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杨抒怀
采写 | 张奕超
长沙和我自身有点像,它的安静和闹是很分明的。
我拍长沙的夜生活,拍了有七八年。用24小时观察解放西路,它的晚上12点,其实是我们正常人白天的12点。
白天的时候,这条路是很萧条的,只有小贩或者送外卖的人,到了晚上六点,不同类型的人开始慢慢多起来,比如说,骑摩托车的男生,载一个很正的长腿女孩啊,推宵夜摊的呀,它就会很市井,很长沙。
到晚上12点、一点的时候,正常泡吧的,需要上班的人,会慢慢地走。我还拍过别人“捡尸”,有人在马路上呕吐,夏天天气热还会起冲突啊,当然也有很多长腿。
2011年10月31日,长沙解放西路魅力四射酒吧,摄影/杨抒怀
晚上四点的时候,会有一波高潮,所有的人玩了一晚上要出来嗦个粉。这时酒吧工作者下班的很多,高中生或大学生也很多,大一大二的妹子们,一定要呆到那时候才出来,但四点没有公交车,得坐在路边等六点公交车出来才能回去。大学城主要在河西嘛。
2014年3月17日,一群刚从酒吧出来的年轻人摇摇晃晃地在马路上高呼,路边流浪歌手正动情地唱着《北京一夜》。摄影/杨抒怀
解放西这条路冲突太大了。而我是小镇青年,小镇和农村不太一样,和城市也不太一样,既有安静,也有躁动的时候,就像解放西,就像长沙。
我小时候在江西宜春一个镇上长大,家里的成长环境是那种传统的知识分子家庭,父母啊爷爷奶奶啊,都是做老师什么的,我之前受的教育都是很传统的。
80年代初,农村经常没电,但我老爸在镇政府上班,政府有发电机,算是有一点点福利吧,我们家里一直有电,那时候家里还有彩电。
我白天在农村玩,跟其他孩子一起捕鱼捉虾,掏鸟蛋,晚上再回到我们这个家里,父母都有工作,能让我享受到比农村孩子稍微好一点的物质条件,眼界可能也会开阔一点。所以我有时候会有优越感,觉得自己挺不错的,但又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小镇的人。我有时候会很安静,但另外一些时候,也会有一点城市的躁动感,当然它也不是城市。
包括我后来去学美术的时候,老师告诉我,思维方式要有性格,有个性。这个跟我一开始,父母教我要循规蹈矩是完全不一样的,我的性格开始有变化,有分歧。
2000年我来湖南工业大学读书,大学在株洲,2004年毕业后就去了《株洲晚报》。当时有点苦闷,想去杭州这样的大城市,我觉得自己还不至于混地级市吧,怎么也得混个省级市。
在《株洲晚报》其实没有什么太多社交圈,对那个城市也不够了解,就是想呆两年镀金。那时候它是个小报纸,分工没有那么细,照片的选题、拍摄,我都会参与,学到了很多东西。本身我是学设计类摄影的,转行到做新闻摄影,《株洲晚报》给了我很大包容和帮助,如果没有那两年基础,也没有现在。
2006年我终于来了长沙,在《三湘都市报》。那时候很想去《潇湘晨报》,因为我特别喜欢出差,出差有吃有住有喝,但是《三湘都市报》出差老是在省内,没点意思,晨报的采编那时候是全国的,可以在国内各省到处飞,还可以出国。
我2009年来了晨报,一直干到现在。刚开始一直在做比较苦难的东西,我的作品就是苦难系的,别人说我是“灾难小王子”,哪里有灾难哪里就会碰到我。那个时期相对来说是重大事件报道式的,09到11年比较重要的两个题,一个是“512地震九年”,一个就是“宜黄”。做新闻讲究要做一个点,宜黄就是中国拆迁史上绕不过去的一个点。
《宜黄钟家姐妹》,获2010年金镜头奖。摄影/杨抒怀
最近凤凰刚发了地震九年的报道,可以从中看到时间的力量。2008年,“5·12”的时候,很多聚光灯放到地震孩子身上。当时他们是乐观的,有着整个社会和家庭的关爱。
2008年6月9日,湖南省儿童医院,地震孩子广林在走廊里练习走路。摄影/杨抒怀
但等我们离开之后,就像我们那个文章发出来以后,下面有评论说,“现在朋友圈还有多少人记得‘5·12’地震”。当时真的是举国哀悼,现在有多少人记得呢?
灾难在一个人身上的体现,不是在当时,而是随着时间推移,在他身上具体的体现。比如说就业,找女朋友,结婚,你的另一半不会以“地震孩子”的要求来要求你,一定是工作要ok的,谈恋爱是互相喜欢的、爱的,然后,首先是要四肢健全的。
这很现实。他之前也进过流水线,但是时间太长,站不了太久,就没法做了。大家能同情一次,但是他接下来遇到的问题,不是一次同情能帮到的。很具体的一个问题。
因为身体吃不消,广林没能在工厂里留下。图为2017年5月7日,四川绵竹,广林花六块钱买了两瓶脾酒,和好朋友何瑞一起喝。两个人最近很迷茫,一个想着创业、一个担心未来的工作。摄影/杨抒怀
我们想,这个作品的重头是放在地震之后,在个体未来的就业、结婚,未来的路。10年,15年,20年,你能看到地震在一个人身上具体的展现。
基于前面的思考,我会觉得如果地震孩子在长沙,如果宜黄在长沙,有很多画面我是不会错过的。但是在那边,我们每年只能去一次,很多手术,你也拍不到,毕竟外地的医院,你也不熟。在长沙,你要进个手术室,怎么着也能找得到人。
在报纸老是出差嘛,我觉得自己没有足够时间,去了解目前生活的这个城市。而且,我也希望能从每天发行的报纸,改成去做选题周期更长,内容更有深度的杂志,所以就申请调到《晨报周刊》。
到周刊以后,我们对题的要求很高,不会轻易开题。第一个题就是“夜”,所以我拍开房的年轻人,拍Money Boy,这些作品网络平台有发出来。
拍这种题材的时候,主场优势就体现在这里,你不让采访没问题,我天天磨你,天天对你很好,我找其它朋友来跟你说,我有足够的时间来磨。这次拍得不好也没关系,今天拍不好,我明天再来。
杨抒怀工作照
现在很多人想讨巧,缺乏这种最笨的方法。我用最笨的方法守你,跟你在一起。虽然这个比较慢,比较笨,但这是最行之有效的方式。你做深度选题的时候,必须取得人家的信任,跟在街头拍照不一样。
我想拍你,就要找到一个中间人。我不管你愿不愿意让我拍,至少我要找到一个跟你当面沟通的机会。作为记者,我们和做艺术的人不一样,执行力强,一定要搞定你。
所以在做 Money Boy 这个选题的时候,我找到一个钥匙,就是跟小海做朋友。他没手机的时候,我给他一个旧手机用,不然我找不到他人。
他在网吧,会跟我说,杨记者,我在上网......
“Money Boy”,摄影/杨抒怀
我就知道他没有钱了,给他充20块钱。我跟他在一起,其实从来没有直接给他钱,就会用这种方式,比如说吃个饭呀,开包5块钱的软白沙给他啊,慢慢地在这种方式上建立信任了。我们知道如何跟这种类型的人打交道,而且还有中间的朋友在。
我也跟他沟通,比如说你,我把你发到网上去,熟悉的人背影都能看得出来,一百米以外都能看得出来。但是不熟悉的人,谁管你啊?
我问他,你觉得你每天看了新闻,你还会记得吗?而且我只拍你侧面。他还是犹豫。我又说,你其实是固定圈层里的,圈层以外的人不会知道,所以我还帮你打了广告。
后来他就说,不要上电视就可以了,因为他爸妈看电视。所以就这样就OK了,他同意拍摄。个体相对比较容易搞定,很多人就很难。
拍开房的年轻人时,我知道很多年轻人需要释放,但是也没有很多钱。所以我就找了个酒店合作,我帮你推广,你免费给他们住一晚上。
来的人都知道,可以住一晚,但是要让摄影师拍一张照片。我要做的就是跟他们聊,让他们对我产生信任,拍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甚至是一整晚。
《开房的年轻人》,摄影/杨抒怀
有一个女孩子让我拍了一整晚,她说我不反锁门,给你一张房卡,你随时可以来。那天晚上我去了她房间4次,她都不知道。
还有一对情侣是想去体验一下这个活动,就开了这个房。我当时没有给任何指向性,就说你们自然就可以了。他们就在现场,做了一些比较亲密的举动。其实任何选题,你找到钥匙就可以了,一点都不难。别人会说你做的题怎么那么难,其实一点都不难,很简单。
《开房的年轻人》,摄影/杨抒怀
一个阶段五到八年左右,我会做一个点。我们对题的要求很高,不会轻易开题,做了就要把它做透。之前拍夜生活那么长时间,从去年开始,我觉得到了一个阶段,突破不了自己了。
如果再走之前的老路,我就会警惕,是不是该换个方向去做了。现在我们在做医疗。我们选的题不是突发的热点,而是具有社会背景,值得挖掘和跟踪的热点。
比如老龄化,癌症,你可以收集很多素材。我自己是在做一个跟我父亲相关的选题,我父亲前不久癌症去世,所以我想做一个父亲离开家之后,关于家庭的选题。
最近我也在做“湖南青年摄影师工作坊医疗季”,希望通过这种方式介入行业摄影。
做媒体的其实是做大众摄影,什么都做,但是什么都不精。对于行业来说,医疗是一个行业,公安是一个行业,环保又是一个行业。真正了解这个行业的,是行业中的人。我们是没有行业的。
医院既是开放式的,又是封闭式的,手术室,ICU,你是去不了的。但是我们可以用这种方式来进入到那些地方,以医院为例,行业摄影就会造成画面的稀缺性和题材的陌生感。
医生是行业的个体,但他又是一个社会个体,一个社会人。传统的行业摄影,是“高大上”的,为了提高自身美誉度而拍摄,但反而会消解这个题材。我们其实希望介入其中,找到一个医院和社会之间的边界。
所以我找了一个时尚摄影师来拍孕妇,希望他能拍得美一点,不需要按传统纪实那样去拍。类似的,我们用了多种方式,希望用组合拳的方法来呈现医疗行业。
我大学的时候没有谈恋爱,这是我特别后悔的一件事。后来到长沙工作,大概24岁吧,青春躁动,又没有女朋友,对女性充满了好奇,酒吧是我特别想去的一个地方。
单身也没地方去,又没女朋友,只能拍照啊,从白天拍到晚上,拍到自己精疲力尽,回去睡觉。真正认识我老婆的时候,都在2010年了。
我最近几年带的助理,成了两个,有一个没成,我告诉他,你认识的女孩太多了你知道吗。他号称“解放西金腰带”,小浪弟一个。跟我做事的时候很认真,但我不管他的时候,他就不拍了。现在他也出师了,开了自己的工作室,但是我希望他在拍照上,在艺术上能有自己一定的知名度,这方面他还是比较弱的,另外两个就没问题。
女孩多,事情多,朋友也多,你的精力就被分散了。
我接触了这么多人,会觉得大部分长沙人还是追求安逸一点,反而是那些地市的,县城的,或者是再偏一点的地方,来到长沙的,会更认真一点。长沙本地的,可能他们也无所谓,已经有房子有车子了。而真正长沙人想努力往上走的,可能就去北上广或者出国了。
我们小镇出身的人想往上走,城市里的人,他们也想往上走,但他们起点会比我们高。我老爸供我读书,通过读书,我离开了小镇。而我已经让我闺女成为长沙人,她老爸只能是这样,未来就只能靠她自己了。她的起点,起码比她老爸高。我觉得我作为父亲的使命,就到这里了。
结婚对我工作精力也是有一点影响的。我以前很喜欢出差,跟我老婆在一起后,出差干完活就想马上回来,如果有末班机一定会坐末班机,不想让她一个人呆家里,因为一个人在家其实挺孤单的,现在还要照顾女儿。
我那时候很拼,觉得年轻一定要做出点作品,拍“夜”选题的时候,天天熬夜。现在年纪大了精力有点熬不住了,前天晚上有个活动,凌晨五点多结束,我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长沙这几年变得很快,夜场越来越分散了,开的店也越来越多。很多人会唱衰解放西。毕竟以前只有解放西这条街的三五个酒吧,现在开得越来越多,清吧也越来越多,玩的方式也不一样,人就分散了。综合体也越来越多,很多人会去综合体玩。
除了解放西,还有太平里、华龙池、解放西、橘子码头,很多地方可以玩。我们这个年龄层的人会慢慢地去到清吧,那种纯嗨吧的方式,也有点过时了。
有的人会说以前自己常去的那家店关门了啊,自己在那里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啊,我觉得很可惜啊等等,我会觉得这就是意淫吧,人家关门关你什么事啊。
新旧更替,就像我们的细胞一样,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总会有衰亡的那一天,也总会有新的出来的。人其实一直在变嘛。
比如说你可能会怀念,第一次跟她在这里相遇,第一次跟她在这里发生了什么故事。但是时间是最好的药,这个城市离开了哪个酒吧都能运转,一个人离开了哪个人,生活还要继续下去。谈个恋爱,分手了,伤心个三个月半年就不得了,还是得换个新人是不是。
我身边的几个助理都是95后,我也很知道要怎么跟他们聊天。比如他们会说今天去浪一浪,其实浪就是玩嘛,包括他们打王者荣耀,你虽然不玩,但也要了解。如果他们说今天去撸一撸,如果你不知道的话,是会闹笑话的,要是知道了就会觉得没什么了。
现在传统媒体逐渐收缩的状况,对我来说影响不大,至少我不靠平台生活。
到了越大的报纸,你可能越要靠平台生活,如果没有这个平台,别人根本不会知道你。我所在的周刊,其实相对于《潇湘晨报》来说是很小的一个平台,虽然它跟晨报是一个体系的,但它在长沙市有影响,出去到外面可能就比较弱了。我们有时候出去也会说我们是晨报的。
《350亿元的疯狂:离开网购我们还剩下什么》,摄影/杨抒怀
我出去拍摄,更多地会靠私人关系,比如通过其他朋友去找相关的人,别人会说,这里来了个还蛮可以的摄影师,想拍照。
现在有一些摄影记者的技能特别单一。很多记者只会抓拍,只会闪光灯直打,但我之前都会接触到不同的东西,虽然不是真正做商业的,但是你知道商业的东西应该怎么做,就是棚拍嘛,我们不止是会,做得也还可以。假如有一天我们所在的媒体真的不在了,只要你有技术,现在发稿平台那么多,只要你拍了好作品,都可以去上面发,可以拿到稿费的。
《上帝给了我们一张沙发》,摄影/杨抒怀
基于技术,基于前面七八年的积累,基于之前的知名度,可以说我这边是不太靠平台生活的。但我还是很希望有平台。在中国是需要有身份的,你在平台做东西,跟一个自媒体做东西,身份是不一样的。
我当然希望我在的杂志能活得很久,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有固定的收入来源,每个月有地方给你交养老保险,当然很好。而且我们是月刊嘛,每个月只做一期,我还有挺多时间做我自己的事情的,让我每天上班,可能我也接受不了。
我老家江西,相比起贵州、成都、重庆,我都觉得没有太多陌生感,这几个地方都吃辣,而且很多都有水。如果让我搬到北方,得吃馒头,我就会觉得生活没有意义了。北方人吃馒头的,是一种性格,江浙人虽然也是南方,但是绵绵的,跟我们这边吃辣的,也是不一样的。
我跟这几个吃辣椒的地方去沟通,会发现他们都是一类人,都是火辣辣的,直率,有什么说什么。我们做媒体的,就是看人的嘛。如果你来长沙,一定要去看看马路上长沙人的状态,一定要去体验解放西,你会观察到很多有意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