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尼尔在读书,图片来自:百度图片
历史不是老古董,历史常读常新。如今,我们这一代正身处电子的巨型网络中,网络仿佛新鲜事物,但原来它早已深深影响了人类。阅读《麦克尼尔全球史》,走进这张人类之网,其实,恰恰是为了更好的了解我们这个时代。
文 | 宗城
国家就像台球,它们的行为并不决定于内部构造,而是决定于彼此间的作用力。
——Arnold Wolfers
《麦克尼尔全球史》,图片来自:豆瓣
“全球史”兴起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尽管一般来说,它和“世界史”、“新世界史”两个概念出入不大,但“全球史”的撰写其实是对传统“世界史”概念的继承与超越。
在西方,传统的“世界史”书写源于欧洲的基督教史学叙事,它以欧洲为本位,以民族国家的流变作为书写重心。而“全球史”的兴起恰恰是为了克服“地区本位”与“民族国家叙述”,一部覆盖全球的历史,它不该只是政治经济资料的简单叠加,也不该局限于某一地区的意识形态,如德国国家科学院院士腊碧士所言:“全球史研究既不是“欧洲中心论”的历史研究,也不是简单叠加的国别史研究,而应该是全球系统的互动史研究。”像威廉·麦克尼尔的《西方的兴起》,这部“全球史”的开山之作就试图跳出欧洲本位,从全球视野和互动视角来考察历史。
根据学术界的一般看法,全球史著作可以分为四类:
(一)通史类全球史。科普性强,文字深入浅出。如杰里·本特利和赫伯特·齐格勒的《新全球史》、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
(二)区域性全球史。将一个或多个区域置于全球情境中来考察。如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的《现代世界体系》、贡德·弗兰克的《白银资本》;
(三)专题性全球史。对同类现象或同一主题进行全球史的专题研究。如大卫·阿米蒂奇的《独立宣言:一部全球史》、菲利普·柯丁的《世界历史上的跨文化贸易》、威廉·麦克尼尔的《瘟疫与人》;
(四)微观个案全球史。以某个个案作为研究对象,将其纳入全球化的语境,探讨其全球性与自身的流动性。如托尼奥·安德雷德的《一个中国农民、两个非洲男孩和一个军阀:迈向一种微观全球史》、斯文·贝克特的《棉花:一部全球史》。
而这本《麦克尼尔全球史》,按一般划分会在通史类全球史,但它又不只是一本新瓶装旧酒的常识性读物,它里面有很多新东西。不只是新的历史发掘,还有看待历史的新方式。麦克尼尔用一个大胆的想法串联起纷繁的史料,他提出“网络”在全球历史变迁中的重要性。在书中,麦克尼尔不只是简单描述了国与国之间的互动,而是俯瞰整个大陆,通过同一时期不同文明的同与异,以及分析它们各自兴衰的原因,寻找出特定网络在整个大陆起到的举足轻重的作用。
威廉·麦克尼尔声名显赫。他曾担任美国历史学会主席、美国世界史学会主席,他的成名作《西方的兴起》曾获美国国家图书奖。读过《西方的兴起》的朋友知道,这位老先生下笔纵横捭阖,行文流畅明快,且结构规整。几千年的历史资料,在他的框架中都密而不乱。在这本《麦克尼尔全球史》中,他继续延续了自己的特点,这是一本鞭辟入里但并不艰涩的历史读物。
《西方的没落》,图片来自:百度图片
要了解《麦克尼尔全球史》,需要对作者所处的时代有所把握。麦克尼尔初出茅庐时,维多利亚史观尚未消散,文化形态学说、历史唯物主义学说和“新史学流派”蓬勃发展,它们互相冲击,但都对麦克尼尔的治学思路产生影响。尽管麦克尼尔对斯宾格勒、汤因比非常尊重,但他对文化形态史观提出过严厉的批评,诚如王晋新所言:“麦克尼尔“有意向斯宾格勒的《西方的衰落》一书挑战。再则,他的‘文明扩散论’亦是有意与斯宾格勒、汤因比的‘历史的研究’斗法。”
在对历史的宏观发掘中,麦克尼尔剑走偏锋,指出“交往网络”对世界历史的发展意义非凡。《西方的兴起》中,他说:“世界历史的发展主要应归功于各文明、文化之间的相互交流,相互作用,而高技术、高文明地区向低技术地区的传播即其表现。”因循这个思路,麦克尼尔写出了《人类之网》,即这一本《麦克尼尔全球史》。
在书中,麦克尼尔认为:
【人类交往的第一个世界性网络出现在新石器时代,物物交换、语言交流和不同部落的联系,让交往变得频繁。到距今一万两千年前,农业文明催生出新的网络,而后,城市的出现和发展又让各种都市网络形成。到了距今2000年前,不同地区的小网络加速合并,最大的旧大陆网络体系形成。当时间来到新航路开辟时期,哥伦布、麦哲宁、郑和等人的努力又让世界性网络连接起来。而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世界性网络已然电子化,人类开创了一个崭新的地球时代——人类纪。】
《展望21世纪》,图片来自:豆瓣
《麦克尼尔全球史》和传统世界史著作最大的不同是:它并未将世界史作为不同国家或地区的军事政治文化的简单集合。当我们翻阅过去的历史,大量作者热衷于洋洋洒洒谈论国家间的战争、不同阶层的对抗以及若干王朝的兴衰,世界史的主体被简化为政治史、经济史或文化史,而麦克尼尔将视线拉长,他更看重不同文明间的“关系”,而非他们的内部变化。
除了政治经济与文化之外,他花费了不少篇幅来谈论农作物、战车、仪式、社会结构、金属、运河等东西,诚如钱乘旦先生说:“如果要写《麦克尼尔全球史》这样的书,必须读很多书,要读两河、印度河、尼罗河、黄河、长江,要读奥斯曼、埃及、南美、巴西、智利、东南亚、越南、柬埔寨等等,还要读关于疾病的书、细菌的书、战争的书等等,不胜枚举。”
可以说,书写全球史需要非常庞大的知识储备和对不同学科知识的系统掌握,它不只是对一国一朝史料的分析,它甚至牵涉到农业、纺织业、制造业、服务业、物理、化学、生物等方面的知识。
因此,全球史研究一直存在一个困境,那就是对细节的处理欠缺精细。由于史料纷繁、牵涉甚广,作者往往对细枝末节心有余而力不足。麦克尼尔相对较好的处理了这一问题,但在部分内容上,他的看法值得商榷。
受限于个人知识,笔者只以中国部分来举例。比如,当麦克尼尔以中国北方为例,谈到了东亚地区的文明和交流网络,他说:“然而,东亚这个交往中心同尼罗河-印度河走廊处于相互隔绝的状态之中,甚至当它穿越二者之间的大草原和沙漠,从西方引进了各种创新以使自己的技艺和技术大大发展之后,仍然如此。这些从西方引入的技艺和技术,如小麦、大麦种植,铜的冶炼,一周七天的计时法,还有公元前1500年后引入的战车和马等等均对东亚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事实上,尽管战车最早出现在公元前26世纪的古代两河流域,但中国商周时期就有的战车是否真从西方引进,这是需要进一步论证的。一些资料认为:早在夏朝,夏人就将狩猎用的田车改造为马拉战车,在夏启讨伐有扈氏的战斗中,战车已经出现于战场。
麦克尼尔在书中的一个论断是:大约在公元前1700年左右,战车革命传遍欧亚大陆。其中,他判断“商朝帝王们所仰赖的战车和战马,基本是从西南亚地区获得的,这意味着远方的中国也卷入到一个以美索不达米亚地区为中心的巨大的政治—军事漩涡之中”。
但是,如上文所说,麦克尼尔并没有充分论证商朝的战车和战马就是从西南亚传来的。而且,在中国的官修史书中,不要说两河流域,即便是较近的印度,商周文明和印度的接触也少之又少,焉论战争。商周时期的华夏文明更像是在一个封闭的系统中自娱自乐,将它纳入以美索不达米亚为中心的政治—军事漩涡中,缺少依据。
又如:麦克尼尔在第三章写道:“及至公元180年,这场致命瘟疫才停歇下来,它所造成的财富和人口损失,促成了罗马和中华两大帝国的崩溃。”在公元180年左右,中国正处在东汉统治时期,东汉末年确实有一场瘟疫, 瘟疫元凶疑似为流行性出血热,据史料记载,这种疾病的主要症状为:“由动物(马牛羊等)作为病毒宿主传播,具有强烈的传染性;发病急猛,死亡率很高;患者往往会高热致喘,气绝而死;有些患者又血斑瘀块。”一时间,华北平原百户凋敝,一些村庄甚至空无一人。
麦克尼尔能够发现这场瘟疫,并将其与罗马帝国同期的瘟疫联系起来,这体现出他敏锐的洞察力。但是,瘟疫是否促成了东汉的崩溃?这是值得商榷的。由于落后的医疗条件和中国的地理因素,古代中国瘟疫时常发生, 按历代文献记载,自公元前7世纪至公元20世纪,中国较大规模的瘟疫达到七百多次。即便是所谓的“文景之治”,依然会出现“民大役死,棺贵”。因此,瘟疫固然可怕,但要说它是促成东汉崩溃的原因,还需要进一步论证。
另外,如维舟先生指出:“在历史学中,过分强调这种网络系统可能也是有风险的:因为这就很难解释为何不同文明为何能自发形成极富多样性的面貌,尤其像印加文明这类较为孤立的文明,虽然它自身内部无疑也存在巨大的网络结构,但它在1492年之前极为隔绝的地理位置无疑使得它自身主要的演进动力远非来自任何外部文明的交流推动。”
不过,举出这些商榷之处,并非是要否定此书价值,恰恰是由于麦克尼尔的这本书扎实有趣,所以笔者才有谈论它的兴趣。荣新江说得好:“在西方的杂志里,往往是值得评的书才被安排来写书评的,有些书根本不值得一评,所以,尽管书评没有什么好听的话,也说明这本书不是最差的。”而这本《麦克尼尔全球史》,不仅不差,而且兼顾了学术性与科普性。麦克尼尔引导读者从更宽阔的视野来看待我们这个世界,追溯我们的历史,我们每个国家与地区的历史并非孤立存在的,由于这张巨大的“人类之网”,我们与其它群体之间,原来早已发生微妙却影响深远的联系。
同时,我们会发现:中国在麦克尼尔的历史世界中分量不浅,在《麦克尼尔全球史》中,关于中国文明的分析文字很多。麦克尼尔尝试将中国文明纳入整个世界文明的网络中,而不是孤立的谈论它。他曾说:“1000年前的中国应是世界史的重心。”他这个说法是否站得住还得另谈,但一位西方学者敢于提出这样的观点,就可见他的大胆与魄力。
于是,当全球史从“欧洲本位”跳出来;当那些浩如烟海的文字不再沉湎于主要宗主国的杀伐攻讦;当原本处于“边缘”的国家与地区被纳入人类之网的重要部分,历史呈现出它新颖迷人的色彩。
历史不是老古董,历史常读常新。如今,我们这一代正身处电子的巨型网络中,网络仿佛新鲜事物,但原来它早已深深影响了人类。阅读《麦克尼尔全球史》,走进这张人类之网,其实,恰恰是为了更好的了解我们这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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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刘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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