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振乾丨复旦大学国际政治博士生
昨天往中国银行的固定账户存入400人民币。至此,还清了本科时候的国家助学贷款,加利息一共28000元。六年。但就是这么点小钱,折腾了我这么多年。我想写一点关于贫困生的故事。
从乡下考上市里高中成为贫困生算起,至今已十年。十年写一文,应该不算不务正业吧。这一篇不是年少轻狂,更不是艰难困苦,算是翻翻自己沉淀的底色,为了更坚定地前行。
我家在云南大山里,在村里也是“中产”。从我出生之后,我家再也没有为温饱问题担心过。但上学依然成了一个大问题,家里的变现能力实在有限。我家酿酒很好,但最多只能卖到隔壁村。大部分我中学需要的钱来自养猪,但猪价行情不稳,再碰上五号病什么的,就会很头疼。我家自有田地不少,但产出有限。我家的资产只能供我读书到高中,上大学是完全无能为力的。
我能来读重点大学当然是荣幸的。但上大学不得不抱国家大腿(国家贷款),我父母自然也会力所能及给一部分生活费。到上海读书,有一个很小但是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相信上海这种大城市,贫困生会很少的,我或许能拿到更多的资助。
我高中的时候,班里50多人,一半是贫困生。果然,到上海的时候,班里贫困生只有五只,我每年几乎都能拿到专属于贫困生的国家励志奖学金,而且更容易获得勤工俭学的机会。我甚至寒暑假的时候成为了学校办公室的学生行政助理,用短暂时间曾经和校长书记“打成一片”。
所以,你当时借了国家多少钱?24000元,一年6000元,刚好够交学费,但生活费和住宿费需要自己出。那时候我们住郊区,也不可能有任何谈情说爱的希冀,那时候生活费没这么贵(不然,我估计也不得不求助“校园贷”)。当时生活简单又单纯。我大一开学时候没钱买手机,参加学生会招聘都不知道录取与否,一整天在宿舍等电话通知,学姐忘了通知,还以为自己已落选,失落许久。还记得有一回。建军和我到松江老街买手机逛了一天,最后买了一台整条街最便宜的诺基亚基本款,花了四百多,都已经做好了节衣缩食的准备。
本科四年的时间可以简单地用几句话总结:晨读、上课、助管、图书馆、跑步、洗冷水澡(美名“磨练意志”)。每一天都是同样简单的生活。大学四年,直到自己毕业考上复旦,才去看过一部电影(居然是《阿凡达》!)。
2011年考上复旦研究生,谢天谢地,终于不用交学费了!可是,就因为研究生换了学校,国家要求我开始还款(为何不能缓刑三年?)。除了我之外,我们班借款的另外三个同学都用父母的钱一次还清了(还不用还利息)。我不想也不能够折腾父母。决定自己开始还款,选了个年限最长的,六年,一个月还400元。利息一共4000元。当时,我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健健康康的,不然这个钱还得父母来还。
读研究生不要学费,我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来源。所以,只能在研究生的时候再抱国家大腿,国家助学贷款15000元(一年5000),刚好填上本科的大坑。但是毕业也得自己还啊。欠谁都行,但不能欠国家。每个月一次,我会准时去最近的中国银行还款,基本都是拖到最后一天。即便有狂风暴雨,也要风雨兼程。一共跑了72次(拖欠一次,当时担心不已,怕影响自己的信用记录)。
贫困对我造成的大打击,来自去中国银行开始还贷的时候,那时候没有自动还款机。我在陌生的银行排队等候的时候,看到前面一个操着上海话的大叔来取款,居然拎着一个黑色麻袋,把钱一捆一捆往里放。我真没见过(除了在电影里)。对,我当时异想天开:他要是我老爸该有多好(捂脸)。柜台叫到我的号的时候,我想逃,我用出生以来最没底气的声音告诉她:“麻烦您帮我把……400元存进……这个账号”。
为什么有的人这么富有,而有的人这么贫穷?我对这个社会的政治哲学思考,大概就开始于这件小事。2007年那个时候,24000元在上海可能买得到一栋房子的一个平方,而我家那老房还不值这么多。上海一套房可以培养100个像我我这样的贫困生。像我这样的贫困生,可不止100个,千千万万。上海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是:这个城市就是另一个国家。
为什么同一个国家,有的地方这么富有,有的地方这么贫瘠。为什么它们居然是同一个国家。我看到很多留学生对中国的了解,还停留在北上广的繁华,却不知道上不起学的大学生依然成千上万。
谁才能代表中国?谁的国?
今天,终于,我把本科生的贷款还清了。但我读研究生时候的时候又求助了国家,贷了15000大洋。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我同样选择分期还款。虽然那个时候,我爸妈也能够凑足,但我觉得我已经说好了读研究生就不再花他们一分钱了。还好现在已经有存款机,再也不用担心银行美眉异样的目光了。
其实。我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差点有机会还清贷款,我在复旦拿到的奖学金和助学金(勤工助学)要比本科时候多得多。复旦爸爸真好。但这些价值不菲的褒奖全部拿来考托福和GRE了(我一共考了5次托福,5次GRE!),直到考到还不错的成绩。这是我在最穷的时候干过的最烧钱的事情了,没有之一,勒紧裤腰带考英语。
最后,从复旦毕业时候,裤兜里几乎连一枚硬币都不剩了。
不就是几万块钱吗?真的有那么难。嗯。怎么说呢。我现在还是贫困生。欠国家的,大概要到我博士毕业才能全部还回去。感谢国家。这是真心话。
其实,我就是想谈谈贫困生。我也看了最近澎湃新闻对北京状元小伙的采访,说得蛮好。这小孩如此大度清醒,日后必成大器。寒门难出贵子,这在哪里,在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不需要去做贵子,但要跨越阶层,一样很难。皮凯蒂在《21世纪资本主义》提到了拼爹原则的兴起,大概就是这样子。
但我的十年贫困生生活告诉我,贫困生没有什么不同。贫困不是值得骄傲的事,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更不是值得同情的事。贫困生当然没有那么好的物质条件和制度偏好,但也有化蛹成蝶的机遇,前提是你要足够努力,足够耐心,以及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来一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嗯。至少得有这么说服自己的志气。
我读博之前,关于回家与留学的两次选择,我都选择了更难的路。第一次是本科毕业的时候,我可以选择回家,你还别不信,我回家就是重点大学荣归故里的人才,入赘当地豪门都有希望。第二次是研究生期间,我母亲重病住院,我有过回家守护在她身边的想法。
我选择了留下来。回去的决定是难的,但回去让生活变得容易很多。留下的决定是容易的,但留下会让生活变得艰难,但这里有突破藩篱的灯光。我想做的事情,不在山沟沟里,在汪洋大海(难道不是星辰大海!)。我不觉得留下不好,留在山里也可以成功,可以做有意义的事情。但,我的私人愿望的实现,非出村不可。仅此而已。
大概,我的固执与生俱来:我坚信任何人都能做成他想做成的事,需要绝对的付出甚至牺牲。以及,有时候甚至会变得冷酷,对自己,对亲人。
大概我的努力、卖力和笨笨,有一部分来自天生的不服,有一部分来自渴望被认可的欣喜,有一部分来自对不平等的愤慨。但真有一部分来自寻找OnePiece的赤忱,这部分从未褪色。
龙应台在《亲爱的安德烈》说出生贫困的小渔村给了她蔑视权威的勇气。我很不同意。底层出生多多少少容易带着对权威敢怒不敢言的卑微(我以前也是如此)。不是出生本身,而是通过努力、成长和脱变,彻底摆脱了狭隘和自卑。
来自底层的需要蜕变,来自高层的亦是如此,大家要突破的,出身加载着的枷锁,都一样的艰难,只不过不同罢了。傲慢与偏见,无知与怨念,都是顽劣。
我觉得,虽然我还没做成什么大事,也不是成功人士。但我认为贫困生不能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过河拆桥。新城市人约束未来的新城市人,脱困生反对贫困生。苟富贵,想封路。最严重的就是制度犯罪:固化利益,阻碍流动。
穷人的真正敌人,很多时候是多年后已经逆袭的自己。
从自己的经历来看。在普洱市一中读高中的我,是自卑而敏感的。在华政读本科的我,是渴望认可却又是能力不足的。到复旦读研究生时候的我,有些过度表达的虚假自负。而现在读博的我,或许是变得更好的那一个。我渐渐懂得。没有一个人的成功是理所当然的,比你厉害的人,不是他智商比你高(尽管这有可能),而是他用正确的方法去做了正确的事情,我要能做到这样,我也能行。贫困之所以不同,同样的结果,无法要付出更多一些罢了。
我开始欣赏社会的多样性,开始了解、沟通和学习,去探求一些子所不欲却很重要的问题。我想研究非洲国家的制度变革,想理解外部世界如何影响非洲国内的经济社会发展,以及怎么帮助非洲。大概是因为非洲也像人类社会的贫困生,它需要外部世界更多的了解、感知和关爱,非洲的独特性需要被认可。
我相信制度是脱贫的最大法宝,就像国家助学贷款这样的政策一样。如果没有,国家助学贷款,我现在或许是另外一个人,但恐怕不是我喜欢的那一个。
决定一个人能走多远的,永远是你正在走的路,以及路的方向,而不是出发的位置。
我也相信路不止有一条。
(本文转自作者微信公众号:读博士的振乾同学,澎湃新闻经作者授权转载)
本期编辑 郦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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