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雷震疯三汉 | 福州市井录之民国奇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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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　国　奇　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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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的民国奇谭故事，选自《小民报》1936年（民国25年）4月14日的新闻报道，原标题为：

迅雷中三个穷汉子震成失心疯

神权统治下之社会怪现象

△当日报纸缩微图片

这篇新闻报道了1936年4月14日发生的一连串离奇事件。当天福州雷声大作，暴雨如注，有三个彼此毫无关联的男子，被轰鸣的炸雷震成失心疯，在街市中怪相百出，引市民围观。我们先来看第一个被震疯的「失心汉」。

刘西连，年三十许，业平话员，住百宝街。近因社会不景气，本身业务亦随之坠落，生活顿遭影响。日坐愁城。曾参加同善社，设誓永绝赌博，旋即破戒。当雷阵时，神经顿失常态，自语谓吾不该冒犯戒律，今日五雷轰顶。当祈诸天以减其罪，手执三条香线，跪于门前，大雨之下，叩拜连连，历诉自己之过去罪恶，百人围观如市。

这个男子名叫刘西连，住在百宝街，有赌博的恶习，曾经立誓不赌，后却立刻破戒。当天雷声大作之时，他自称不该犯戒，如今五雷轰顶，是上天在惩戒他。于是刘西连手持三支香，在大雨中跪于门前，边叩拜边历数己过，引得数百人围观。

这个刘西连是做什么职业的呢？新闻中说他「业平话员」，「平话员」就是「评话员」，也就是说，刘西连是个讲评话的艺人。我们先来看看「平话」和「评话」的关系，「平话」是福建闽东地区方言的称呼，可以理解为是「平常说的话」的意思，福州人讲的方言就是平话。而「评话」就是用「平话」作为讲述语言的传统说书形式。

△上世纪末福州评话场内景

平话在福州一直颇受市井百姓欢迎，在清代道光年间，就出现了阮红枣等红极一时的评话艺人。评话在清末民国时进入鼎盛期，最红的八位评话艺人被称为「八部堂」，即黄菊亭、赖德森、徐炳铨、阮庆庆、徐天生、林细俤、徐天定、百宝营。从1930年代到1970年代，又出现了评话「三杰」，即陈春生、黄天天、黄仲梅。

△民国时期评话本《白纸马》

尤其是黄仲梅，人称「科题仔」，他父亲就是「八部堂」中的黄菊亭，可见他是评话世家出身。他的老师是他父亲的学生，一位是「下渡容」、一位是「绣和尚」，当然这两个都是艺名。福州民间出名的人，常常以其生活的地方来称呼，比如现在福州做头桶的一位老师傅，就叫做「下渡铁」。

△评话讲演时的道具

黄仲梅最出名的时候，是在抗日战争期间，他在讲大书前，中间安排「讲报」半小时，以评话的语言技巧报导和分析战况，被称为「科题仔讲报」，非常受市民欢迎，常常一夜连赶三四场，每场听众都在千人以上。

与黄仲梅这样的红艺人相比，刘西连这样不出名的「平话员」日子肯定难过。再加上时局动荡，人心惶惶，听评话的人少，刘西连「本身业务亦随之坠落」，导致他又破戒赌博，在当时也是时局使然吧。

△评话讲演中

接下来我们看看第二位被震疯的汉子是个什么人物。

同时，百宝街张秀宝之弟佬命，年四十余岁，前为松木生理，因商场失败，囊蠹罄空，赋闲家居，倍增无聊之感。当西连演剧时，彼亦盘旋跳舞，呼帝呼天，继即脱开裤子飞跑街心，行人尽皆远避，嗣家人强拉而回。

这位男子是第一位被震疯的刘西连的邻居，也住在百宝街，名叫张佬命，四十多岁年纪。他此前的职业是「松木生理」，也就是做松木贩卖生意的，因为经商失败破产赋闲在家。当天暴雨之时，刘西连跪在自家门口磕头，邻居张佬命也不甘示弱，脱了裤子跑到街上跳街舞，一边跳Popping一边唱Hiphop，比现在路上开直播的网红玩得还花！

跟刘西连讲评话相比，张佬命做的松木生意，可就是大买卖了，因此破产后产生的刺激更大。鸦片战争之后，木材市场需求量猛增，福建成了上海等地木材市场的主要供应地，而且大多经福州转运外地。据外国人当时在福州所见，「福州最大的出口货还是木材，由闽江放筏下来，堆在郊外江边，占地很广」。

△民国时的内河松木运输图景

当时福州木材的运输路线，是将闽江上游出产的木材，顺流而下经洪山桥，运到台江的三保、义洲、上下杭一带，那里有专业的木材批发市场，然后再经马尾港运往外省。这是一个所需本钱很大，但利润丰厚的产业。

比如本条新闻发生的前一年，也就是1935年，一位叫王晃的德化商人，就在大樟溪上游设立了18个伐木场，雇佣工人开发八千多立方松木，漂出尤溪入闽江到福州销售，获得了十分可观的利润。

△民国时期，福州的闽江水面上从上游延平、建宁运来的木材，顺江漂流而下，运至福州台江进行销售

福州的木材业也各有行会，张佬命所做「松木生理」，也就是松木生意，就有「闽侯县松木业同业公会」，掌管福州的松木贩卖。我们来看看公会其中一位会长的发家史，这位会长叫林弥钜，是福州长乐人。

林弥钜最早也是苦出身，清朝光绪年间，他在福建船政局海军煤站挑煤，1902年用积蓄投标买下一批旧舰艇废铁，转卖获利，于是在洪山桥办了一间锯木厂。到1905年，他已经向闽北林区购买了整片林山，靠贩卖松木以及加工轨道枕木而发家了。

△民国时期木材工厂提货单

当时木材贩卖是一项风险大、利润高的产业，既可能一夜暴富，也可能瞬息间倾家荡产。比如出身福州林浦村的清末巨商林寿熙，他创办的「谦记木材商行」，鼎盛时曾获清室皇家的木材采买权，大手笔捐巨额银子给慈禧太后，用以修建被八国联军焚毁的北京正阳门。但在抗战期间天津大沽口沦陷，一艘满载「谦记」木材的俄国商船被日军充为军需，损失惨重，商行从此走向没落。

△福州的运木船，当年经常运木到上海。因其船尾的绘画很特别，上海外国人都称这种船为福州花屁股。

由此可见，张佬命的破产，正是当时整个福州木材业动荡飘摇的缩影与写照。最后我们来看看第三位被震疯的男子，他的遭遇更为惨痛。

又同时新庙路跛脚三，年五十余岁，其弟开钦成红纸房，三帮同补纸杂作，汗积百余元，储存某钱铺中，为其子结婚之用。詎料该钱庄倒闭，储款毫无着落，其弟因红纸业衰落收缩，三遂告失业。经此数度打击，当雷阵时亦告疯癫，演出种种丑态。

这位男子诨名「跛脚三」，在他弟弟开设的「红纸房」里做补纸的杂工，这是一种染纸行业，主要是将白纸，用铅丹染成红纸，所以被称作「红纸坊」。当时福州造纸业很发达，连带着出现了染纸这种小生意。比如安淡乡浦尾村的一间大厝，被称为「纸房里」，就是因为居住其中的林家，从事的就是这种染纸行业。

△甘博镜头下福州上世纪初的街景

坡脚三在弟弟的工坊里挥汗如雨，积攒了百余元以给儿子结婚用，他将这笔钱存进了一家钱庄，谁知钱庄倒闭，存款打了水漂，自己又遭逢失业，连番打击之下，当天也被雷震得「亦告疯癫，演出种种丑态」。

福州当时的钱庄大都由商店兼办，资本不过二三千元，遭遇挤兑等风潮极易倒闭。市民称钱庄倒闭为「瓦片做蝴蝶」，所以俗语说「开了钱庄，儿子不好议婚」，指的就是嫁给开钱庄的人家，随时可能因为倒闭过苦日子。

△民国时期上海的钱庄

读完此则新闻，我们不由感叹，这真是无人不苦，所见皆冤。一阵雷震疯的不仅是三个失心汉，更是整个动荡的大时代。至于这三个小人物的结局，新闻最后也给出了交代，他们能否复原走完人生路，于我们这些近百年后的读者来说，也终将是一个未解之谜了。

一声雷而震癫三汉，可谓怪见怪闻，大抵此三人非神明内疚，既刺激过深，受雷声震动，生理上发生变态所致。现此三人正在请医诊治，能否复原？尚视医药力量如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