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一梦》取材于中国唐代传奇《枕中记》,依托于此的创作最著名的有明代汤显祖的《邯郸记》。黄盈导演和演员们耗时三个月,从中国戏曲中借鉴和转化舞台语汇,女演员的服装接上了水袖,男演员扎上了靠旗,现场有演奏鼓乐。某种程度上,这接近于一出不唱的戏曲。舍弃戏曲本体的音乐性,借用戏曲表演的节奏感,一方面,《黄粱一梦》的内容直通戏曲;另一方面,“新国剧”又绝对不等同于旧剧。
丁一滕导演近年来作品主要有《窦娥》《新西厢》《醉梦诗仙》《我不是潘金莲》《〇》等。《窦娥》和《新西厢》改写自中国元杂剧的文本,《〇》剧以杜丽娘的父亲杜宝的视角重新切入《牡丹亭》,改编自刘震云小说《我不是潘金莲》的话剧中出现了戏曲装扮的潘金莲形象,跨性别的表演和水袖、脸谱等中国戏曲元素一一出现在上述剧目,他自己将之命名为“新程式”戏剧。
2019年第五期的《新剧本》杂志上,丁一滕导演发表了《“新程式”:一种实用法则——探索巴尔巴导演方法与戏曲程式的融合》一文。文中首先提到了巴尔巴的跨文化戏剧人类学理念和欧丁剧团的演员训练与创作方法,继而写道:“……向博大精深的中国戏曲取经,发现与借鉴中国传统戏曲表演方法的精髓与优势,将传统与当代、东方与西方的戏剧艺术精髓进行跨时空融合。为构建有中国气韵、民族风格、世界影响的中国学派演剧理论以及人才训练体系,中国青年戏剧工作者从不同角度充实、丰富、发展着中国戏剧民族化的内涵。”2巴尔巴的跨文化戏剧人类学是丁一滕回望戏曲的重要契机,但在表述中,“民族化”再度成为要义。
在“跨文化”语境中成长和创作的一代,如何认识“他者”和“自身”,两者的关系又发生了什么变化呢?“新国剧”也好,“新程式”也罢,有以下共同特点。
第一,作品本身取材于古典作品,采取改写或颠覆的策略,如《黄粱一梦》《窦娥》《新西厢》,题材内容决定了嫁接或填充戏曲元素的可能性。
第二,在舞台呈现上,通常假定性极强,戏曲的程式化动作得以化用,并常常出现水袖、脸谱、靠旗等符号化的戏曲标志。此外,性别反串表演和以锣鼓为代表的传统戏曲打击乐也较为常见。
第三,从观众接受角度来看,对中国传统戏曲从未接触或从未有好感的年轻观众比较喜欢。原因在于,对文本的颠覆性改写或表演的语境改变,带来对传统演剧的解构式快感。在传统戏曲中,所有的程式化表演作用于以假当真,而在以戏曲元素为实验的作品中,常常是以假当假,以有意暴露的虚假和穿帮完成戏谑。在于传统戏曲有一定了解的观众看来,或并不以运用了戏曲元素为新奇,或认为这种做法有损于传统戏曲的价值和尊严。
第四,作品多参加了国际性的艺术节/戏剧节,可谓在“他者”中展现“自身”,以“他者”加冕“自身”。例如,《黄粱一梦》以在2011年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演出和法国观众的评价为媒体宣传重点,有关丁一滕的媒体宣传一再强调他在欧丁剧团的经历。
在可查找的公开报道中,黄盈导演1978年出生于北京,先后就读于北京农业大学生物学院生物化学与分子物理学专业和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现任教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他对戏剧的参与,可以追溯到2003年参加林兆华导演发起的“北京人艺青年处女作展”。2005年前后,于北京师范大学北国剧社任指导老师的经历,使他大展身手。在他的创作年表中,“新国剧”要排在“新京味儿”之后,2008年创排的《西游记》和2011年首演的《黄粱一梦》,晚于让他受到关注的于2006年问世的《枣树》。没有更多的资料显示黄盈导演和戏曲的关联,除了2002年他作为演员参与的、中央戏剧学院演出的《思凡之后》。《思凡》出自中国明代昆曲,《思凡之后》在内容和形式上都与中国戏曲相关。
丁一滕导演1991年出生于北京,2002年随母亲到费城生活,2005年回北京读初中。媒体报道他2007年开始接触戏剧;2010年以“戏剧特长生”入北京师范大学,就读于教育专业。他曾是北国剧社的一名成员,2012年在黄盈导演的《卤煮》一剧担任角色,同年加入了孟京辉工作室;2015年,他赴丹麦欧丁剧团学习,跟随剧团在欧洲巡演并开启了导演之路。外祖父对京剧的痴迷也许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让他爱上剧场和舞台的,并非传统戏曲,而是他偶然间观摩到的中央戏剧学院音乐班表演的音乐剧《名扬四海》。对于一名“九零后”来说,音乐剧载歌载舞的魅力大于戏曲,不仅不足为奇,甚至是意料之中。而在巴尔巴“跨文化戏剧人类学”的主导下,他别无选择,只能以戏曲对话。
两位导演的成长经验都和戏曲相距甚远,非但并没有太多戏曲的耳濡目染,反之,与传统险些断裂。这不免令人担忧,即便传统戏曲“自身”或作为一种语汇,或作为转换和实现新的创造的根源,究竟,新世代的导演们对此有多少深入的认知呢?黄盈导演对“新国剧”的定义和追求并未超越前辈们所倡导的“国剧运动”,丁一滕导演重新飘扬了“民族化”的大旗,但就《窦娥》的舞台样式来看,欧丁剧团的烙印更深。他本人对窦娥一角的反串表演并非来自系统的戏曲科班训练,而或许更多地得益于他曾出演《女仆》一剧。在《我不是潘金莲》一剧中,戏曲装扮的潘金莲的出场,似乎是东方元素的噱头,就其所依托的小说原作的主旨来衡量,具象的潘金莲的出场令人物行动的荒诞意味打了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