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光荣的人的历史里羼杂了那么多狗的传说和狗的记忆,可恶的狗可敬的狗可怕的狗可怜的狗!
爷爷和父亲在他们人生的十字路口踌躇俳徊时,数百条狗在我家黑狗、绿狗、红狗的率领下,在我们村南高粱地里的屠杀场上,用坚硬的脚爪踩出一条又一条灰白的小道。
我家原先养着五条狗,两条历尽沧桑的黄狗在我父亲三岁那一年同时去世。黑狗、绿狗、红狗成为狗群三领袖在屠杀场上显露才华时,都年近十五周岁,这对人来说还是少年,但对狗来说,已是不惑之年了。
大屠杀过后的日子里,汩漫的黑血毫不留情地涂盖了爷爷和父亲在墨水河桥头伏击战斗中刻在心头的痛苦记忆,好似黑云掩没了血红的太阳。但父亲对我奶奶的思念,总像阳光一样,挣扎着从云缝里射出来。
被黑云遮掩的太阳一定是极端痛苦的,那些穿破重云射出来的阳光使我战栗不安;父亲在与吃尸疯狗的坚韧斗争过程中间歇发作的对奶奶的深切思念,更使我惶惶如丧家之犬。
一九三九年中秋节晚上的大屠杀,使我们村几乎人种灭绝,也使我们村几百条狗变成了真正的丧家之犬。爷爷对着那些趋着血腥味前来吃尸的狗,连连射击,“自来得”手枪在他手里声嘶力竭地叫着,枪体散着灼热的气息。
枪筒发出暗红色,在白得如霜、凉得如冰的中秋月下。激战过后的高粱地,罩在皎洁的凄凉的月色里,显得分外清静。村子里的火焰烧得正旺,火舌乱纷纷地舔着低矮的天空,发出旗帜在急风幡动的声响。
日本军和皇协军攻破村庄后,点燃了村子里所有的房屋,然后从村子的北围子出口撤走了。这是三小时之前的事了,那时候爷爷在七天前受过伤的右臂金疮迸裂,胳膊像死去了一样不会动弹。
父亲帮着他捆扎伤口。爷爷被打得滚热的手枪扔在高粱根下潮湿的黑土上,滋滋地叫着。捆扎好伤臂,爷爷坐在地上,听着日本人的战马嘶哑地鸣叫,马蹄如旋风般响着,从村子里渐渐向村北聚拢,
最终消逝在村北和平的高粱地里,连同驮炮骡子们的杂种腔调,连同皇协军们的疲惫不堪的脚步声。父亲站在坐着的爷爷身旁,一直用力捕捉着日本大洋马的蹄声。下午,父亲被那匹冲他压过来的火红色的大洋马吓破了胆,
他眼见着洋马面盆大的蹄子对准自己的脑袋扇过来,弧形的铁蹄像一道触目的闪电,在他的意识深处亮开。父亲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爹,然后双手捂着脑袋,蹲在高粱棵子里。
马肚子上浓烈的尿臊和汗酸味被马身带起的旋风漫卷着,沉重地胡涂在父亲的头上和身上,久久拂不去。洋马肥胖的身体把高粱棵子闯得东倒西歪,苍老的、然而更加鲜红的高粱米粒像冰雹般打在父亲的头上,
地上布着一层可怜的红高粱籽粒。父亲想起高粱籽粒打在仰面朝天躺在高粱地里的奶奶脸上的情景。七天前高粱成熟但未苍老,高粱米粒是靠着鸽子们的短嘴频频啄击才脱壳落下的,也不是如密集的冰雹,而是如温柔的稀疏的雨点。
奶奶微开的血色褪尽的苍白双唇间亮着贝壳般牙齿,牙齿上托着五七粒钻石般闪烁的红高粱的生动图画迅速地出现在父亲眼前,又迅速地消逝。冲过去的那匹大洋马又困难地弯回来,
高粱在马腚后痛苦挣扎着,有的断裂,有的弯曲,有的重新站起来,在秋风中像发疟疾涌来寒潮般颤抖。父亲看到大洋马因急促呼吸而圆睁的鼻孔和翻裂的肉红色的厚唇,血红色的泡沫从咬得发乌的嚼铁中和雪白的牙齿中喷出来,
沾在贪婪的下唇上。洋马的眼睛被高粱棵上抖散的白色粉尘刺激得眼泪汪汪。马通体发亮,高高在上的一个年轻英俊的日本士兵戴着一顶四方小帽的脑袋略略高出高粱穗子。
在剧烈的运动中,高粱穗子毫不留情地抽着他、搡着他、刺痒着他、甚至是讨厌地胳肢着他。他不得不眯缝着眼。看来他恨透了、腻歪透了这些高粱,高粱把他的美丽的脸抽打得伤痕累累。
父亲看到他愤怒地用马刀把高粱穗子劈下来,有的高粱无声无息地头颅落地,连站立的棵子都纹丝不动;有的高粱哗哗乱响,被砍折了的穗子喑哑地哀鸣着歪向一边,悬挂在茎叶抖颤的秸杆上;
有的高粱则以极度的柔韧顺着刀前倾,又随着刀后仰,像粘在刀口上的一捆麻线。父亲看到那个日本军人纵着马、举着刀又一次冲了过来。他把早就不中用了的罪恶累累的勃郎宁手枪对准长方形的马脸拋去,
手枪笔直地飞到疾驰来的马额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红马脖子一扬,双膝却突然跪地,嘴唇先吻了一下黑土,脖子随着一歪,脑袋平放在黑土上。骑在马上的日本军人猛地掼下马,举着马刀的胳膊肯定是扑断了,
因为我父亲看到他的刀掉了,他的胳膊触地时发出一声脆响,一根尖锐的、不整齐的骨头从衣袖里刺出来,那只耷拉着的手成了一个独立的生命在无规律地痉挛着。骨头刺出衣袖的一瞬间没有血,骨刺白瘆瘆的,
散着阴森森的坟墓气息,但很快就有一股股的艳红的血从伤口处流出来,血流得不均匀,时粗时细,时疾时缓,基本上像一串串连续出现又连续消失的鲜艳的红樱桃。他的一条腿压在马肚子下,另一条腿却跨到马头前,
两条腿拉成一个巨大的钝角。父亲十分惊讶,他想不到高大英武的洋马和洋兵竟会如此不堪一击。爷爷从高粱棵子里哈着腰钻过来,轻轻唤一声:“豆官。”
父亲局促不安地站起来,看着我爷爷。
日本的马队从高粱地深处又旋风一般刮出来,马蹄踩着松软黑土的重浊声响与折断高粱的清脆声响对比鲜明地混杂一起。骑兵们漫无目标地横冲直闯,他们被我爷爷和父亲准确的冷枪折磨得十分恼火,
所以不得不暂停对顽强抵抗着的村庄的攻击,在高粱地里拉网般冲袭。爷爷搂住父亲,紧贴着黑土趴着,洋马的健壮的胸肌和粗大的蹄腿从他们的面前呼呼隆隆滚过去,被踩翻的黑土痛苦呻吟着,
高粱棵子无可奈何地摇摆着,金红色的高粱籽粒星散遍地,深刻在地上的铁蹄印里,积满了高粱籽粒。马队远去,高粱们的摇摆也渐渐停息。爷爷站起来。父亲从地上爬起来,看到自己的膝盖在黑土上跪出的窝窝,
才意识到爷爷压得他多么狠。
那个日本马兵没有死。他从尖锐的疼痛中苏醒过来,用没断的那只胳膊按着地,费力地把那条可能拉脱了臼的腿从马头前骗回去。他运动着那条好象不属于他的腿,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哮喘。
父亲看到一片汗珠从日本马兵的额上冒出来。汗水冲刷着日本人脸上的黑土和枪烟。露出一道道惨白的脸皮。那匹洋马也没有死,它的脖子像蟒蛇一样扭动着,那只翠绿的眼睛悲哀地看着它陌生的高密东北乡的天空和太阳。
日本马兵休息一会,又用力往外抽那条压在马腹下的腿。爷爷走上前去,帮他把那条腿抽出来,然后抓住他的后颈窝把他提起来。日本马兵双腿无力,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挂在爷爷的手上。
爷爷一松手,他就像泡酥了的泥神一样瘫在了地上。爷爷捡起那柄锃亮的马刀,对准一行高粱,下斜着一劈,又上斜着一抡,二十几棵高粱轻俏地断了,水分不多的高粱秸子直立着戳在地上。
爷爷用日本马刀锋利的刀尖戳着日本马兵挺拔漂亮的白鼻子,压低了嗓门说:“东洋鬼!你的威风哪儿去啦?”
日本马兵那两只漆黑的大眼睛不停地眨动着,嘴里吐出一串串圆溜溜的话,父亲知道他是在求饶。他用那只颤抖的好手,从胸兜里掏出一个透明化学夹子,递给我爷爷,他说:“叽哩咕噜呜噜哇啦……”
父亲凑上去,看到那个化学夹子里装着一张涂着彩色的照片,照片上有一个年轻漂亮露着一条雪白胳膊的妇人,抱着一个胖墩墩的男孩子。孩子和妇人脸上挂着和平的笑容。
“这是你老婆?”爷爷问。
“呜哩哇啦叽哩咕噜……”
“这是你儿子?”爷爷问。
“呜啦咿呀吱唧唏嗤……”
父亲把头更近地凑上去,看着那个甜蜜微笑着的妇人和那个憨态可掬的孩子。
“畜牲,你想用这个来打动我吗?”
爷爷把化学夹子用力拋起,化学夹子像蝴蝶一样顶着阳光飞起又沐着阳光下落,爷爷抽回刀,对准那下落的化学夹子轻蔑地劈去,刀刃闪出一线寒光,化学夹子跳了一下,裂成两半,落在父亲的脚前。
父亲眼前一片漆黑,一阵冰凉的寒气贯通全身。绿色和红色的光线照射着父亲紧闭着的双眼。父亲感到心中痛苦万分。他不敢睁眼去看那个肯定被劈成了两半截的美丽温柔的妇人和那个天真无邪的婴孩。
日本马兵困难地、急遽地爬到父亲脚前,用那只没有受伤但是也索索抖动的手抢起被马刀劈成两半的化学夹子,他一定想用那只受伤的手,那只手挂在胳膊桩子上,已经不服从他的指挥了。
鲜血顺着焦黄指尖淅淅沥沥下滴。他笨拙地用单手拼凑着破碎的妻子和儿子,枯萎的嘴唇哆嗦着,从咯咯得得打着战的牙缝里,挤出了一些破破烂烂的话:“啊呀……哇……吐……噜……呵……喳……嗐……呜……”
两行清亮的泪水沿着他肮脏的清癯的面颊流出来。他把照片放在嘴上吻着,他的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着。
“畜牲,你他妈的也会流泪?你知道亲自己的老婆孩子,怎么还要杀我们的老婆孩子?你挤圪着尿罐眼睛淌臊水就能让我不杀你吗?”爷爷大声吼叫着,举起了银光闪烁的日本马刀。
“爹——”,我父亲长叫一声,双手抱住了我爷爷的胳膊,说,“爹,别杀他!”
爷爷的胳膊在父亲怀中哆嗦着,父亲仰着脸,用两只贮满泪水的可怜巴巴的眼睛祈求着他的杀人如麻、心如铁石的爹。爷爷也垂下了头,日本迫击炮轰击村庄的震耳巨响、日本机关枪扫射在土围子里,
坚持斗争的乡亲们的尖利呼啸又如浪潮般涌来,远处的高粱地里又响起了凶狠的日本洋马的嘶鸣和马蹄践踏黑土的破裂声。爷爷一抖胳膊,把父亲甩开。
“兔崽子!你怎么啦?你的眼泪是为谁淌的?是为你娘淌的?是为你罗汉大爷淌的?是为你哑巴大叔他们淌的?”
爷爷厉声呵斥着,“你竟为这个狗杂种流泪?不是你用勃郎宁打倒了他的马吗?不是他要用马蹄踩烂你要用马刀砍死你吗?擦干你的眼泪,儿子,来,给你马刀,劈了他!”
父亲退一步,眼泪纷披下落。
“来呀!”
“我不——爹——我不——”
“孬种!”爷爷踢了父亲一脚,提着马刀退了一步,与日本马兵拉开了一点距离,然后高举起马刀。父亲眼前一道强光闪烁,紧接着又是一片漆黑。
爷爷刀砍日本马兵发出潮湿的裂帛声响,压倒了日本枪炮的轰鸣,使我父亲耳膜震荡,内脏上都爆起寒栗。当他恢复视觉时,那个俊俏年轻的日本马兵已经分成两段。
刀口从左肩进去,从右肋间出去,那些花花绿绿的内脏,活泼地跳动着,散着热烘烘的腥臭。父亲的肠胃缩成一团,猛弹到胸膈上,一口绿水从父亲口里喷出来。父亲转身跑了。
父亲不敢看日本马兵圆睁着的睫毛上挑的眼,他的眼前不断地重复着人的身体在马刀下分成两半的情景。爷爷这一刀,仿佛把什么都劈成了两半。连爷爷也成了两半。
父亲恍然觉得,有一把在空中自由飞旋的闪着血红光芒的大刀,把爷爷、奶奶、罗汉大爷、日本马兵、马兵的老婆和孩子、哑巴大叔、刘大号、方家兄弟、『痨病四』、任副官……如砍瓜切菜一般,通通切成两半……
爷爷扔掉了在刃口凝着一线透明血胶的马刀,去追赶在高粱棵子里乱钻的我父亲。日本马队又像飓风一样刮了过来,迫击炮弹打着响亮的呼哨从高粱地里飞起,几乎是垂直地落进了围子后用土枪土炮顽强地抵抗着的村民中间爆炸。
爷爷捉住了我父亲,捏住他的脖子用力晃着:“豆官!豆官!你这个王八羔子!昏头了吗?你要去送死吗?你活够啦?”
父亲用力抓搔着爷爷坚硬的大手,尖利地叫喊着:“爹!爹!爹!带我走!带我走!我不打仗啦!不打了!我看到俺娘啦!看到俺大叔啦!看到俺大爷啦!”
爷爷毫不留情地在父亲的嘴上搧了一巴掌。这一巴掌非常沉重,父亲的脖子一下子软了,脑袋晃晃荡荡地耷拉在胸前,嘴里流着搀着血丝的透明的涎线。
日本人撤走了。硕大的、单薄的像一片剪纸一样的圆月,在升上高粱梢头的过程中,面积凝缩变小,并渐渐放射出光辉。多灾多难的高粱们在月光中肃立不语,间或有一些高粱米坠落在黑土上,好象高粱们晶莹的泪珠。
空气中腥甜的气息浓烈稠密,人血把我们村南这一片黑土都给泡透了。村子里的火光像狐狸尾巴一样耸动着,时不时响起木头烧焦的爆裂声,焦糊味道从村子里弥散出来,与高粱地里的血腥味搀和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味。
爷爷胳膊上的老伤口在三个半小时前累发了,疮面迸裂,流了那么多乌黑的花白的腥臭脓血。爷爷要父亲帮助他挤压伤口。父亲用冰凉的小手指,胆颤心惊地挤压着爷爷胳膊上的伤口附近青紫的皮肤,
挤一下,噗噗冒出一串虹膜般的气泡,伤口里有一股酱菜般的腐败气息。爷爷从近处的一丘坟墓上,揭来一张用土坷垃压在坟尖上的黄表纸,他要父亲从高粱秸上刮下一些碱卤般的白色粉末放在纸上。
父亲用双手托着放了一小堆高粱粉的黄表纸,献到爷爷面前。爷爷用牙齿拧开一颗手枪子弹,倒出一些灰绿色的火药,与白色高粱粉末搀和在一起,捏起一撮,要往伤口上撒,父亲小声问:“爹,不搀点黑土?”
爷爷想了一会,说:“搀吧。”
二
父亲从高粱根下挖起一块黑土,用手搓得精细,撒在黄表纸上。爷爷把三种物质拌匀,连同那张黄表纸,拍在伤口上。父亲帮着爷爷把那根肮脏不堪的绷带扎好。
父亲问:“爹,疼得轻点了吗?”
爷爷活动了几下胳膊,说:“好多了,豆官,这样的灵丹妙药,什么样的重伤也能治好。”
“爹,俺娘那会儿要是也敷上这种药就不会死了吧?”父亲问。
“是,是不会死……”爷爷面色阴沉地说。
“爹,你早把这个药方告诉我就好啦,俺娘伤口里的血咕嘟咕嘟往外冒,我就用黑土堵啊堵啊,堵住一会儿,血又冲出来。要是那会儿加上高粱白粉和枪子药就好啦……”
爷爷在父亲的细言碎语中,用那只伤手往手枪里压子弹;日本人的迫击炮弹,在村子的围上炸起了一团团焦黄的烟雾。
父亲的勃郎宁手枪压在日本洋马肚子下边了。在下午最后的搏斗中,父亲拖着一杆比他矮不了多少的日本马枪,爷爷还用着那支德国造“自来得”手枪。连续不断地射击,使本来就过了青春年华的这支“自来得”迅速奔向废铁堆。
父亲觉得爷爷的手枪筒子都弯弯曲曲地抻长了一节。尽管村子里火光冲天,但高粱地里,还是呈现出一派安恬的宁静夜色。更加凄清的皎皎月光洒在魅力渐渐衰退的高粱萎缩的头颅上。
父亲拖着枪,跟着爷爷,绕着屠杀场走着,滋足了血的黑土像胶泥一样,陷没了他们的脚面。人的尸体与高粱的残躯混杂在一起。一汪汪的血在月下闪烁着。模糊的狰狞嘴脸纵横捭阖,扫荡着父亲最后的少年岁月。
高粱棵子里似乎有痛苦的呻吟声,尸体堆中好象有活物的蠕动,父亲想唤住爷爷,去看看这些尚未死利索的乡亲。他仰起脸来,看到我爷爷那副绿锈斑斑、丧失了人的表情的青铜面孔,把话儿压进了喉咙。
在特别关键的时刻,父亲总是比爷爷要清醒一些,他的思想可能总是浮在现象的表面,深入不够,所以便于游击吧!爷爷的思想当时麻木地凝滞在一个点上,这一点或许是一张扭歪的脸,
或许是一管断裂的枪、一颗飞躜着的尖头子弹。其它的景物他视而不见,其它的声音他听而不闻。爷爷这种毛病或特点,在十几年后,发展得更加严重。他从日本北海道的荒山僻岭中归国之后,双目深不可测,
盯住什么就像要把什么烧焦似的。父亲却永远没达到这种哲学的思维深度。一九五七年,他历尽千难万苦,从母亲挖的地洞里跑出来时,双眼还像他少年时期一样,活泼、迷惘、瞬息万变,
他一辈子都没弄清人与政治、人与社会、人与战争的关系,虽然他在战争的巨轮上飞速旋转着,虽然他的人性的光芒总是力图冲破冰冷的铁甲放射出来,但事实上,他的人性即使能在某一瞬间放射出璀璨的光芒,
这光芒也是寒冷的、弯曲的,羼杂着某种深刻的兽性因素。后来,爷爷和父亲绕着屠杀场转了十几个圈子的时候,父亲悲泣着说:“爹……我走不动啦……”
爷爷从机械运动中醒过来,他牵着父亲后退几十步,坐在没浸过人血的比较坚硬干燥的黑土上。村子里的火声加剧了高粱地里的寂寞清冷;金黄色的微弱火光在银白的月光中颤抖。爷爷坐了片刻,像半堵墙壁样往后倒去。
父亲把头伏在爷爷的肚子上,朦胧入睡。他感觉到爷爷那只滚烫的大手在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头,父亲想起十几年前在奶奶怀中吃奶的情景。
那时候他四岁,对奶奶硬塞到他嘴里的淡黄色乳房产生了反感。他含着酸溜溜硬梆梆的乳头,心里涌起一股仇恨。他用小兽一样凶狠的眼睛上望着奶奶迷幻的脸,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感到奶奶的乳房猛一收缩,奶奶的身体往上一耸。
一丝丝甜味的液体温暖着他的口腔。
奶奶在他屁股上用力打了一巴掌,然后把他推出去。他跌倒了,坐起来,看着奶奶那个像香瓜一样垂着的乳房上一滴滴下落的艳红的血珍珠,眼中无泪,干嚎了几声。奶奶痛苦地抽搐着,眼泪乱纷纷溢出。
他听到奶奶骂他是个恶狼崽子,跟那个恶狼爹是一样的畜牲。父亲后来才知道,就是他四岁那一年,爷爷在爱着奶奶的同时,又爱上了奶奶雇来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漆黑发亮的大姑娘恋儿。
父亲咬伤奶奶时,爷爷因厌烦奶奶的醋劲,在邻村买了一排房屋,把恋儿接去住了。据说我这个二奶奶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奶奶惧他五分——这都是以后一定要完全彻底说清楚的事情——
二奶奶为我生过一个小姑姑,一九三八年,日本兵用刺刀把我小姑姑挑了,一群日本兵把我二奶奶给轮奸了——这也是以后要完全彻底说清楚的事情。
爷爷和父亲都困乏极了,爷爷感到他臂上的枪伤在蹦蹦跳跳,整条胳膊火烫。爷爷和父亲都感到他们的脚胀满了布鞋,他们想象着让溃烂的脚晾在月光下的幸福,但都没有力气起身把鞋扒掉了。
他们躺着,昏昏沉沉似睡非睡。
父亲翻了一个身,后脑勺子搁在爷爷坚硬的肚子上,面对星空,一缕月色照着他的眼。墨水河的喑哑低语一波波传来,天河中出现了一道道蛇状黑云,仿佛在蜿蜒游动,又仿佛僵化不动。
父亲记得罗汉大爷说过,天河横缠,秋雨绵绵。父亲只见过一次真正的秋水,那时候高粱即将收割,墨水河秋水暴涨,堤坝决裂,洪水灌进了田地和村庄,在皇皇大水中,高粱努力抻着头,耗子和蛇在高粱穗子上缠绕盘踞着。
父亲跟着罗汉大爷走在临时加高的土围子上,看着仿佛从天外涌来的黄色大水,心里惴惴不安。秋水经久不退,村里的百姓捆扎起木筏子,划到高粱地里去,用镰刀割下生满绿色芽苗的高粱穗子。
一捆捆湿漉漉的、暗红的、翠绿的高粱穗子,把木筏子压得随时都要沉底的样子。又黑又瘦赤脚光背戴着破烂斗笠的男人,十字劈叉站在筏子上,用长长的木杆子,一左一右地用力撑着,筏子缓慢地向土围子靠拢。
村里街道上也水深及膝,骡马牛羊都泡在水里,水上漂着牲畜们稀薄的排泄物。如果秋阳夕照,水面上烁金熔铁,远处尚未割掉头颅的高粱们,凸出水面一层金红。
大群的野鸭飞翔在高粱头上,众多的翅膀搧起阴凉的风,把高粱间的水面吹出一片片细小的皱纹。父亲看到高粱板块之间,有一道明亮宽阔的大水在缓缓流动,与四周漶漫的黄水形成鲜明的界限,父亲知道那是墨水河。
撑筏子的男人们大口喘着气,互相问讯着,慢慢地向土围子靠拢,慢慢地向爷爷靠拢。一个青年农夫的筏子上,躺着一条银腹青脊的大草鱼,一根柔韧的细高粱秸子穿住草鱼的腮。
青年农夫把草鱼提起来向围子上的人炫耀。草鱼有半截人高,腮上流着血,圆张着嘴,用呆滞的眼睛悲哀地看着我父亲……父亲想到,那条大鱼怎样被罗汉大爷买回,奶奶怎样亲手把鱼剖肚刮鳞,
烧成一大锅鱼汤,鱼汤的鲜美回忆勾起父亲的食欲。父亲坐起来,说:“爹,你不饿吗?爹,我饿了,你弄点东西给我吃吧,我要饿死啦……”
爷爷坐起,在腰里摸索着,摸出三夹零六颗子弹。爷爷从身边找到那支手枪,拉开枪栓,压进一条子弹,一松栓子弹上膛,勾一下机,啪啦一声响,一粒子弹飞出膛。爷爷说:“豆官,咱们……找你娘去吧……”
父亲一惊,尖利地说:“不,爹,俺娘死啦,咱还活着,我肚子饿,你带我去找点东西吃。”
父亲把爷爷拖起来。爷爷自言自语地说着:“到哪里去?到哪里去?”
父亲牵着爷爷的手,在高粱棵子里,一脚高一脚低,歪歪斜斜,仿佛是奔着挂得更高、更加寒如冰霜的月亮走。尸体堆里,响起一阵猛兽的咆哮。爷爷和父亲立即转身回头,
看到十几对鬼火一样闪烁的绿眼睛和一团团遍地翻滚的钢蓝色的影子。爷爷掏出枪,对着两只绿眼一甩,一道火光飞去,那两只绿眼灭了,高粱棵子里传来垂死挣扎的狗叫。
爷爷连射七枪,一群受伤的狗在高粱丛中、尸体堆里滚来滚去。爷爷对着狗群打完了所有的子弹,没受伤的狗逃窜出几箭远,对着爷爷和父亲发出愤怒的咆哮。爷爷的自来得手枪射出的最后几粒子弹飞行了三十几步远就掉在了地上。
父亲看到弹头在月光中翻着筋斗飞行,缓慢得伸手就可抓住。枪声也失去了焦脆的青春喉咙,颇似一个耄耄之年的老头子在咳嗽吐痰。爷爷举起枪来看了一下,脸上露出悲痛惋惜的表情。
“爹,没子弹啦?”父亲问。
爷爷和父亲从县城里用小山羊肚腹运载回来的五百发子弹,在十几个小时里已经发射完毕。好象人是在一天中突然衰老一样,枪也是在一天中突然衰老。爷爷痛感到这支枪越来越违背自己的意志,跟它告别的时候到了。
爷爷把胳膊平伸出去,仔细地看着月光照在枪面上反射出的黯淡光彩,然后一松手,匣子枪沉重落地。
那些绿眼睛的狗又向尸体聚拢过来,起初还畏畏惧惧,绿眼睛里跳着惊惧的火花,很快,绿眼睛消失,月光照着一道道波浪般翻滚的蓝色狗毛,爷爷和父亲都听到了狗嘴的巴咂声和尸体的撕裂声。
“爹,咱到村里去吧。”父亲说。
爷爷有点犹豫,父亲拉他一把,他就跟着父亲走了。村里的火堆多半熄灭,断壁残垣中,暗红的余烬发散着苦热,街上热风盘旋,浊气逼人,白烟和黑烟交织成团,在烧焦的、烘萎了的树梢间翻腾。
木料在炭化过程中爆豆般响着,失去支撑的房屋顶盖塌下,砸起冲天的尘烟和火烬。土围子上、街道上,尸体狼藉。我们村子的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它原先是一片蛮荒地,荆榛苇茅丛生,狐狸野兔的乐园,
后来有了几架牧人的草棚,后来逃来了杀人命犯、落魄酒徒、亡命赌棍……他们建造房屋,开垦荒地,拓扑出人的乐园,狐狸野兔迁徙他乡,临别时齐声发出控诉人类的鸣叫。现在它是一片废墟了,人创造的,又被人摧毁。
真正的现在的它是在废墟上建立起来的悲喜参半的忧乐园。当一九六0年黑暗的饥馑笼罩山东大地时,我虽然年仅四岁,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高密东北乡从来就没有不是废墟过,
高密东北乡人心灵里堆积着的断砖碎瓦从来就没有清理干净过,也不可能清理干净。那天晚上,所有的房屋都烟飞火灭之后,我家那几十间房屋还在燃烧。我家的房子燃烧时放出一些翠绿的火苗和一股醉人的酒味,
潴留多年的酒气,都在火中升腾起来。蓝色的房瓦在大火中弯曲变形,呈现暗红色,疾速地、像弹片一样从火中飞出来。火光照着爷爷花白的头发,爷爷的满头黑发,在短短的七天里,白了四分之三。
我家的房盖轰隆隆塌陷下去,火焰萎缩片刻,又疯蹿得更高。父亲和爷爷都被这一声巨响震荡得胸闷气噎。这几十间先庇护了单家父子发财致富,后庇护了爷爷放火杀人,又庇护着奶奶爷爷罗汉大爷与众伙计们,
多少恩恩怨怨的房屋完成了它的所谓的『历史的使命』。我恨透了这个庇护所,因为它在庇护着善良、麻醉着真挚的情感的同时,也庇护着丑陋和罪恶。父亲,一九五七年,你躲在我家里间屋里那个地洞里时,
你每日每夜,在永恒的黑暗中,追忆流水年月,你至少三百六十次想到了我们家那几十间房屋的屋盖在大火中塌落的情景,你想到你的父亲我的爷爷在那时刻想到了什么,我的幻想紧追着你的幻想,你的幻想紧迫着爷爷的思维。
爷爷看到这房屋的塌陷的感觉,就像当初爱上恋儿姑娘后,愤然拋弃我奶奶另村去住,但后来又听说奶奶在家放浪形骸与“铁板会”头子“黑眼”姘上一样,说不清是恨还是爱,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愤怒。
爷爷后来重返奶奶的怀抱,对奶奶的感情已经混浊得难辩颜色和味道。他们感情上的游击战首先把自己的心脏打得千疮百孔最后又把对方打得千疮百孔。只有当奶奶在高粱地里用死亡的面容对着爷爷微笑时,
他才领会到生活对自己的惩罚是多么严酷。
他像喜鹊珍爱覆巢中最后一个卵一样珍爱着我父亲,但是,已经晚一点了,命运为他安排的更残酷的结局,已在前面路口上,胸有成竹地对他冷笑着。
“爹,咱的家没了……”父亲说。
爷爷摸着父亲的头,看着残破的家园,牵着父亲的手,在火光渐弱月光渐强的街道上无目标地蹒跚着。村头上,一个苍老淳朴的声音问:“是小三吗?怎么没把牛车赶来?”
爷爷和父亲听到人声,倍觉亲切,忘了疲乏,急匆匆赶过去。一个弓着腰的老头,迎着他们上来,把眼睛几乎贴到爷爷脸上打量着。爷爷对老头那两只警觉的眼睛不满意,老头嘴里喷出的铜臭气使爷爷反感。
“不是我家小三子。”老头子遗憾地晃晃脑袋,坐回去。他的屁股下边堆了一大堆杂物,有箱、柜、饭桌、农具、牲口套具、破棉絮、铁锅、瓦盆……
老头坐在小山一样的货物上,像一只狼守护着自己的猎物。老头身后的柳树上,拴着两头牛犊子,三只山羊,一匹小毛驴。爷爷咬牙切齿地骂道:“老狗!你给我滚下来!”
三
老头子从货堆上蹲起,友善地说:“哎,兄弟,别眼红吆,俺这是不惧生死从火里抢出来的!”
“你给我下来,我操死你活妈!”爷爷怒骂。
“你这人好没道理,我一没招你,二没惹你,你凭什么骂人?”老头宽容地谴责着我爷爷。
“骂你?老子要宰了你!老子们抗日救国,与日本人拼死拼活,你们竟然趁火打劫!畜牲,老畜牲!豆官,你的枪呢?”
“扔到洋马肚子底下啦!”父亲说。
爷爷耸身跳上货堆,飞起一脚,把那老头踢到货堆下。老头子跪在地上,哀求道:“八路老爷饶命,八路老爷饶命……”
爷爷说:“老子不是八路,也不是九路。老子是土匪余占鳌!”
“余司令饶命,余司令,这些东西,放到火里也白白烧毁了……俺村来『倒地瓜』的不光我一个,值钱的东西都被那些贼给抢光啦,俺老汉腿脚慢,拾掇了一点破烂……”
爷爷搬起一张木桌子,对准老头那秃脑门儿砸下去。老头惨叫一声,抱住流血的头,在地上转着圈乱钻。爷爷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对着那张痛苦的老脸,说:“『倒地瓜』的好汉子!”
然后猛力捣了一拳,老头脸上腻腻地响了一声,仰面朝天摔在地上。爷爷又走上前去,对着老头的脸,狠命踹了一脚。
母亲带着我三岁的小舅舅,蹲在枯井里已经一天一夜。昨天早晨,她担着两个小瓦罐去井台上打水,刚刚弯下腰,在平静的水面上看到自己的脸,就听到围子上一阵锣响,
村里的更夫们圣伍老头扯着嗓子喊:“鬼子围村喽——鬼子围村喽——”
母亲吃一惊,瓦罐扁担掉进井里。她转身往家跑,未到家门就遇上了端着土炮的我外祖父和抱着我小舅舅挽着小包袱的我外祖母。自从爷爷的队伍在墨水河桥头打了仗,村子里的人就预感大祸即将降临,只有三五户人家射出去了,
其余的人,在惊惧不安中,依然眷恋着穷家破屋,眷恋着苦水井淡水井、冷被窝热被窝。这七天里,爷爷带着父亲去县城购买子弹,爷爷当时念念不忘的是买足子弹去跟坑苦了他的冷麻子算帐,根本没想到日本人会来血洗村庄。
八月初九晚上那个在清扫战场掩埋烈士尸体过程中发挥过核心作用的张若鲁老先生——他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气度超凡,是念过私塾的高级知识分子——召集了一个村民大会,动员大家加固土围子,修理村口的破大门,
夜里派人打更值班,鸣锣为号,一听锣响,全村男女老幼,一齐上围子。母亲说若鲁老先生说起话来嗓门宏亮,带嗡嗡的铜音。老先生说:乡亲们,人心齐泰山移,只要大家齐心,鬼子就进不了村。
这时候,村外庄稼地里“嘎勾”一声枪响,更夫老门头顶开花,晃两晃,跌在围子下。街上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紧裤紧衫的若鲁老先生在街中心高呼着:“乡亲们,别乱!按着原来划好的地盘,快上围子!乡亲们,别怕死,怕死必死,不怕死不死!死也不能放鬼子进村!”
母亲看到男人们都哈着腰爬到围子上,趴在围子坡上密匝匝的白蜡条丛里,外祖母双腿打战,双脚在原地捣动却迈不开步,她哭着喊:“她爹,倩儿她爹,孩子怎么办?”
外祖父提着枪跑回来,狠狠地训斥外祖母:“哭什么?到了这步田地,死活是一样!”
外祖母不敢出声,眼睛里泪珠乱滚。
外祖父回头望望还没有接上火的土围子,一手拉住我母亲,另一手拉住我母亲的母亲,跑到我家屋后那片种着萝卜大白菜的菜园子里。菜园子正中有一眼废弃的枯井,一架破旧的辘轳还支在井台上。
外祖父往井里探头看看,对外祖母说:“井里没水啦,先把孩子们藏在里头,等鬼子撤了再来弄她们。”
外祖母木头人一样,一切服从着外祖父的安排。外祖父从辘轳轴上解下绳子,拴住我母亲的腰——头上响起一根锐利刺耳的尖啸,一个乌黑的东西怪叫着落在邻家的猪圈里,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仿佛什么都被撕破了,猪圈里腾起一棵淡薄的烟树,弹片、粪泥、猪的肢体,四溅出去,一根猪腿落在母亲面前,猪腿上白筋像水蛭一样往里缩着——这是十五岁的母亲在她的一生中听到的第一声炮响。
没炸死的猪疯狂地尖叫着,从高高的圈墙里飞出来。母亲和小舅舅吓哭啦。外祖父说:“鬼子打炮啦!倩儿,你十五岁了,什么事都懂,你在井下好好看着你弟弟,鬼子撤了,爹就来接你。”
鬼子的炮弹又在村里爆炸了,外祖父绞着辘轳,把母亲顺下井。母亲的脚踩到了井底的碎砖头和坍下来的泥土,四壁漆黑,只有头上很远处,有一块磨盘大的光亮,光亮里出现外祖父的脸。
母亲听到外祖父喊:“把绳子解下来。”
母亲解下腰里的绳子,看着绳子一抽一抽地升到进口。她听到她的爹娘在井口吵了起来,听到鬼子炮弹的轰鸣,听到娘的哭声。她又看到外祖父的脸出现在光亮里,外祖父在喊:“倩儿,好好接着,你弟弟下去啦。”
母亲看到被拦腰拴住的我的三岁的小舅舅四肢挥舞,嚎啕大哭着吊下来了。那根糟朽的绳子紧张地颤抖着。辘轳轴吱吱悠悠地叫着。外祖母把大半个上身都探到井里来,呼唤着挣扎嚎哭的我的小舅舅的名字:“安子,我的小安子……”
母亲看到外祖母脸上亮晶晶的泪珠,一滴连一滴地落到枯井里,绳子到底了,小舅舅脚着了地,挓挲着胳膊哭叫外祖母探到井里来的脸:“娘,我要上去我不我不下来,我要上去娘娘娘……”
母亲看到外祖母用力往上拔着井绳,母亲听到外祖母哭着说:“安子……我的心肝……我的亲儿……”
母亲看到外祖父的大手把外祖母拉起来,外祖母的手攥住井绳不放。外祖父用力搡了外祖母一把。母亲看到外祖母歪倒一边去,井绳垂直落下,小舅舅跌在她的怀里。
母亲听到外祖父吼叫着:“混帐女人!你让她们上来等死?快上围子,鬼子进了村,谁也活不成?”
“倩儿——安子——倩儿——安子——”
母亲听到外祖母在很远的地方的喊叫声。又是一声炮响,井壁上的土簌簌下落。炮响之后,外祖母的声音听不见了,只有那块磨盘大的天,和天上那架旧辘轳,压在母亲和小舅舅头上。
小舅舅还在哭,母亲解开了拴在他腰上的绳子,哄着他:“好安子,好弟弟,别哭啦,再哭就把鬼子哭来啦,鬼子红眼绿指甲,听到小孩子哭就出来……”
小舅舅不哭了,瞪圆两只乌黑的眼睛,看着我母亲的脸。他的嗓子里还『勾豆』『勾豆』地打着嗝,两只滚烫的小胖手搂着他姐姐的脖子。天上的炮咕咚咕咚响着,机关枪步枪也响成一片,刮刮刮一阵,刮刮刮又一阵。
母亲仰面看着天,用力谛听着井上的动静,她隐隐约约听到若鲁老大爷的吼声和村里人的吵嚷声。井底潮湿阴冷,井壁坍了一块,露出白色的土壁和一些树根。
没坍的井壁砖头面上生着一层暗绿的苔藓。小舅舅在她怀里动了几下,又抽抽答答地哭起来,小舅舅说:“姐姐……我要娘……我要上去……”
“安子,好弟弟……娘跟着爹打鬼子去了,打走了鬼子,就来接咱们上去……”母亲安慰着小舅舅,自己也忍不住抽泣起来,姐弟二人,紧紧搂抱着,哭成了一团。
母亲从渐渐亮起来的那块圆圆的天上,知道天又亮了,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井里安静得令她害怕。她看到一道红光照在距离她非常高的井壁上,太阳出来了。她用力谛听着,村子里几乎和井底下一样安静,
只是有时,像幻觉似的,从天上滚过去打雷般的轰隆声。母亲不知道在新的一天里,她的父亲和母亲会不会来到井边,把她和弟弟提上井去,提到阳光灿烂空气流通的世界里。提到没有阴沉的花颈蛇和黑瘦的癞蛤蟆的世界里。
昨天早晨的事,仿佛已发生了很久很久,母亲觉得在井底已经呆了半辈子啦。她想,爹啊,娘啊,你们要是再不来,俺姐俩就要死在井里头啦。
母亲非常恨她的爹娘,把闺女儿子往井里一扔,然后就不见影子啦,也不管孩子是死是活。母亲想,见了爹娘一定要大哭大闹一场,泄泄这满肚子的冤枉。母亲哪里知道,当她正想着恨着父母的时候,
她的母亲我的外祖母,已经被日本人的铜壳迫击炮弹迸得四分五裂;她的父亲我的外祖父由于在围子上过多暴露身体,被日本人准确的射击掀掉了脑盖(母亲对我说过,四○年前的日本兵都是神枪手)。
母亲不出声地祈祷着:爹!娘!你们快来啊!我饿了,渴了,弟弟病了,再不来,就毁了孩子啦!
母亲听到围子上也许不是围子上,响起一阵微弱的锣声,锣声过后,有人喊叫:“还有人没有——还有人没有——鬼子撤了——余司令来啦——”
母亲抱着小舅舅站起来,用已经哑了的嗓子拼命嚎叫着:“有——有人——我们在井里——快来救人啊——”母亲一边喊叫,一边腾出一只手晃动辘轳绳子,折腾了足有个把时辰,
她抱着弟弟的胳膊不知不觉地松开,弟弟掉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哼了几声,便无声无息了。母亲靠在井壁上,身体一滑到底,像死了一样坐在冰凉的碎砖头上。她绝望了。
小舅舅爬到她膝上,毫无感情地哼唧一声:“姐……我要娘……”
母亲心里一阵悲酸,伸出双手把小舅舅搂在怀里,说:“安子……爹和娘不要咱啦……咱姐俩死在井里啦……”
小舅舅浑身滚烫,母亲搂着他好象搂着一个炭炉。“姐……我渴……”母亲看到井底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小汪绿幽幽的脏水,那里很凹,比她坐着的地方更加黑暗,水里蹲着一个干瘦的癞蛤蟆,
蛤蟆背上生满豆粒大的、漆黑的瘤子,蛤蟆嘴下那块浅黄色的皮肤不安地咕嘟着,蛤蟆凸出的眼睛愤怒地瞪着我母亲。母亲浑身肌肉抽搐,用力闭住眼睛。她也是口干舌燥,但是她想自己即便渴死也不会喝那点浸泡着癞蛤蟆的脏水。
小舅舅的发烧是从昨天下午开始的。
他从下到井底就几乎没停过哭声,一直哭到嗓子失音,沙,沙,像一只要死的小猫在叫。
昨天上午,母亲是在惊恐与忙乱中度过的,惊恐来自村里村外的枪炮轰鸣,忙乱来自她弟弟的拼命折腾。母亲十五岁时身子骨还很单薄,平时抱着她的肉蛋子弟弟就有些吃力,何况他还一个劲儿地打挺上蹿。
母亲曾在他屁股上揍了一巴掌,我的混帐透顶的小舅舅丝毫不客气地咬了我母亲一口。小舅舅发烧之后,昏昏迷迷,软不拉塌,母亲抱着他坐着棱角分明的砖头,屁股被硌得麻木酸痛,双腿也失去知觉。
枪声稀一阵,密一阵,但始终未停。阳光从西边井壁上慢慢旋转着,转到了东边井壁上,井里阴暗起来。母亲知道,她已经在井里坐了整整一天,爹和娘总该来了吧?
她用手摸摸小舅舅烫手的脸,感到她弟弟鼻子里呼出的气像火苗一样,她摸到她弟弟那颗飞速跳动着的小心脏,听到弟弟胸脯子里咝咝地鸣叫着。在一瞬间她想到弟弟可能要死,浑身顿时发颤,于是她用力排挤这念头。
她安慰着自己:快啦,快啦,天黑了,连麻雀燕子都归巢歇宿,爹和娘就要来了。井壁上的阳光变成了桔黄色,又变成了暗红色,一只藏在砖缝里的蟋蟀唧唧唧唧地叫起来,一群伏在砖缝里的蚊子也发动机器,开始飞行。
这时候,母亲听到围子附近连珠炮响,仿佛村子北面人喊马叫,紧接着村南边响起了刮风般的机枪声。枪声过后,人声马蹄声像潮水般涌进村。村子里乱成一锅粥,一阵阵的马蹄声和人的脚步声就在井台周围上跑来跑去,
母亲听到了日本人咕噜咕噜地吼叫。小舅舅发出痛苦的呻吟,母亲捂住他的嘴,自己也屏住呼吸。她感到弟弟的脸正在她手下转来转去,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嗵嗵嗵跳得像鼓声。
后来阳光消逝,母亲从井口望到烧得通红的一片天空。火声哔剥,焦尘在井口上浮悬着。火声里有孩子的哭叫和女人的尖利嘶鸣,不知道是羊还是牛在哭着。母亲虽然坐在井里,还是嗅到了腥臭的焦糊味。
母亲也不知在火光下颤栗了有多久,时间的概念已经不属于她,但是她非常敏锐地感知到在过去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她从渐渐灰暗的那一点天空中知道大火将要熄灭。
井壁在虚弱的火光里一明一暗地跳动着。
村子里起初还有零星的枪响和房屋倒塌的巨响,后来就只剩下静寂;母亲的那一圆天上,现出了几颗黯淡无光的星辰。
母亲在寒冷中睡着又在寒冷中醒来,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井底的黑暗,抬头看到早晨蔚蓝的天空和投到井壁上那一绺柔和的阳光时,她头晕目眩。井里的潮气把她的衣服弄得湿漉漉的,她透骨寒冷,便紧紧搂住弟弟,
弟弟的高烧从后半夜时稍微退了些,但比她还是要热得多。母亲从我小舅舅身上得到温暖,小舅舅从母亲身上得到凉爽,母亲和小舅舅在漫长的井底生活中真正做到了相依为命。
那时候母亲并不知道外祖父外祖母早已死亡,还在时刻盼望着井口上出现父母的脸庞,时刻期望着熟悉的声音震荡井壁发出一连串回音,否则,母亲还能不能在枯井里坚持三天三夜,就只有鬼知道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