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海边的路上,每个人都在笑,却“各怀鬼胎”。
2023年12月14日下午2点,深圳冬天温煦的阳光,化开了刘晴
(化名)
白皙的皮肤。
她坐在轮椅上。
张凤祥问:“你见过海吗?”
陈素玲笑了说:“就像南方人见到雪,在薄薄的雪地上打滚。”
刘晴笑开了花,打开话匣子。
“姑姑带我去过深大,校园好美,我本来就想考深大。”
她转过头,瞄见爸爸妈妈手挽手,久违的笑容和轻松回到他们脸上。
从医院到深圳湾海边,要穿过滨海大道下面的过街隧道,减速带凹凸不平,轮椅轱辘突然活跃起来,卷着说笑声,稀释了每个人内心的恐惧、忐忑、局促。
医生李济时,护士长陈仙、陈素玲,社工张凤祥,脸上松弛,心里却拽着一根弦。
17岁,鼻咽癌晚期
考上985,“死亡通知书”却到了
4个月前,姑姑在广州白云机场见到刘晴,一下就崩不住了。
“父女俩都驮着背,我哥老了很多,刘晴不戴假发了,虚弱得脸都白了。”
以前神采飞扬的小女生,现在连100米都走不了,虚弱地坐在行李车上,从机场到医院,一路吐黄水。
姑姑默默淌着泪:
一年前,刘晴正在备考高考,以她的成绩,考个985、211基本没问题。
转眼到了2023年1月,离高考不到5个月,她却被确诊
鼻咽癌
。
姑姑上网查了很多资料,发现鼻咽癌的5年生存期很高。
初期化疗效果也如大家所期待,效果不错,刘晴涨了6斤。她戴着假发去见了爷爷奶奶,谁都看不出她正在经历肿瘤的折磨。
一切向好,唯一困扰的是腿疼,医生说这可能是化疗的并发症。
6月,这一年都在休学治病的刘晴参加高考,放弃原来想考的深大,顺利考上一所离家近、当地可化疗的985高校。全校考上985的学生不到10个。
录取那一刻,父亲忍不住感慨:
可谁曾想,疾病是一头潜伏在身边的猛虎,喜怒无常。
还没走进大学校园,刘晴就持续高烧。医生说,肿瘤已发生多处骨转移。父亲办好休学,决定带她南下广州求医。
在广州,他们在一次次昙花一现的“好转”中有了希望,但没几天,狂风暴雨又打得他们手足无措。
“有一次,她都能走200米到电梯口送我,吃下一碗米粉,可没多久,腿就完全站不起来,一点也吃不下了。”
刘晴挺过一个又一个疗程,在治疗、不耐受、反应、高热中煎熬。
2023年11月,医生为刘晴进行最后的抗肿瘤系统治疗。一个周期后,肿瘤患者的“梦魇”出现了,药物无效,而骨髓抑制持续耗竭她的身体,感染、出血、贫血等症状不停出现,腿也失去知觉。
站在医院楼道,爸爸的耳边就是医生的话,大哭了一场,他知道医生尽力了。
“如果无法治好,那就让孩子好好走完最后一趟旅程。”
姑姑和她的父母商量,送刘晴到香港大学深圳医院肿瘤科。
妈妈压住哀伤安慰她:
所有人都知道,这可能是她生命的最后一站,除了她本人。
香港大学深圳医院肿瘤科里“藏”着一支特别的团队——纾缓治疗团队。
纾缓治疗的主要目的不是“打败肿瘤”,而是控制症状、提高生活质量,重视患者最基本的心理、社会、情感、精神等各方面的问题,避免过度救治,保护患者的尊严,让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善良、勇气、爱心、温柔,浸润在最后时刻。
李济时、陈仙、陈素玲、张凤祥等人都是团队的核心成员,经历了不少难忘的复杂的个案,但碰上刘晴,他们一筹莫展。
第一件事就卡在“病情告知”,让患者知道自己的情况,思考谁是自己最牵挂的人,那些最珍爱的事,虽然残酷,但能让患者离开前多达成一些心愿、少一点遗憾。
家人能感受到孩子强烈的求生欲望,左右为难,叮嘱说:
团队确也拿捏不准。
17岁,半大不小,卡在成年与未成年之间,如果是小孩,只要快乐就好,如果是成年人,有更成熟的心智面对身体的衰败和死亡,但17岁,人生新阶段大幕徐徐拉开,她能接得住“死”吗?
陈仙捕捉到一个细节,12月12日,坐在轮椅上的刘晴满怀希望地问:
当患者问出具体期待时,说明她也许没有考虑过死亡。这让谈起死亡这件事变得艰难。
可不得不做。
团队和家人商量后决定,决定把这一“破冰”场景放在冬日的海边。
预演进行了一次又一次,她会问什么问题?要如何回答?
走出隧道,海一点点地出现在眼前。
爸爸买来了奶茶。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刘晴开心得吸溜起来。
一家三口看得出神,张凤祥忍不住拿起手机,拍下背影。
是时候了!
爸爸妈妈像心有灵犀借口走开,留下了孩子和团队成员。
张凤祥突然感到自己的笨拙,技巧在这一刻好像变得很多余——很难开口。
谈话一直在绕圈。
她摇头说“没有”。
聊到好朋友,“她知道我生病了,但不知道是这么重的病。”
李济时试图捅破那层“纸”:“你有什么想问我们的吗?”
眼圈随即红了,眼泪落下,手在发抖。
李济时递上纸巾,缓缓说出:“这也是我们医生受挫的地方,但我们能控制你的疼痛。”
“你对自己的病,有什么感受?”
“不知道,越来越差。”
“你最大的期待是什么?”
“我想腿好起来,躺在床上被人照顾着,不舒服。”
“如果……只有3天,你想怎么度过?”
“时间这么短吗?”
“没有,只是如果。”
海边的风像和这场对话商量好,越吹越大,吹散了对话,爸妈拿来衣服,为她披上。
1个多小时,确实是她的体力极限。
回去的路上,妈妈主动推轮椅,大家都沉默着。
张凤祥想:“我们也得接受她的不接受。”
眼下还有其他迫切的问题需要解决。
疾病带给刘晴的痛苦是具体的。
来深圳前,肩膀疼痛折磨着她,额头上长各种包,疼痛指数高达7分
(最高10分)
。轻轻一碰,她就叫出来:
“好痛,不要碰我!”
“那是身体不停挨板砖的疼。”
疼起来时,她靠着背高中文言文转移注意力。
有时候父亲挪动她的身体,她会突然“爆”起来,发小脾气。
但下一秒,又让父亲心疼抹泪。
纾缓治疗中,缓解疼痛是头等重要的事,这可以让她较为舒适,但家人有时成了“阻力”。
从广州带来的止疼药,父母“不敢”用,“怕上瘾”。
刘晴反而对吃药、治疗突然很积极。
李济时给她加一种平时很少人用到的美沙酮片,既安全,又能减少吗啡剂量,再加上一种配合药物,缓解了疼痛。
她主动要求舒缓性放疗。医生会给1次剂量,不增加患者压力,又能减轻放疗部位的疼痛。果然,长久折磨刘晴肩膀的疼缓解了,肩膀也能动一动。
相比身体的脆皮,17岁少女的内心壁垒坚厚多了。
她想过死亡吗?
这在张凤祥内心有个问号。
家人和团队讨论过,尝试告诉她,也许好过一直隐瞒。但孩子从海边回来后,似乎不想谈这件事。
张凤祥也有同感,刘晴再见到她们,会有压力,话不多,甚至敏锐地觉察她们每句话、每个动作背后的心思,似乎不想让人触探她的内心。只有医生纯粹谈病情时,她才稍显轻松。
这个过程,挫败感连连。
一见他们进病房,她就假装睡觉。
团队希望她能留下一些东西,可她很少开口说话,给家里人写信,她也不想。
一次,她制作了粘贴画,张凤祥问她为什么想做这个,她丧丧地说:“没什么意思。”
“取个名字?”
“不想.....”
“让你的朋友来看看你?”
“不知道。”
一天,张凤祥带来一本故事书,这是一个关于水虫和蜻蜓的故事。安宁疗护中有一种叙事方法,通过绘本、故事书向患者进行死亡告知。
“池塘里的水虫们都商量好,谁沿着蔓藤爬到水面上,就要来告诉其它水虫发生了什么事。那只水虫爬上去后,发现自己长出翅膀、变成蜻蜓,想再回去告诉水虫却发现,再也回不去了……”
读了一半,她说:“不明白!”她想看侦探小说,按着她开的书单,张凤祥又送来几本侦探小说。
刘晴自始至终没有如预期和家人告别。
死亡却浮出水面。
2024年1月下旬,姑姑能感受到刘晴对死亡的恐惧。
几次夜里,她的呼吸像被卡住,姑姑赶来探望她。她眼皮子都快粘上了,可就是不敢睡,最后得拉着妈妈的手才勉强入睡。
每个人都意识到,刘晴随时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