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闫红
【一】
寒假里和娃一起看《上下五千年》,聊起刘邦和项羽,我问娃喜欢哪一位,他说,你忘了?我早就说过我喜欢项羽。
我当然没有忘,我以为他忘了。三四年前,他六七岁时,电视里放《楚汉传奇》,他跟着我看了几集,便宣布他喜欢项羽。看到项羽死去他非常难过,说,他们为什么不能剪刀石头布呢?为什么不能好好聊聊呢?……
我当时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至今他未改初衷,项羽的群众基础真是太好了。那么项羽倾倒众生老少通吃的原因到底何在?
电视剧脱胎于史料,司马迁一篇《项羽本纪》,将项羽塑造得凛凛然有生气。
他一出场,就是一个不爱学习、蔑视学习、拒绝学习的形象,“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他叔父项梁很生气,项羽自有高论:“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项梁教他兵法,项羽开始“大喜”,“略知其意”后,又不肯朝下学了。
无论是文化课,还是剑术与兵法,项羽都是浅尝辄止,我曾经感到异样,司马迁为何要在开头就重重地刻画这位英雄的厌学情绪?
有天听到莫言一通高论,忽然触类旁通,他说他幸好读书少,否则就会影响他的创作力。咦,古人不是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吗?再想想不无道理,阅读能够打开眼界,增加词汇量,但同时也是一种侵犯,以二手经验,破坏写作者对于内心与外界的直观感受,于普通人利大于弊,于天才则得不偿失。
项羽的拒绝学习,未尝不是一种自我保全。他天生神勇,“身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要是爱学习,爱思考,没准就会破坏这种原生态,无法再那么元气沛然。
比如说,他可能就没法那么麻利地杀死会稽郡守——当时天下大乱,群雄蜂起,地方官也都考虑脱离体制,出来创业。会稽郡守殷通邀请项梁做合伙人,项梁虚与委蛇,一个眼色使过去,项羽伸手把殷通杀了。而读过书的人,容易想多,行动力会差上很多。
出道之后,项羽亦屡屡展现蛮力,他曾久攻襄城而不下,打下来就把全城老少活埋了。后来怀王和诸将都觉得项羽下手太狠,跟他一比刘邦都成了“宽厚长者”。
【二】
项羽因此有了与宋义过招的机缘。
宋义原本是项梁手下,项梁战死定陶,项羽想西行杀入关中,为叔叔报仇,怀王怕他祸害关中百姓,派他带楚军北上,去往水深火热中的巨鹿战场,援救被秦军攻打的赵国,又命宋义为他掌舵,号称卿子将军。
他们率领援赵的队伍,向着巨鹿进发,到安阳停了下来,一停就是四十六天。宋义的说法是:“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我承其敝;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
他要坐山观虎斗,若秦兵打败了赵国,必有所消耗,楚军再出手不迟,若秦兵被赵国打败,楚军就直接掉头西行去打秦军老巢了。
宋义没那么关心赵国的命运,考虑的是楚国的长远利益,等待期间,他又把儿子送到齐国去当丞相,一直送到无盐县,还在那里大摆筵席。
项羽不认为宋义的等待有意义,赵国怎么可能打得过秦国?加上天寒大雨,士卒冻饥,他振臂一呼,说宋义这个人既不体恤士卒,又无视国家安危,危急存亡之际,还饮酒高会,“非社稷之臣”。他一不做二不休地砍下宋义的头颅,宣布“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 。
到了这个份上,怀王只好任命他为上将军。项羽的时代,就此真正开始。
他杀宋义是为打秦军,但秦军真不好打,不但是宋义,周围一圈诸侯军,都在遥遥观望。战争好似一触即发,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像是在等待着命运的一丝暗示,可这暗示,又似乎永不会到来。
项羽不愿意等待,他自己来开天辟地,既然理性已然乏力,干脆就按照内心的愿望行事。他沉掉了船,砸掉了锅,烧掉了帐篷,斩断所有退路,求生与求胜的愿望合二为一,士卒们呼声震天,诸侯军单是旁观就吓破了胆,等到项羽终于打败了秦军,“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
▲破釜沉舟
项羽以他的方式打赢了战争,还打出了美感,打出了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里提到的那种酒神状态:“酒神状态的迷狂,它对人生日常界限和规则的毁坏,其间,包含着一种恍惚的成分,个人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被淹没在其中了。这样,一条忘川隔开了日常的现实和酒神的现实。”
破釜沉舟,是项羽人为地划出一条忘川,淹没掉过去的经验,淹没掉恐惧和算计,高效,而且低耗——因为想得太多太周全,常常不但于事无补,还会让自己泥足于各种纠结之中,像宋义那样。
宋义不能不算一个聪明人,当初他曾劝项梁,骄傲使人落后。项梁很不愉快,差他出使齐国,宋义路上遇到要去见项梁的齐国使者高陵君,对高陵君说:“项梁快完了,您要是慢点走,还能保住命,您要走得太快,连您也遭殃”,果然被他言中,项梁战死于定陶。
巨鹿之战,他的战略也并非全无道理,“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巨鹿战场上的秦军是虮虱,楚军这个虻虫更有大目标,但问题是,大目标救不了他的当下,项羽按照自己那一套,却也打下来了。
每一种选择,都有局限性,条条道路,都是歧途,聪明总被聪明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宋义曾批评项梁的傲慢,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死于对于理性的自负。
但大多数人宁可像宋义那样停滞于理性的路途,因为你知道,思考可能是等死,不思考就是作死。比如项梁,比如乐府古辞《公无渡河》里的那个男子。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洪浪滔天,他一定要过河,最后被洪流吞没。它讲的只是一个疯子的故事吗?比这个男人更神经更惨的人有的是,千古之下,它依然让我们动容的缘故在于,谁不曾有过身不由己的时刻?谁不曾在某些片刻,被突如其来的欲望所吞没?
他们,都是存在于我们生命里的某一部分。
【三】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项羽是项梁的升级版。
他血气方刚,无所挂碍,肾上腺素满格,洪荒之力充沛,他必须杀掉宋义。尼采说“一旦日常的现实重新进入意识,就会令人生厌:一种弃志禁欲的心情便油然而生”,宋义就是与他酒神的现实对峙的日常的现实。
他要干掉宋义,干掉深思熟虑,干掉瞻前顾后,干掉既往的经验,驱动着澎湃的原始本能,开辟出不一样的历史。
命运帮助了他。他成功了。在观赏他的英雄气概之外,更令人愉快的,也许是看到一个非理性者的胜利,看到政治正确的一败涂地。
我们的感性与理性相爱相杀太久,在《白蛇传》里,以法海和白蛇的名义厮杀,在《红楼梦》里,以宝玉黛玉和宝钗的名义厮杀,总是各有胜负,语焉不详,而在项羽身上,原始欲望大获全胜,傲然地将深谋远虑踩入泥中。
非理性贯穿他整个人生,在咸阳,有人对他说:“关中阻山河西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羽说出了那个名句:“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他坦荡地说出人们羞于告人的欲望,他要享受炫耀的快乐,劝他的人都齿冷,跟人说:“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羽听说后,把这个随便开地图炮的家伙抓过来,烹了。可谓快意恩仇,睚眦必报。
他的对头刘邦就没有这么敞亮。虽然刘邦也是个著名的粗人,唐朝诗人章碣把他俩放在一块儿说:“原来刘项不读书”。刘邦也没啥文化,但不读书和不学习是两回事。刘邦是一个非常爱学习的人。
他起初老羞辱儒生,读书人郦食其去见他,刘邦坐在床上让两个女子给他洗脚,郦食其问道:“足下必欲诛无道秦,不宜踞见长者。”刘邦立即起身整理衣服,邀请郦食其上坐,他敏锐地觉察到能说出这种话的,不是一般人。
刘邦从善如流,反应快,改变也快,他的表达方式很感性,思维方式却很理性。比如他明明是贪财好色之徒,进入咸阳之后,惊艳于秦宫的珍宝美人,但经樊哙张良一劝,立即恢复理智,原样封存。否则,任他花言巧语,项羽在鸿门宴上只怕也无法原谅他的染指。
▲鸿门宴
他能够封赏自己最讨厌的人,也能够放弃自己最喜欢的人,理性是他灵魂里的中坚力量,这是韩信明知项羽更加“勇悍仁强”仍然跟着他的缘故。
韩信用八个字评价项羽:“妇人之仁,匹夫之勇”。匹夫之勇好理解。妇人之仁,韩信这样解释:“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但等到要给有功者封爵时,项羽又极其小气,印章在手里都快磨出包浆了,也舍不得给人家。
加了定语“仁”和“勇”已经失去本意。项羽愿意对眼前人示好,但怀王与韩信都说他“所过无不残灭者”;刘邦不太照顾别人的面子,却尊重别人的利益,更不做无谓的滥杀。
刘邦之于项羽的胜利,是理性之于非理性的胜利,智慧之于反智的胜利。反智的光芒能够辉耀于一时,爆发惊人的能量,但终究只是一时胜利,经不起天长日久的检验。
在一个个关键节点上,项羽落入刘邦的话语陷阱;垓下之战,他主动接受来自于韩信的暗示;最后一场打斗,项羽未尝不神勇,但又有何用?他心里已经认了输,以一当百,也不过是一场精彩的谢幕表演。他兵败如山倒,迅速崛起,又迅速陨灭。这世上,拼到最后,还是拼脑子。
▲乌江自刎
尽管如此,在理性之外,我们仍然有抒情的需求,清醒得太久,谁不想有一场放纵的迷醉,想击碎灵魂里那些粘连的含混的东西,摆脱各种戒备束缚,活他一个痛痛快快,杀他一个干干净净?管他对还是不对——为什么恋爱令人愉快,因为在其中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反智啊。
项羽因此格外迷人,直脾气的张飞也因此讨喜,杀人如麻的李逵,都有人觉得他很可爱,反智比政治正确更令人放松。这一点,似乎也为某些政客所察觉,相对于紧绷和谨慎的对手,他们会有意无意地夸大自己粗鲁、放肆、浮夸、无节操的一面,强调当下多过远景,看似口无遮拦,其实不过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公关技巧,是他们向这世界卖的一个破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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