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中又开新栏目了。名字叫Findme。看来势必要找点什么,具体地说,我预想的是找各种有意思朋友来校正世界观。出发点是,我们这一代人也人到中年,除了用人生观解决看待自己的问题。也应该重建一套观念,来处理自己和他人、和世界的关系。聊天就是交朋友,内容随性一点比较好,就不强调有效性了,毕竟投中网既有的内容都是冲着有效性去的,这个栏目,我能保证的就是有意思。
第一期请来聊天的朋友是李翔,他刚发了新书叫《折腾不止》,是详谈系列的最新一期,主角是西贝的贾国龙。今天的话题,是拿企业家当幌子拷问商业作家。请他谈谈写作,谈谈自我认识,谈谈对职业、身份的看法,甚至再往上拔高一点,去够一够他的观念。
今天聊了很多实在话,比如这些话题:
1.饭局上,作家最怕别人怎么介绍自己?
2.有人找你复制一个《十三邀》,你怎么回答?
3.商业作家为什么会承认ego小?
下边放正片:
董师傅:
《详谈》的访谈工作有基础流程或者模块吗?投中这两年做访谈,就攒了个题库,原本设想是有积累,但其实也会让人变懒惰,你的工作呢?会不会怕越做越像一个行活儿?
李翔:
之前在报纸杂志的时候,我们有刻意地建立过访谈题库,做《详谈》的时候就没有了。《详谈》它没有做媒体内容那么高频——这可能跟我懒惰有关系——导致你对题库的依赖程度降低;第二,还是想说最好能够对每个访谈对象有重新开始搭结构的过程,因为《详谈》的长度比较长,你也需要搭一个独立的架构,比如这个人是做消费品,我就会借那个4P,围绕着理论框架来执行。
也会结合企业的属性,比如说它偏互联网向,又没有被过度诠释过,就会很老实地按照团队、融资、产品,这样来搭结构。《详谈》第一季做Boss直聘,其实就是按照这个来做的。
董师傅:
好多年前,我有一次跟当时在《人物》的季艺聊天,问他访谈经验。我记得他大概意思是说,如果做一篇《人物》类型的稿子,你不能要求对方第一次见你就掏心掏肺说很多信任感很强的话,做好至少两三次的访谈的准备。他的方法是,第一次见面不要给压力,让对方选一个舒服的地方,随便聊,你不要带很强的目的性去。后面有方向了,再做计划和补充。你的方法跟他有可比性吗?
李翔:
我不一样,我一开始就有非常强的方向性,主要是《详谈》选的对象大部分是之前接触过的,既然对方答应配合你做这么长时间的访谈,肯定要有建立信任的过程,那个过程之前已经完成了,我其实是目的性或者规划性比较强来往前推。
董师傅:
可能是你做的人物类型比较准,比如说是企业家群体里,商业思维和产品模式都相对新的一群人。季艺当时指不定今天采访一个画家,明天一个设计师,后天一个投资人,他就要从5分、8分开始聊,你可能是从20分、30分聊起的。
李翔:
对,还有一个不同,他的稿子更偏人物化,有很多细节对于塑造人物是有帮助的,但是对于展现他做的事情可能帮助不是很大。
董师傅:
所以你和你的访谈对象是主客体的关系,你把对方当做对象,希望用一套理性的方法、工具,去得出结论。但他拿对方当主体,“我来还原你”,当然人物杂志的稿子也挺类型化,但是那个类型还是把对方当作主体。
李翔:
对,而且他的方式也高度依赖于对方的配合。比如奈保尔也写很多非虚构的东西,比如他写《南方的转折》,提到说去一个城市见参议员或某个政治人物。约到之后,对方突然问他说“你想跟我聊什么,有没有主题”,奈保尔马上就愣住,因为我想跟他先聊家常,不同的思维方式和不同人的习惯,也要匹配才行。
董师傅:
也可能奈保尔ego太大。我是奈保尔,你是谁啊?我还要提前做提纲?回头说《详谈》,你开始准备出一套书的时候,怎么定的产品类型?
李翔:
主要是差异化。当时首选是视频,现在做什么内容不都先想做一个视频么。毕竟是强势媒介,但又会觉得说,很难差异化,市面上那么多视频,你怎么做得跟其他人不一样?你有什么优势?凭什么认为其他人愿意看?是这么推演下来。
包括跟腾讯视频谈《激流时代》,特别喜欢问别人的问题是:第一,你认为《十三邀》为什么是成立的?第二,说为什么最近几年市场上其他所有访谈类节目,都没有起来?
董师傅:
谁问谁?
李翔:
我问其他人。
董师傅:
你问制作方?
李翔:
对。只要有人来找我,我就会问这两个问题,基本上,没有人的回答能够让我满足。
董师傅:
你是想让对方替你回答问题,还是拿这个问题考验对方?
李翔:
为什么除了《十三邀》其它访谈栏目都不成立?为什么《十三邀》能够成立?我们得把这个事想清楚了才能干。
董师傅:
你的意思是,希望对方帮你回答?
李翔:
是,然后就觉得,出版物至少是有差异化的产品,我自己也很喜欢看类似的访谈录,我一直都是《花花公子》采访系列的读者,包括《最后的访谈》系列。国内没有人做这个事情,至少一开始就有差异化。
董师傅:
所以我发现你生产的意识很强啊,大于创作意识,先是一个活儿,再看它是不是一个作品。
李翔:
我也不太知道,你看我们都是做过商业媒体的,虽然我们自己做一个APP或者公司,但是基本的生产意识还是有的:差异化的点在什么地方,自己的核心能力是什么。
董师傅:
你刚做罗辑思维专栏的时候,我不是跑去跟你聊嘛。那是一个强烈的功能化和产品化内容类型。我其实挺好奇,过程中你自己的判断、喜好、主张也放进产品去了吗?以前人们认为你是一个凭长文章吃饭的人。
李翔:
我也做过格式研究,其实杂志文体在当时是要打个问号的。我印象很深刻,很多杂志做得很成功的文章,你看到下面的评论是说“看完眼已瞎”,而不会说写得很好。作为长文章生产者,你的社会价值是什么?用户行为是在挑战你,环境氛围在挑战你。
第二,当时也肯定是愿意做一个更多人愿意看的产品,也有用户思维在里面吧。
董师傅:
你把专栏停掉是因为什么?
李翔:
太累了。
董师傅:
太累还是没意思?
李翔:
核心还是太累了,这种产品,我愿意做消费者,让我做生产者,可能有点吃不消。
董师傅:
商业作家不会像文学作家那样考虑自我实现的问题吗?
李翔:
鄙视链上的差别应该是有的。
董师傅:
到不是鄙视链,是思维方式和生产意识。我前段时间刷到一个老视频,是窦唯上许戈辉的节目,窦唯当时的状态还相对偏激和阴暗,他在谈高级动物,说高级动物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大概意思。
李翔:
是指那张唱片吗?
董师傅:
不是,是高级动物这个物种。他还说你看当时的新闻,说北京防风固沙搞了这么多年,防护林种了那么多,结果到最后,你发现那些人种了一堆假种子,说社会就是这么回事,高级动物就是这么回事,很灰暗。
但是我听的时候,特别介意的一个点是在于说:他这套思维方式是自由意志生长出来的?还是被什么规定出来的?以下是我的个人看法,可能有特别大的偏见:
窦唯从黑豹出来的时候,音乐方向选的是post punk,他特别喜欢Bauhaus,喜欢他们的主唱叫Peter Murphy。那么这些人的作品,其实已经给窦唯的创作方向定调了,必然要往黑的、暗的那方面走,往阴暗、阴郁的方向走。那么你要去诠释这个音乐类型的时候,你要写作品,录唱片,你要介入生产,你就一定要去找阴暗的“选题”,他找的选题“梦是黑色的”,“高级动物是卑劣的”,所以他后来的思维方式也循着这个逻辑,对世界的看法就是悲观的。但你说这是自由意志吗?还是你是不经意间被你选的一个音乐类型规定了?
李翔:
听懂了,非常认同,形式本身会限定内容,媒介本身会影响你的内容呈现方式。
董师傅:
对,其实我想说的是生产,生产规定了绝大部分人的思维和意识。我现在回头想你的事情,是不是也是这样?你刚才谈你的事情,也是从生产角度出发的。
李翔:
认同,应该是的。
董师傅:
回来谈业务,我问具体一点。你在公号写文章谈吴声,我读了一下,感觉是写得情真意切,但总结的话:第一,吴声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精明,第二,吴声没有躺平,还在认真工作,从事生产。
我是说,我们现在在谈论朋友也好,身边的人也好,企业家也好,只能用这种世界观吗?商业写作、商业访谈好像只能在这个框里打转——先承认这个生产的先进性,承认生产的不可或缺,把生产当成一个前提、美德,从价值判断它是高尚的,在此之下再来谈论其它的所有事情。这个前提作为内容的天花板,是不是太低了?
李翔:
我看了你给的提纲里有这个问题,我是觉得它不是天花板,它是门槛。生产到底是不是美德,每个人根据不同的价值观念,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具体到商业的语境里面,我会认为是一个门槛,你迈入到这个门槛之后,才可以谈说内容到底有没有价值,它创造了多少价值。
比如中国经历了很多朝代兴衰起伏,今天的人均GDP1.2万美元左右,至少看起来大家相对丰衣足食,有人会说它是历史上最好的时候,是我们极限的历史,也有人说唐宋明清都有过这样丰盛的时间点。
但怎么来比较这个东西呢?首先你从经济学的角度,人均寿命和人均消耗的能量来看,肯定是进步的,从绝对值衡量肯定是进步的。第二,为什么会有不同意见呢?有一种说法是,只要有人口、有交易,肯定就会有人积累起财富,这种丰盛就会发生,但是真正的进步——就是我刚刚讲的人均寿命、人均消耗能量——是靠供给侧的变化来引发的,是生产端的变化,不是交易端变化来引发的。
交易端变化是说,即使还停留在农业社会,只要有这么多人口,存在分工,就有交易,但是只有生产端变了,比如说从刀耕火种到蒸汽机再到石化能源,才有进步。
董师傅:
生产力提升。
李翔:
对,生产端的变化才促进了人类经济发展。说文明发展可能有点大,至少人均寿命和人均消耗能量是增长的。所以这种理论就是要推崇生产端的进步。
董师傅:
所以回到写文章,做商业写作或者评论,我们应该先承认的一个前提就是向前、向上是好的,数字越大越好,要承认数字的正确性。
李翔:
因为它可衡量,比如幸福,很难有数据测量我们到底有没有更幸福。
董师傅:
我明白,所以涉及到写文章,功能还是沟通、交流,要有理性工具更容易交流,幸福怎么样、文明怎么样,用语言交流更难。
李翔:
对,以及它是偏永恒性的话题,就是古希腊哲学家,孔子,老子,他们讨论的话题到今天仍然适用。
董师傅:
那我问你一个咱们不扯开谈、点到为止的话题,你认为人类会变聪明吗?
李翔:
聪明和智慧还是两回事吧。
董师傅:
那就说智慧。
李翔:
应该不太会。
董师傅:
聪明和智慧的差别是什么?
李翔:
如果智商高等于聪明的话,人类是变聪明了。因为人类的智商确实在不断提升。
董师傅:
所以人类在实现的,是各个维度的数字提升。
李翔:
对,是可测量的部分,是提升的。
董师傅:
所以你相信提升这个结果,因为你相信科学,相信理性。
李翔:
我相信,我相信理性和科学,同时我也相信,随着环境的变化,可能会出现不理性的情况。
董师傅:
我不记得是哪个哲学家说,理性是统治人、剥削人的工具,理性也解决不了人类社会所有问题,比如那么多战争、矛盾和冲突,都是理性解决不了的。比如我想卖点东西给你,或者我想找你给我干一个活儿,我会给你一个理性的理由,这样社会就组织到一起去了,但同时,这里人和人的关系,其实是剥削和被剥削的关系。
李翔:
我是不太认同这个说法。理性为什么解决不了战争?核威慑不就解决了和平问题吗?有这么一套理论,就是建立在至少这个人不是疯子的基础上,他先扔一个核弹过来,然后我们大家一起扔,地球完蛋,这种情况不会发生,不就是建立在一个理性基础上的吗?
董师傅:
可理性解决的都是理性制造出来的问题。从结果上来看,现在战争很多,社会矛盾很激化,解决不完。拿理性和科学创立出来的社会学科,比如经济学,造成的社会问题挺多的。
李翔:
是,所以经济学也在迭代。之前经济学有一个基础假设就是“理性人”,行为经济学就推翻了理性人这个假设,行为经济才是第一。第二,很多经济学家会讲说,经济学其实是在研究资源的最优配置的问题,而不是把理性人作为它最基本的原理。
董师傅:
所以说,它作为一个抽象学科必然有它的价值,但是它放在实践当中,有效性被人们高估了。
李翔:
当然,这个认同。
董师傅:
我为什么不相信理性。比如说一级市场,大家做投资,其实看法是看法,行为基本上没有办法履行看法。你只会觉得基金快到期了,LP有压力,现在不应该退,但我必须卖股票。你相信思考的正确性,但你的行为是你和其他人的关系决定的。
李翔:
对,这就是行为经济学的范畴。
董师傅:
那行为经济学还能认为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科学吗?
李翔:
我觉得某种方面它可以是科学,看定义,在被证伪之前就是科学。
董师傅:
商业作家和“作家”真的不一样,虽然用的介质都是文字,生产的看上去是相同介质的产品,但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劳动也是完全不同的劳动。
李翔:
是吗?
董师傅:
不是吗?
李翔:
可能写的路线不一样,就跟虚构和非虚构作家的差别似的。
董师傅:
没错。刚才谈到劳动、生产,其实人类的生产和语言一样古老,有了这两样东西才出现了社会。如果没有劳动协作,没有语言的交流,人类可能就是一群猴子。很多哲学家看来动物是没有世界的,世界这个概念也是由人类意识形成的。
李翔:
对,人类定义了世界,动物不会这么认为。
董师傅:
所以我刚才问你的时候也在想,是不是劳动和生产决定了人的社会性。
假设说有一个“废柴”,一天到晚啃老,不劳动,这个人我们似乎会认为他有点反社会,至少你会认为他跟社会脱节。他打打游戏,吃吃饭,躺着吹电风扇,一辈子就过完了。而像我们要写商业内容,所有文章都有社会属性,要给社会一分子去看。那说文学作品,尤其是很多个人主义、现代主义的文学作品,它就没那么强的社会性,能这么理解吗?
李翔:
是吧。按我的理解,躺在家里的人和现代主义文学,就是心理学和社会学对应的研究对象,如果这个人就是躺在家里不参与社会协作,有限参与社会协作,就可以从心理学角度去分析,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原生家庭?幼年挫败?能不能针对性地治疗?通过手段和方式,让他参与协作,摆脱每天吃盒饭,可以去吃新荣记,产生变化。
董师傅:
你要变新荣记代言人了。
李翔:
吃大董也可以啊。另外假设社会有1000万适龄就业的青年,其中500万人都躺着,那我们就看制度设计,或者外部环境出现了什么,导致这些人不能承担工作,这是两个不同的研究对象。
董师傅:
懂了,你是说社会还是有一些工具可以触达他,他没有脱离社会之外。
李翔:
是。以及说他还是属于不同的社会范畴,不同的研究对象。无论你是走向内心还是走向社会,其实是不同的领域或范畴,是不同的研究主体。
董师傅:
我很能懂你的逻辑了,这是一种世界观。你设立一个对象,将它当成客体,用不同门类的科学研究客体,把它总结成问题,然后解决问题。
李翔:
对,可能跟我有一段时间痴迷于看各种教科书有关系。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行为经济学、社会心理学类似这样的。
董师傅:
明白,怪不得你是大腕儿,你会的工具比大家多。
李翔:
我是有一段时间比较好奇大家都谈论的问题。比如说地缘政治很火,大家都会讲为什么美国人要这么干?什么修昔底德陷阱,各种词就出来了。我就会去想,国际关系这个学科存在那么久,地缘政治这个现象存在那么久,很多很聪明人把这个玩意做过很多遍,我能不能去看看?结果发现别人真的会写,所有的阴谋论,教材里面都有,比如在美国国际关系里面,书里会分析新现实主义者、自由主义者这样。
比如说强调势力均衡,说老大一定要按住老二,这都是现实主义的国际关系学说,但对面也有自由主义的国际关系学说,认为全球化和自由贸易可以降低摩擦,所以要尽量去推动全球化。我们对美国不太了解,其实美国的政治家也有不同的代表存在,“美国”本身也是力量博弈的结果。
董师傅:
我有点理解了。之前读你的文章和你的书,一直抓不到李翔所谓的“理想作者”什么样。
具体地说,你去访谈企业家的时候,会问你的管理方法能不能解决团队问题?你的员工心态怎么样?你的问题是贴着他,替他操心。遇到张勇,我替你操个心,遇到贾国龙,我替你操个心,遇到赵鹏,我替你操个心,你说起地缘政治,又替主席和总统操心。当然从方法上我非常理解,我们很多人做访谈都是这么做,但我是在想,这么做的背后,作者是什么人?李翔是什么人?他的那个自我,我看不到。我这个想法你认为有偏见或者失偏颇了吗?
李翔:
我觉得每个作者表现出他不同的思维方式,是跟经历有关系。我是记者出身,这就决定了说你会碰到各种各样的人,好奇心天然比较广,这是一个。另外一个,如果你不想停留在事情表层的话,你肯定有动力去理解每个学科的理论或者架构,它有助于你理解发生的事情。
董师傅:
我们这行很多人喜欢提问题,但不是有特别多人像你这样去找答案。
李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