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恋爱的功德是变化。
想要体会恋爱的美好,就要积极地去响应自己身上产生的变化。
深秋
树叶的颜色有了切实的变化,这的的确确是秋天了。
谁都知道那叶子会越变越红,渐渐眼前的这幅画面会像调整了对比度一样,变得清晰起来。
我坐在公司对面的西式简餐店里独自吃着午饭。
这家小店有一排靠着马路的位子,眼前的秋意非常开阔。
我并不喜欢吃西式的东西,但却单纯地想要一些安静的时间。
“叶子。”我突然听到身后有人用奇怪的语调在说话。
我一惊,她是怎么知道我在想叶子?
我回头去看,是个外国女生,戴一副很宽大的眼镜,棕色的卷发随意挽了上去,穿着乳白色的上衣。
可能是我听错了吧,她应该没有在和我说话。
“叶子。这个是叫叶子?”她又开口了。
我回过头去,看到她盯着我的帆布袋。
上面画了两只椰子。
我恍然大悟。
当然,这是为了那个女生买的。
那个奇妙的夜晚,我大着胆子问了她的名字。
她让我叫她小泉。
后面的日子里,我总是难以忘记泉在月光下背对着我,说出的那句话。
“我是头上长角的女生,你最好不要靠近我。”
什么是头上长角呢?
是说自己攻击性太强,还是性格古怪?
不管怎么说,我对她充满了好奇心。
但是虽然很想去店里再看她一下,但想来想去,还是作罢了。
可能在恋爱这个问题上,我就是个没有药救的废柴吧。
“这个,是不是在中文里叫叶子?”那个外国女生又问我。
“是啊,不过我们读椰子,第一声。”我指指外面。“叶子是树上的。”
她好像完全没有理会我在说什么。
“你在看什么书?”她说着坐到我身边。
我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但还是给她看了书的封面。
“我不看懂。”她说。“是什么国家的?作家。”
“日本的。”
“你应该看法国作家的书。”她说,一边托着腮帮子看我。
“你一直一个人来吃午饭。嗯...怎么说,你是那个...solitaire...独身主义?”
我笑了起来,她不知道椰子究竟是不是椰子,却知道“独身主义”这种词。
“我觉得你很可爱。”她冷不丁地对我说,还特意把“可爱”二字说得铿锵有力。
我低下头笑了笑。
原来我在外国女生心里是可爱的?
“我叫Agnes,你叫什么?”
“唐宗芮。”
“好难发音。”
“那你叫我唐好了。”
“唐,唐。”她重复着我的名字。“糖果?”
她说着摸出一个银质的烟盒,看上去有些年纪,温润地闪着金属光泽,我很喜欢。
“你要吗?”她打开烟盒,拿出一根细长的女士烟。
我摆摆手。
沉默了一分钟,她在我身边吐着烟圈。
她站起身,对我说:“唐,我在对面的宠物店工作。你有空的话可以来。”
以后我再去的时候,Agnes似乎总是在店里。
要么就是系着一条格子围裙,端一盘牡蛎给我,看着我把柠檬汁挤到上面。
要不就是给我一条还热气腾腾的法棍,等我拿回家的时候,秋天的风已经把它吹得硬梆梆了。
很奇怪,我一点也不讨厌她。
她身材娇小,虽然嗓音沙哑但是语调柔和,想不起来一个词怎么说的时候,她会用我听不懂的法语在那里一个人嘟囔很久。
那一天我刚进去,她就兴高采烈地举着红酒瓶说:“今天有我家乡的炖牛肉吃。我是勃艮第人。”
“你这样随意下厨老板没有意见?”
“可是我告诉他我喜欢你。”Agnes卷起袖子。“我觉得你像一个作家。”
少年时代的时候我喜欢读卡夫卡,也自己写过很多东西,当然,它们都在一本本绿皮的笔记本上被尘封在我老家的床底下。没有别的人读过它们。
她一说到作家,我就忍不住想到了泉。
不知为何,Agnes毫不避讳的表白让我突然有些不适。
我对泉的向往可以说是纯粹的。而Agnes像是突然闯入的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像在清冽透明的泉水中撒进了一大把落叶,漂浮在表面,看不到泉水的底部。
“Agnes,你这样主动,我会很不习惯的。”我对她说。
她手里拿着锅盖,嘴里轻声地念叨着什么,一副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的痛苦样子。
最后,她干脆把锅盖往台面上一扔,走到一张圆桌旁,拿起一张纸巾,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纸巾上写下了什么,递给我。
“我不知道这个用中文怎么说。”
我回到家,烧了开水泡了茶,从阳台上收进早上晒出去的衣服。
一切都整顿妥当,我坐在房东的沙发上,屁股往那块相对柔软的地方挪去。
然后我想起那张纸巾。
我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来,展开,仔细辨认上面的字。
Wenn ich dich liebe, was geht es dich an?
我连上vpn,打开google翻译。
“我爱你,与你无关。”
我看着这张字条。
第二天,我第一次推开那家宠物店的门。
还没回过神来,就有三只狗狗猛地向我扑来,细长的尾巴剧烈地摇摆着。
我天生有些怕狗,更喜欢猫一些。
Agnes今天穿了红色的薄毛衣,可能是感觉到我的紧张,她轻声呼唤着狗狗。
“这几条都是从前面的工地救回来的。之前的主人虐待它们,打它们的头。”她抱起其中一只,狗狗兴奋的拼命舔她。
“所以这里大部分的狗狗和猫咪都是救助回来的?”我环顾了店里一圈,大部分的狗狗和猫猫都有些紧张地看着我。
“是,我救它们回来,然后带它们去打疫苗,做绝育,发朋友圈,等别人来领养它们。”
“资金哪里来呢?”
“靠捐助,或者和宠物医院的老板说好,等有钱了再给他们。”
已经快5点了,她还在吃饭,桌上放着一碗吃了一半的吉祥馄饨,也不知道这是午饭还是晚饭。
“你来得正好,我准备去遛狗。”她一边说一边给狗狗套上狗绳,给了我其中一条。
狗狗拉着我直往外冲。
“你好吗?”和Agnes走在一起,空旷的路上并没有多少人,只有阳光刺在我的眼睛里。
“还可以吧。”
“还可以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好不坏。”
“你要抽烟吗?”
“不了。”
“抽烟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我看着路边的落叶,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我爱你,与你无关。德国女诗人Kathinka Zitz写给歌德的。”
“我很喜欢这句话。但之前不知道中文里怎么说。”她点燃了香烟。
“唐。”她突然放慢脚步。“你爱过别人吗?爱是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东西,我们法国人说,吃好,喝好,然后有爱,是幸福的三个配方。”
“你怎么说到这些中文一下子讲那么好。”我由衷地说。
“我喜欢文学。我也喜欢喜欢文学的人。”
这话真是有点绕口,她说完之后自己也笑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好像突然涂上了很红的唇膏。
走了一大圈,我们来到一片空地,远方有一小块草坪和零星几颗小树,Agnes解开狗绳,拍拍它们的屁股。
“我叫它们孔子,孟子和老子。”她很得意地和我说。
把狗狗的名字取成和中国古代大思想家同名,也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你看上去有点与门。”
我想她说的是“郁闷”。
“我喜欢上一个人。”不知道为何,我最Agnes似乎是能敞开心扉的,可能一半原因是她长着一张外国人的脸,有可能她根本不会完全懂我在说什么,所以也不会来评判我吧。
“那你告诉她吗?”
“没有。”
“为什么不?”
“...”
我答不上来。
“她是怎么样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漂亮的?可爱的?”
“她说,让我不要靠近她。”
“听着。”Agnes突然有些激动起来。“你应该告诉她你的感觉,去靠近她。不然对你来说,这是不公平的。”
“可我做不到。”
“爱是要让人变化的。你应该为她改变。不然那不是爱。如果她不喜欢你,你也可以继续喜欢她。”
“我爱你,与你无关。”我喃喃地说。
“我是头上长角的人。”泉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你最好不要靠近我。”
我想起她笑的时候皱着鼻子的样子。
“谢谢!”我对Agnes发自内心地说。“有点事,下次再见!”
我在太阳下山时分橙色的晚霞中奔跑起来。
我在二楼的拐角处和一个穿黑色长外套的男生擦肩而过,我瞥见她耳朵上戴了一只很小的耳钉。
我走到店门口,看见泉定定地站在门口,双手抱在胸前,看着拐角处。
她的眼睛半睁着,十分温柔。
突然看到我,她微微一惊。
“东野粉丝先生,好久不见。”门没有关,她的声音轻快而活泼。“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哦...”我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怎么感觉你像变了个人。”她走回店里那个她看书的角落。
我只是站着。
“走吧,我们去吃晚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好像有些惊讶,回过头来看我,然后莞尔一笑。
“可以啊,你请客。”她穿起外套。
“啤酒,毛豆,烤鸡皮,烤香菇,梅子泡饭。”她坐下以后压根没有翻开菜单,就熟门熟路地对老板说。
看来是常客。
闲聊了几句上次她在看的《梦幻花》,又扯了几句关于日剧深夜食堂的事。
她今天讲话眉飞色舞,兴致很高。
我看着她,心里很是喜悦。
泉的眼睛很大,但却是个单眼皮。她说话的时候,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睛,这个时候就可以看到一条很细长的双眼皮褶,线条优美。
“为什么你没有恋爱?”我喝了不少烧酒,借着酒意问她。
她看向一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没有喜欢上别人的能力了。”
“因为之前喜欢过很多别的人? ”
“也没有吧。”
“还是无法忘记前任?”
“前任这种东西,我向来是分手以后不会再去花时间想的。”她用筷子拨弄了一下毛豆。
“觉得恋爱很麻烦?”
“普通女孩子喜欢的事情,我好像都提不起兴趣了呢。”
“比方什么?”
“比方说女孩子都喜欢和男朋友一起出去吃饭吧,面对面坐着看着对方大口地吃着东西。或者一起去看电影,电影院里在放什么片子都无所谓,连看三部关于超级英雄的也没关系,只要能轻轻靠在对方的肩头就很高兴了。类似这些吧。”
我又喝了口酒,碰了一下杯子里的冰块,冰块叮当作响。
“你是喜欢男生的吧?”我惊讶于自己竟然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但又有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之感。
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东野粉丝先生,你觉得我是拉拉吗?”她乐呵呵地拿起一串烤香菇。
“所以不是?”我被她的反应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照理说,如果不是的话,女生应该会板着脸很干脆地说自己不是吧。
“我倒希望我是。”她放下咬了一口的香菇,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这一天晚上,倒是她主动问我要了微信。
我时不时会去店里等她下班,她也不反抗,大大方方地和我一起去吃饭,或者走回家。
我知道她喜欢读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少女时代的时候最喜欢的一本小说是陈丹燕的《鱼和它的自行车》。
但我仍旧比较惊讶于她的情绪化。
有时候她很明媚,脸蛋红扑扑地会和我说很多话。
有时她却把脸埋在围巾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眼神冷漠。
“最近在写小说吗?”我问她。
“不想说。”她冷冰冰地回答我。
有几次,她在关店前去厕所,把我一个人留在店里。
她那本棕色封皮的大笔记本就这样摊在那里。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没有走上前去翻看。
那天下午,我发了消息给她,问她在干什么。
“我在理发店。”
“剪短发了?”
“女生去理发店就一定要剪短发?”
“...”
“一会儿有安排吗?”
“应该没有。”
“陪我吃饭吧。”
这还是第一次她主动约我吃饭。
我到店里的时候她已经坐在桌前了。
我看到她,简直惊呆了。
她真的剪短了头发,现在长度在耳朵这里,前额留着细碎的刘海,她把两边的头发都别在耳朵后面。
“你这是怎么了?”我忍不住问她。
她露出一丝厌恶我的表情。“想剪就剪了。”
菜还没有上来,她已经喝了不少清酒。
我们并没有怎么说话,我有些尴尬,她好像无所谓。
“东野粉丝先生。”她突然开口了,脸上一片红晕。“你是喜欢我的吧?”
我没有回答。
“我和你说呀,你不要喜欢我。”她皱着眉头做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我和你说过我头上长角的。”
“头上长角又不代表会伤害周围的人。不靠近你,怎么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
“和你说了你这人怎么不听呢?我说了不要喜欢我,我很吓人的。”她用一种耍无赖但又有点撒娇的口气说。
“如果我什么都不要求,你就必须容忍。”
她怔怔地看着我,眼神柔和下来。又拿起了酒杯。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
我总觉得,她这样的情绪化应该是和她喜欢上的某个人有关系。
那个人对她稍加关心的时候,她就灿烂不已。而当那个人冷淡她的时候,她就不可抑制地阴郁起来。
今天突然失心疯去把头发都剪掉了,也应该和那个人有关吧。
她说她没办法喜欢上别人了,却又不能和这个人在一起。
是因为她爱上了有家庭的男人吗?
想到这点,我有点控制不住我自己了。
“你是喜欢上谁了吧?他已经结婚了?有自己的家庭?”
“你这是又在说什么鬼话。”她仰着头转动自己的脖子。
“和那人偶尔住在一起?”
她突然就生气了,很用力地放下酒杯,把两只胳膊都放在桌面上,直起腰板对我说。
“那你现在和我一起回家看一下好了。”
她挑衅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