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1937年前后,周作人对这一问题表现出的主要态度是迟疑。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7月29日,北平陷落。但周作人终于没有出现在南下避难的队伍中。他将“苦茶庵”改为“苦住庵”,反复提及杜牧的诗句“忍过事堪喜”,选择留在北京“苦住”。
当时,许多友人与同僚都对他的选择表示过关切。郭沫若公开发表文章《国难声中怀知堂》,用他典型的感情充沛充满夸饰的语言说,“知堂如真的可以飞到南边来,比如就像我这样的人,为了调换他,就死上几千百个都是不算一回事的”。
为何如此在乎周作人的去留和选择?正是因为人人都知道周作人的地位和意义。在中日两国文化界都备受尊崇的他,不可能如己所愿地留在沦陷区做一个普通的顺民。如多年以后张中行在《再谈苦雨斋》中所讲:“‘七七’事变,日军侵占北京,像他这样的人,三尺童子也会知道,是三十六着,走为上计。……日本人会利用他,这是任何人闭目都会想到的……”。
周作人自己也许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在苦住之初,他应是打算留下来躲入书斋保全自己的。他为自己安排了生计出路。先是与文化基金翻译委员会联系,每月以译稿两万字换费用二百;后来又托人觅得燕京大学教课的职务,并辞谢了日伪各方邀约。
但1938年2月9日,周作人出席了日本军方背景的“更生中国文化建设座谈会”,虽非正式“出山”,消息传出,还是引来一片谴责与劝诫之声。茅盾、郁达夫、老舍、胡风、丁玲等十八人发表《给周作人的一封公开信》,表态“民族生死关头,个人荣辱分际,有不可不详查熟虑,为先生告者”,“一念之差,忠邪千载,幸明辨之”。根据唐弢的回忆,这一事件更是在青年中造成一种“被原来信任过的人欺骗了、侮辱了似的心情”。
1938年8月,周作人又收到身在英国的胡适寄来的一信,信中乃是一首诗:“臧晖先生昨夜做一个梦,梦见苦雨斋中吃茶的老僧,忽然放下茶盅出门去,飘然一杖天南行。天南万里岂不太辛苦?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梦醒我自披衣开窗坐,有谁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智者识得重与轻”,如此恳切之言,周作人亦有所动,但在回诗中他还是表示:“我谢谢你很厚的情意,可惜我行脚却不能做到,并不是出了家特别忙,因为庵里住的好些老小。我还只能关门敲木鱼念经,出门托钵募化些米面……”
身边学人大半南下,周作人一再重复携家眷南下之艰难,显然不能成为充分的理由,更何况友人们的关切与劝诫已构成不小的力量。真正可作为原因的,大概还是他一贯退后的处事态度,和对战事的迟疑与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