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是骂出来的,诗也是骂出来的
有人说,白居易百分之九十的诗都很烂——不是遣词造句烂,而是格调不高。由于我没读过他百分之九十的诗,所以不好赞同或反驳这个评价,不过就我看过的那部分而言,还真有不少“糟粕”。特别是到了晚年,这货在洛阳包养了一群“舞姬”,整天倚红偎翠享清福,这种状态下写的诗,质量可想而知。
不过就算在这个时期,他也写过几首挺大胆的诗,比如“但使武皇心似烛,江充不敢作江充”。
这里简单交待一下背景知识:江充是汉武帝时期的“奸臣”,后世有好多人喷他,一直喷了几百年。可是到白居易这儿,他却说这不光是江充的问题,要是汉武帝心里敞亮,能明察秋毫,江充还有机会干坏事吗?如果江充是奸臣,那是谁任用了奸臣?
今天的读者,可能很难理解这两句诗有什么问题,但在封建社会的环境下,它非常有问题,因为它太容易被理解为白老头借汉武帝来骂当时的唐文宗了。而且这不是白居易第一次这么干,在当年那首奠定他诗坛地位的名作《长恨歌》中,第一句就是“汉皇重色思倾国”。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那句话的实际意
思是“唐玄宗喜欢美女”。
写《长恨歌》的时候,白居易只有三十多岁,名气也不大,如果想借几句大胆的诗博眼球,还可以理解;可是写关于汉武帝和江充的《思子台有感》的时候,白老头已经是正三品的大官、闲官,完全可以钓钓鱼、打打麻将,不需要也不应该再来操这份闲心。就算真要写诗,以他当时的江湖地位,甭管写什么狗屁都会有一大群粉丝叫好,干吗非得触这个霉头?
我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他是白居易。他曾经是个愤青,后来是个大愤青,老了之后,就变成了老愤青。
白居易的愤青史可谓源远流长。比如在刚考上进士之后的那几年,他经常游历长安附近的大好河山,游着游着,就有了感触,于是写出了……《秦中吟》。
《秦中吟》是一组诗,一共十首,每首都是用文言文骂娘。比如《重赋》,写的是皇帝另设私库,储藏大臣们进贡的金银财宝,大臣们却也不肯自己掏腰包,而是打着皇帝的旗号搜刮老百姓。又比如《轻肥》,有几句写道“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这几乎跟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如出一辙。再比如《立碑》,居然说“但欲愚者悦,不思贤者嗤。岂独贤者嗤,乃传后代疑”,意思是官员如果干得不好,光靠立碑宣扬自己的功绩,也只能糊弄一下“愚者”而已,在“贤者”眼中却并没什么卵用。
当然,要说这十首诗里最著名的,还要数最后一首《买花》。那句“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不仅用客观冷静的陈述piapia打了帝国的脸,也开创了新的唐诗风格——像记者那样观察、像旁观者那样记述、像亲历者那样思考。
这种风格的创作被白居易命名为“新乐府运动”(不过也有学者认为《秦中吟》不算“新乐府”)。在给元稹的信里,他用“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来解释自己的写作动机:写诗,不是为了扬名立万,也不是为了无病呻吟,而是为了反映那个时代的光荣和疾苦,为了用笔去呼吁和呐喊。
可想而知,这些诗并没起到、也不可能起到他所期望的那种作用。但这大概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写完《秦中吟》之后,白居易还不过瘾,又写了《新乐府》五十首(也有学者认为《新乐府》写于《秦中吟》之前)。其实,这五十首诗倒不像《秦中吟》那样全是骂娘,不过最有名的几首,比如《卖炭翁》、《上阳白发人》和《杜陵叟》之类,也还是骂娘。《卖炭翁》就不多说了,中学课本上都有,那一句“心忧炭贱愿天寒”可谓写出了小商贩满满的无奈。《上阳白发人》写的是一位被强征进宫的宫女的遭遇,她很遗憾地没能完成玛丽苏式逆袭,只好荒废四十年光阴,“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杜陵叟》写的则是一个老头碰上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可是当地官吏非但不赈灾,反而逼着他赶紧交租;等皇帝终于得知旱情、下令免税,90%的人已经把自己的口粮交上去了,要是要不回来的,叩谢皇恩却不能免——“十家租税九家毕,虚受吾君蠲免恩”。
在这几首诗中,白居易用大段的平铺直叙,不厌其烦地记录了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碎碎念,诉说了他们无处诉说的伤痛和辛酸。由于它们措辞很直白,所以看上去情绪很克制,但读完之后,又让人有种莫可名状的悲凉感。后世评论说,它们几乎可以比肩杜甫的《三吏三别》,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不过,跟杜甫不一样的是,写《秦中吟》和《新乐府》的时候,白居易还年轻,而且正处在青云得意的人生阶段。他笔下那些“黄衣使者白衫儿”,从没冒犯过他本人,卖炭翁和杜陵叟受的苦,他也从没亲身体验过。他只是看到了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不幸,看到了与圣贤书上不一样的百态人生。
其实白居易对“民间疾苦”的体会并不算深,因为他毕竟没有沦落到那个地步。何况他又是个很普通的人,既不像李白那样狂放洒脱,也不像杜甫那样悲天悯人,更不像杨涟、史可法那样纵然粉身碎骨依然坚持真理。他只是在有点文采的同时也有点良知而已,像他这样的人,历朝历代多的是。
那他为什么比别人出名呢?我只能回答,这要归功于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