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姓爱新觉罗,生在了帝王家,载沣这一生,恐怕难以为史册铭记。他的性情,在同时代人当中,与黎元洪相似。其弟载涛说:“他遇事优柔寡断,人都说他忠厚,实则忠厚即无用之别名。他日常生活很有规律,内廷当差谨慎小心,这是他的长处。他做一个承平时代的王爵尚可,若仰仗他来主持国政,应付事变,则决难胜任。”这样的性格与才具,生于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遭遇国家转型的激流漩涡,结局之惨淡,可想而知。相形之下,载沣比黎元洪更可怜:他连婚姻都不由自主。不过,他们虽然秉性懦弱,却不甘于处处受制的命运,都曾攘臂而起,说过一些狠话,做过一些狠事。载沣最著名的一言,便是对张之洞说“怕什么,有兵在”。
此言之所以风行天下,应该归功于高阳先生的历史小说《瀛台落日》,这是慈禧全传的最后一部。高阳写晚清史,不论小说还是随笔,都可作信史来读。然而,小说家言终归是一种演义,而且高阳说史,连载于媒体,为稻粱谋,不免要迎合读者的口味,将一些历史细节世俗化、八卦化。譬如这一节。话说1909年,直隶士绅认为督办津浦铁路大臣吕海寰非去不可,庆亲王奕劻有意保举徐世昌兼办,张之洞闻听此事,带病入宫,求见摄政王载沣,直言相询,有无其事:
“有的。庆亲王保他‘才堪继任’。”
“虽然才堪继任,无奈舆情不属。”
“舆情不属?”载沣笑笑:“是直隶绅士的意思。”
绅士跟小民的利害是不同的,张之洞不便细陈,只说:
“不然!舆情不属,而且会激出变故。”
“怕什么!”载沣淡淡地说:“有兵在!”
张之洞像是脑前被捣了一拳,顿觉喉间有什么东西上涌,而且自己微微闻见腥气,口一张,一口鲜血吐在摄政王载沣面前……
这段对话并非高阳凭空臆造,而有其详实出处。张之洞年谱,民国共计两本,我无缘拜读更著名的许同莘版,且以后出的胡钧版为据:吕海寰革职一节,恰如高阳所述;但是,高阳说庆亲王推荐徐世昌接任此职,胡钧《张文襄公年谱》(台湾文海出版社,第282页)却道载涛、载洵二贝勒推荐唐绍仪。考二人生平,徐世昌兼办过京浦铁路,唐绍仪曾担任全国铁路总公司督办,应以前者为是。年谱出错了。
接下来,年谱记载了监国载沣与张之洞的对话:
监国以问公,公曰:不可,舆情不属。
曰:中堂,直隶绅士也,绅士以为可,则无不可者。
曰:岂可以一人之见而反舆情,舆情不属,必激变。
曰:有兵在。
公退而叹曰:不意闻此亡国之言。
此后张之洞吐血的情节,当是高阳虚构。按年谱,张之洞的病在右肋和肝,经此一劫,其病加剧,此后连续请假。再过三月,他的生命便宣告终结。
话说回来,这一句“有兵在”,为什么令张之洞回肠百转,痛彻心扉,视之为“亡国之言”?
张之洞临终之际,自我论定:“吾生平学术行十之四五,政术行十之五六,心术则大中至正。”随后命家人把“政术”改为“治术”。连一个字眼都慎之又慎,唯恐引人非议,足见对舆论与历史的敬畏。由此正可解释,为什么他与载沣对话,如此看重舆情。他终究是一个讲究治术的士大夫,而非“和尚打伞,无法无天”“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独裁者。他深知舆情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性,能载舟亦能覆舟,绝非枪杆子所能压制、抵消;更不必说,依赖枪杆子而治国,会把国家引入什么样的深渊。
自古以来,常见马上得天下,未闻马上治天下。秦始皇曾尝试马上治之,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结果秦朝二世而斩;元朝重蹈覆辙,当世第一的军力,却未挺过百年。所以说,稍知国史,都不会把治国的希望寄托于“有兵在”。换言之,当执政者不顾舆情,依仗“有兵在”,诉诸军政——如你所知,所有政治制度当中,军政永远是最坏的一种——那么距离亡国便不远了。
“有兵在”不仅显出了载沣的骄狂,还从侧面折射了他的颟顸。像他这般无用的纨绔子弟,可能并不清楚当时的军事力量之分布。八旗腐化成泥,绿营不堪大用,新建的禁卫军有如纸糊的灯笼,这些毋庸再议,单说当时最具战斗力的北洋六镇,载沣驱逐袁世凯,用意之一,即为攫取军权,殊不知除了第一镇袁世凯不能完全控制,其余各镇,早已为其操纵于掌心,哪怕是吴禄贞这样的雄才,担任第六镇统制,依然指挥不动,反遭暗杀。至于各地新军,则被革命党大量渗透,其中保大清者有多少,反大清者有多少,两年之后,武昌城枪声一响,便见分晓,此时再回首,可见载沣那一句“有兵在”,何其无知,何其荒唐。
可悲的不是狂言“有兵在”的载沣,他和他的同党自绝于民,不亡何待;而是感慨“君民末世自乖离”,却甘作孤臣孽子的张之洞。他在病逝前夕,与载沣还有一段故事。年谱记曰:
王(载沣)至,谓公曰:“中堂公忠体国,有名望,好好保养。”公曰:“公忠体国所不敢当,廉正无私不敢不勉。”王出,陈太傅(陈宝琛)入问曰:“监国之意若何?”公无他言,惟叹曰:“国运尽矣!”盖冀一悟,而未能也。(《张文襄公年谱》,第286-287页)
2011年5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