会在信徒耳后特意制造伤口,让鲜血缓缓滴落。令人生不如死,一点点消磨信徒们的精神意志。)
费雷拉神父弃教之后,改名为“沢野忠庵”一直生活在日本直到去世。除了出版有批判基督教的《显疑录》,还著有《天文备用》与《南蛮流外科秘传》等书籍,是首位将西洋天文学和西洋医学传递到日本的欧洲人。用远藤周作的话说:这位想要帮助日本人的传教士,在背叛了他信仰的宗教之后,依旧致力于为日本人发挥自己的作用。尽管改宗换教,但只想有助于人的传教士精神却并不曾离弃,令人无法不动容。
《沉默》里的另一位传教士罗德里格斯的人物原型,是出生于意大利的契阿拉神父。契阿拉神父在听说费雷拉神父弃教之后,为雪耻而远渡重洋,潜入日本布教。尽管在踏上日本土地的那一刻开始,内心应该早有以身殉教的觉悟,但面对“穴吊”的酷刑,契阿拉神父最终不仅没有实现雪耻的愿望,还和费雷拉神父一样,咽下耻辱,被迫弃教。
▲ 电影《沉默》剧照
《沉默》中除了传教士,还有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日本人吉次郎。吉次郎是一位贪生怕死摇摆不定的小人物。因为恐惧,他一次又一次地通过践踏踏绘来否认自己是基督徒,却又于心不安;他告密出卖了罗德里格斯神父,又无法克制内心的忏悔。远藤周作说“吉次郎的原型就是我自己”。远藤周作认为自己是个懦弱的人,如果回到江户时代,和吉次郎一样,亲眼看到家人被抓起来活活淹死烧死,又或者像费雷拉神父和罗德里格斯神父一样,遭受穴吊的酷刑,他肯定会和吉次郎一样浑身颤抖,会因为无法逃脱的恐惧而一次一次地去践踏踏绘,会像两位神父一样因为忍耐的极限而放弃自己的信仰与宗教。
“吉次郎的原型就是我自己”——这样的说法,是远藤周作身为日本人的一种谨慎,也是他身为作家洞察人性的一种贤明。孱弱与卑怯,永远潜伏在人性本质的另一面。吉次郎的原型,可以是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任何一个人。
吉次郎问罗德里格斯神父:
“到底为了什么,神要让我们接受如此的痛苦呢?神父,我们可是什么坏事也没有干过啊。”
“神是真的存在的吗?”
罗德里格斯神父无法回答吉次郎的问题。罗德里格斯神父相信神是存在的,但,神如果是存在的,那么,面对这世间疾苦,神为什么会始终沉默呢?
神为什么始终沉默呢?或许这并不仅仅是吉次郎的疑问,不仅仅是罗德里格斯神父的疑问,而是所有人类信仰的疑问。我的一位在神社担任神职的日本友人,在3.11东日本大地震之后,就多次被人问到:“神真的存在吗?如果神真的存在,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灾难,让没有干过任何坏事的人,承受如此的苦难呢?”一神教的西洋基督,和多神教的东洋神道,虽然大为不同,然而,不同的信徒们却拥有相同的疑问。
神为什么沉默呢?
而在神的沉默中,孱弱的人类,面对人生残酷的历练,每个人都在经历着各自不同的“人生踏绘”:踏绘上的肖像,是爱、是赤诚、是真理、是自由,是我们所曾经热烈追寻的人生理想,是我们真诚信仰过的一切的善与美。神始终保持沉默,而人性始终拥有卑怯。卑怯的本性令我们对信仰的坚持难以跨越极限,但也惧于作恶,于是只能抬起屈服的双脚,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的“人生踏绘”踩下去。
(本文原标题:《每个人都会经历人生的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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