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王云孝(爷爷):
1925年出生山西灵丘代家庄,抗日战争爆发后参加儿童团,后因协助抗日地下活动被汉奸出卖,1944年到抗日根据地参加八路军,此后参加解放战争、在战斗中因多次立战功成为战斗英雄。1949年随军南下,1958年荣转参加地方社会主义建设,先后在矿山、邮电等部门工作直至离休。
对战争年代最真切的感受,是爷爷右腿膝盖周围被肌肉包裹的那两片碎小的弹壳。
儿时记忆里,看不见的它们和爷爷视若珍宝的军功章一样,是他此生最大的骄傲。这个出生山西又传统了一辈子的老顽固,拿过枪打过战,他就是那么倔强地守护着自己这两片小小的骄傲。那是他曾经在战火硝烟里出生入死最直接的证明,也是他最深刻最疼痛的往昔。
时光退回到10年前,我第一次随爷爷回到那个印在户口本上的籍贯所在地:山西灵丘。我生平第一次踏上家乡的土地,而这里的每一道风景也都成了日后对爷爷别样的牵挂和想念。
1937年,那年爷爷12岁,日本鬼子的飞机把他的家乡滥炸成了废墟,苦难便从此纠缠着生活。5年被侵略的岁月在爷爷的讲述里,仿佛儿时看过的黑白抗日电影:日本鬼子的惨无人道、汉奸走狗的嚣张跋扈、穷苦百姓的生不如死……
资料图
16、17岁在如今看来正是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时光,然而那时的爷爷却因为抵抗亲日分子的交粮抓工而被追拿。就在那天,年少的爷爷从山坡上纵身跳下,只身藏进了离游击区较近的山林。离家投奔到了革命的队伍——浑源县浑源支队第三区小队(具体番号老人已说不清楚)。
爷爷说:从那天起,革命的队伍里多了个略带稚气的少年,他仇恨着日本鬼子、痛恨着汉奸走狗,在革命的队伍里接受成长。他忍受着屈辱、痛苦、思念,学会了拿起枪面对侵略者。
那个田埂上的倔强少年,长成了热血的革命战士!
山西灵丘,那个爷爷带我这个长孙丫头去祭扫家族先人的歇身之地,那个我只陪老人去过一次的地方,那块有着晋察冀平原之称的土地,那块承载着爷爷童年记忆的土地。
2007年7月底,陪着爷爷(图右二)回到家乡山西灵丘
10年前,当时身板还硬朗的爷爷,站在山西灵丘广阔的平原田头,用手指着远方那道山梁,“当年,我就是从那个山坡跳下,跟上了队伍。”
从地势上看,那山梁下曾经有小河淌过,往昔的小河滩如今已被庄稼人开垦成了小片耕地。爷爷已经十几年没有回来过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双脚踏在家乡土地的时候,情绪有些激动。
爷爷不怎么爱说过去,但这句话我始终记得。
在这看似缺水少雨的北方小县城,我学着爷爷,双腿盘坐在大炕上,嘴里嚼着香香的黄米饼,就着甘甜井水泡的茶,美滋滋地听爷爷讲他的故事。从那一段段故事中,我似乎看到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战场上的滚滚硝烟。
爷爷(图右)和战友的照片
“在浑源县城解放那场战斗之后的一个清晨,我们大部队战士在十里铺集合完毕。约10点左右我们持枪列队站立在公路两旁,一个日本军官抽出指挥刀叽哩哇啦说了几句,然后带领100多个日本兵列队向我们缴械投降。” 虽无从体会那般心潮澎湃,但年过八十的爷爷在说这话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十几岁小伙脸上洋溢的自豪。
直到1945年,跟着队伍解放灵丘,爷爷才随部队回到村子见到了母亲和亲人。
然而,战争远没有结束。1946年1月10日,国民党被迫签订《停战协议》。但爷爷所在部队因地处偏僻小村,还未接到13日零点停战的指令,12日下午他和战友依旧为了迎接次日新的战斗紧张忙碌着,埋地雷、布防线,直到晚上6点停战消息才传来。
入夜,国民党阎锡山的74师违反协议,在离营地不到5华里的大方城凶猛扑来!面对突如其来的敌情,爷爷和战友迅速撤离到地处半山腰的第二道防线严阵以待。太阳刚从对面山头升起,第一道防线失手,大敌当前只能奋起抵抗进行顽强阻击!誓死抵抗了半天的爷爷和战友们等来了增援部队。我军士气大振反攻扑向敌人,一举彻底击溃敌人!爷爷所在的小班仅十人,却俘敌25名,还缴获一把歪把子机枪、一门小钢炮、十二支步枪。
1946年6月30日的早晨,营地里集合号响成一片,爷爷带领一班的战士奉命从休整的营地出发,在代县以东阻击向太原方向逃跑的敌人。第二天下午,爷爷带领突击队九名战士,与云梯队、掩护队的战友们开始了攻城战,战火纷飞、硝烟弥漫,不绝于耳的炮火声撕裂着家乡的大地。
在爷爷的回忆里,亲眼目睹战友们负伤倒下的他,顾不上危险和另外两个战友接连向堡顶冲击,三个人都被敌人枪炮击中。在腿部中弹丧失行动能力的那一瞬间,爷爷奋力将手榴弹扔向了围攻的敌人……
回忆起来,相比伤势过重后的昏迷,爷爷更珍惜那几片嵌在大腿里的弹壳。或许那篇爷爷记忆里表彰他英勇抗敌、心系战友的捷报,早已被岁月遗忘了,但是那两片弹壳却一直留在了爷爷的大腿里。
从小在鲜红旗帜下长大的我,即使无法体会那些峥嵘岁月的激情及热血,但爷爷用他的过去教会我忠诚——对党对国家的忠诚!
爷爷的军功章
今年10月,爷爷就该93岁了,反法西斯抗日战争胜利也72周年了。可对于80后的我们,战争遥远得无法想像。可是留在爷爷腿里的碎弹片去时刻提醒着我们那一场场战争曾经的真实和残酷。
2015年初,爷爷的腿疾再次复发,高龄的他已经不适宜手术取出那些弹壳。那年端午的回乡探望之行,爷爷那句:太远了,回不去了……让一旁陪着聊天的我心疼地掉眼泪。
心疼之余,回想那些依偎在爷爷身旁听故事的时光,原来我们离战争的距离只有薄薄一层皮肉,那些细碎的弹壳就这样陪伴了爷爷的一生,陪他度过幸福的每一天。
时光匆匆,爷爷曾经口述的文字仅存下寥寥数千字,那件小心收藏着的军大衣、那些大日子才舍得戴上的军功章……是我仅有的关于爷爷年轻时参军打战的记忆。
希望有一天,我能再陪爷爷回到山西灵丘、回到那个满满青草的山坡、回到爷爷的回忆里,听他说:“当年,我就是从那个山坡跳下,跟上了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