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充满不确定性的人生中,你我总会有一些时刻,憧憬着能够打败生活的曲折坎坷,创造非凡。
见非凡品牌计划,希望与众多领域的“非凡大师”们相遇,从一张张面孔、一个个故事里,看见非凡,听见非凡,遇见非凡。本期,南方周末对话演员何赛飞,在她常青、常新的艺术人生里,探寻传统文化的深刻印痕。
提到何赛飞,不同的观众可能有着不同的记忆,对于电影迷来说,她是《大红灯笼高高挂》中的“梅珊”,是《风月》里跟张国荣演对手戏的“秀仪”,是《色戒》里富贵牌桌上的“萧太太”……对于追剧爱好者来说,她是《大宅门》中敢爱敢恨的“杨九红”,是《孝庄秘史》里备极荣宠的“海兰珠”,是《爱是阳光》中的女强人赵雅馨……而对于资深的戏迷来说,她的身份就更多了,她是林黛玉,她是白娘子,她是祥林嫂,她是美貂蝉……毫不夸张地说,她几乎饰演过经典剧目中所有美好的女性形象,而她的艺术生涯并没有受到年龄的限制,反而因岁月加持而变得更加从容和丰盛,这不,在刚刚拿下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之后,她又以61岁的“高龄”在舞台上演起了二十出头的陈白露。回望来路,她的演艺人生,更像是一场精彩纷呈的非凡旅程。
何赛飞生于浙江岱山,那是舟山群岛中的一处小岛,也是中国仅有的12座海岛县之一,在她五岁的时候,父母离异,母亲带走了姐姐和妹妹,唯独把何赛飞丢给了她父亲,父女俩在贫寒中相依为命。爱好文艺的父亲,也成为何赛飞艺术上的第一个启蒙老师,他发现女儿从小喜欢唱唱跳跳,便教她弹奏三弦。何赛飞后来常说,艺术改变了她的命运,如果不是学了艺术,她在小岛上能看得见的唯一未来,便是嫁给某个渔民。
在她17岁那年,命运之轮开始启动。那一年,县文工团来招演员,何赛飞从没想过自己能当演员,只觉得能考进乐队就不错了,但文工团说,乐队不缺人。为了考试,何赛飞连夜找了个老师教唱。父亲身边相熟的文艺爱好者很多,何赛飞记得那是个戴着高度近视镜的年轻人,竟然还是个翻砂工人,唱得一口好越剧,他连夜现教了何赛飞一段《碧玉簪》里李秀英的唱腔选段《归宁》。
“我学得蛮快的,因为我有音乐基础,加上那个时候我已经学过一个越剧叫《半篮花生》,我会自己一边弹一边唱,我练的时候,小伙伴都会挤到我的小窗户外面看,在那里指指点点。当时我们在一个小海岛上,会文艺的小孩子还是不多。所以我就学了一个晚上就去考试,自己还挺自信的,去唱这个《归宁》,回娘家的戏,眼泪都唱出来了。结果我没考上,因为我嗓子不行。但是老师说,这个小姑娘感情倒是蛮好的。”
眼泪救了她。因为表演入戏,情绪到位,老师又破格给了她一次复试机会。这一次,她唱的是袁雪芬老师在《祥林嫂》里的选段《听他一番心酸话》。就这样,何赛飞一路闯过初试、复试和决选,最终考上了岱山越剧团。“当时那个高兴啊,不光是因为喜欢文艺,就觉得我从此就是有工作的人了!”剧团的训练异常辛苦。每天凌晨4点半起床,洗个脸刷个牙就集合,5点刚过,学戏的少男少女已经排队到了离宿舍一里地外的山上。在高山大海之间吊嗓子是一项考验,声带振动所发出的声响,离开口腔之后便要应对无尽的空旷,唯有凝练、清亮、高饱和的声线,才不会被风吹散。海风猎猎,小城的人们还没有醒来,只有这群半大孩子,极力用他们的声线挑战虚空。懵懵懂懂的何赛飞心下暗忖:怪不得要把我们拉到山上来练,是怕我们把所有人都吵醒吧?吊完嗓子,活动筋骨,接着回团里练功,各项基本功都要练:毯子功、压腿、踢腿、翻身……一大套练完,也才早上七八点钟,甚至连早饭都没吃——饿着肚子练才能身轻如燕。吃罢早饭,可以休息片刻,然后又是练功:练刀枪把子、练水袖……日复一日,满满当当,没有闲的时候。体力消耗太大,又在长身体的阶段,练功间隙只觉得饿,饼干吃不了几块,又要被批会长胖——女演员的身段是要紧的。唱戏讲究童子功,戏曲对身段柔软度的训练需要在幼年就介入,何赛飞17岁才开始学戏,按梨园规矩已经属于非常晚,骨骼筋络都已经长成,也就意味着她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好在我这个人不怕吃苦,我很用功的,一有机会还要给自己开小灶,总是愿意多学点。”从行当来说,何赛飞是闺门旦,拿手的是大家闺秀的戏,但是老师跟她说,花旦青衣这些行当也要学,这样才能有很多的演出机会。后来,在越剧之外,她又学昆曲,学京剧,都是肯下功夫,肯吃苦头。她向来不觉得自己有一副好嗓子,一度认为自己是个女中音,连G调的5(唆)都唱上不去,但长时间严格的发声训练,打开了她的嗓子。作为一个较为年轻的剧种,越剧在唱腔和音律上博采众长,表现方式极为多样。何赛飞学会了根据演唱和念白的需要,改变发声的位置,也学会了从张力很大的低音区,唱到中音区乃至嘹亮的高音区,瞬间实现真假声的无缝衔接。后来她去看医生,医生一检查她的声带,告诉她:你是妥妥的女高音!从硬件条件上来说,你的声带就是女高音的声带。何赛飞考入岱山越剧团时,上一代名家名角儿中,许多人在时代的动荡中荒废了功夫,他们都希望把中国传统戏曲复兴起来。这些年事渐高的老师大多怀有一种迫切的心情,想抓紧时间培养一批青年演员,把自己的一身功夫往下传。何赛飞听说,以前的老梨园行里师徒规矩很大,“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很多时候师父都藏着掖着,徒弟还得“偷师”。但她们这一代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所有老师对她们都是尽可能地倾囊相授,生怕传统文化的瑰宝在自己手上失了传。当时浙江省有一个赴香港文化交流的演出机会,省里专门组织了“赴港培训班”,从各个市县的年轻演员中选出二十多个好苗子,集中起来培训,师资力量也是前所未有的强大,“都是京、昆的优秀名家,比如唱腔方面,有中央民族音乐学院专攻民族唱法的老师,表演方面有电影和话剧的老师,都是全国最优秀的名家来培养我们这些孩子。真的幸运,我们的起点很高,从没走过歪路,无论表演还是演唱,真的是顶尖的名师教出来的。”
1983年,“浙江越剧小百花赴香港演出团”第一次来到香港,带去的是《五女拜寿》等剧目。这是改革开放之后带有破冰意味的文化交流,整个香港都为之轰动。据何赛飞回忆,她和妹妹夏赛丽还有陈辉玲三个人的一场仅42分钟的《断桥》折子戏,观众热烈鼓掌24次,现场氛围疯狂而热烈,近乎每两分钟就掀起一个高潮。在惊艳香江的次年,浙江小百花越剧团成立,旨在打造一个能够引领戏曲发展的“榜样型”剧团,何赛飞自然成了其中的一员。
《五女拜寿》是浙江籍的当代著名剧作家顾锡东先生为“小百花”量身定制的戏,在小百花越剧团成立当年,这部戏就被搬上了电影银幕,演员班底群星荟萃。“整个视觉艺术是非常浪漫和诗化,从音律,从服饰、舞美等等,‘小百花’其实是在戏曲界引领时尚的,跟京剧、昆剧比起来,越剧本身是一个相对年轻的剧种,所以它的开放度就比较大,能够跟随时代的审美进行创新。”电影《五女拜寿》采用实景拍摄,弱化舞台妆造,用镜头语言重新组织剧曲故事。为了能在国庆前杀青,剧组加班加点拍摄,何赛飞因为疲劳过度,在拍摄现场虚脱晕倒了。电影上映后红遍大江南北,成为第五届中国电影金鸡奖的最佳戏曲片,至今仍是戏迷和戏剧同行心中不可逾越的经典记忆,何赛飞也因为剧中的“翠云”一角,捧回了长春电影制片厂“小百花”奖的优秀戏曲片女主角奖。
何赛飞常说,她是时代的幸运儿:戏曲的复兴,中国第五代电影导演的崛起,大陆与香港合拍片的繁荣期,她都赶上了。时代的每一个节点,她都踩在了点上。在参演《五女拜寿》和89版电影《红楼梦》之后,她开始有了越来越多“触电”的机会。在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李少红的《红粉》、陈凯歌的《风月》中……何赛飞都有精彩的演出。张艺谋筹备《大红灯笼高高挂》时,其中京剧名伶出身的三姨太梅姗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演员,后来才找到了她。看了苏童的原著小说《妻妾成群》之后,何赛飞立刻被梅姗这个复杂又悲剧的角色迷住,正是她对角色敏锐的感知,让梅姗这个戏份不多的配角深深留在了观众心中。
“好多角色都是找了一大圈,别人统统演不了,最后才找到我。”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她有深厚的戏曲底子。为了演好三姨太,她得现学唱京剧,张艺谋对她很有信心,觉得她是学戏出身,一定可以触类旁通。殊不知京剧与越剧之间,隔行大过隔山,吐字不同唱腔不同,连发声的方法和位置都彻底不同。“那时候真是死磕,我非常努力地学了半年京剧才开工。”剧组给她找了京剧院的老师,又找来山西京剧团的琴师,张艺谋导演下了死命令,每天不训练满若干小时就不允许出门。等到拍摄的时候,电影全部用的是何赛飞的同期声清唱,一条极亮的嗓子,把京剧唱得有模有样。甚至连法国荣誉军团都来邀请她赴法国演出。他们看了电影,想当然地认为何赛飞一定是京剧团的,就托人在中国找她,“找了一圈找不到这个人,京剧界没有何赛飞,后来才知道我原来是唱越剧的。”无论是在法国枫丹白露唱京剧,还是在中国的中央电视台唱京剧,何赛飞都没怵过,勤奋出真功就是她的底气。除了老本行越剧,她后来在昆曲、京剧、豫剧等剧种领域均有建树,又能自由出入电影、电视、舞台剧等不同表演形式,就是因为她深信技多不压身,始终保持着勤学、苦练的好习惯。直到现在,何赛飞如果去戏曲晚会演出剧目,同行还会说:嗬!何老师这个台步,脚底下是装了滑轮吗?
“我们都是一路练过来的,当年为了练《断桥》那场戏,我白娘子的小碎步要跟上许仙和青儿的大脚步跑圆场,那是天天脚上绑了沙包练的,上身要平,还要端水盆来练,一圈下来,水不能洒出来,一天练下来,浑身都是汗水。你习惯了天天绑沙包练台布,一旦沙包拿掉,你就能健步如飞,又匀又稳。台步太重要了,台步不好看,你身上所有的动作都不会好看。”
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何赛飞说,戏曲就是功不离身,功夫不能断。一天两天不练功,演员自己知道,再多断几天,师父就看出来了,再多断一阵,观众就看出破绽了。这是糊弄不过去的。好的戏剧演员,举手投足皆是戏,戏剧那种全方位的严格训练,让她在转战影视后也能游刃有余,而反过来,她又把电影、电视中新的表演方式和新的观众缘,带回到她的戏剧世界,用更广泛、更出圈的影响力,来反哺她的戏曲老本行。何赛飞凭借电影《追月》中的戚老师一角,获得了2023年第36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和2024年第9届中加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女演员。《追月》是一个小成本电影,主角“戚老师”也是一位曾经红遍全国的越剧明星,在舞台上光彩夺目,而在日常生活中却与子女疏远。晚年身患重病后,她联络上久未联系的儿女,也揭开了过往的隐秘真相。一开始,何赛飞并不想接这个戏,因为她对“戚老师”这样的母亲角色并不认同。何赛飞学戏的时候,戏曲名家袁雪芬非常喜欢她,何父因病在上海治疗,她每次去上海都是住在袁老师家中。“那个时候经济有困难,住不起旅馆,就在袁老师的大床边上,再搭一张钢丝床。床挺窄的,她怕我滚下去,让我就紧挨着她的床睡,吃住都是在她们家。”尽管因演艺事业繁忙,何赛飞直到35岁才有了自己的孩子,但她认为,一旦成为了母亲,就意味着一种深沉的责任。她始终把家庭和亲情看得很重,本质上无法接受“戚老师”这样的母亲形象,最终是出于对小成本电影的支持才接下了邀约,也渐渐代入到这个因戏成痴、不疯魔不成活的越剧名伶的角色之中,为这个角色贡献了教科书级别的表演。也许,在对戏曲深入骨髓的挚爱这一点上,她跟“戚老师”是相通的。年轻时被老师们倾囊相授,现在的何赛飞也同样希望把自己对戏剧和表演的心得传递下去,排练话剧《日出》的时候,她跟年轻的演员们说好,谁愿意多学一点,就提前到排练场来。“我就每次教给他们几个动作,第二天再回来复习一下,怎么样掌握的,然后再教一个新的。我就体会到我的老师们当年的心情,我想把我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他们,跟我的老师当年一样,就生怕年轻人不学。”最近这几年,何赛飞把越来越多的精力放在了戏曲的普及工作上,她自费搭建了一个舞台,拍了很多短视频来传播越剧。虽然演出了许多电影和电视剧,但她始终无法割舍自己是一个越剧演员的身份。“以前是以戏曲演员的身份参加晚会,只要是戏曲的事情叫我,我就尽可能去参加。我说不清这是一种责任还是一种义务。我自费录了很多专辑,整理了很多老唱片,把它们集中起来,现在就是用网络平台,利用当下的科技手段和传播途径,去跟年轻人互动。我觉得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喜欢越剧,能够欣赏传统的美了。每一个国家、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拿得出手的文化艺术。中国的戏曲艺术就是我们传统艺术里边不可缺少的一块,它包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剧本人物的真善美,伦理之美、音韵美、文字美,视觉艺术的美,它的色彩、舞台、服饰、空间艺术的调度,虚实结合的程式……它就是一个美的集大成者。现在年轻人有那么多东西可以看,我们在传承传统的同时,要根据时代的特点、时代的审美,让我们的戏曲更富有当代性,让年轻人更能够接受。先开启一扇门,让年轻人进来,通过时尚的方法进来,让他们发现,原来戏曲是这么妙不可言的东西。”她如此热爱戏曲,全身心地拥抱它,戏曲也强烈地改变了她的日常。她喜欢穿中式传统服饰。不拍戏的时候,她学古琴,学评弹,书法也练了二十多年,形成了一套淡泊、清雅的东方古典生活方式。“我离不开传统文化,我一直在熏陶自己,我喜欢我的事业、我的气质、我的谈吐,我为人处事的方方面面都是在这样一种民族文化当中生长起来,我的祖辈就是这样过来的,我也希望我的孩子将来也是这样。”何赛飞说。在外界看来,民族文化的传承是个太宏大的命题,人戏合一也是艺术生命的非凡境界,但她并不认为自己做了多么宏大的事业。“我是平凡的人,如果我有所谓的非凡,都是得益于优秀传统文化的熏陶,我所谓的非凡,就建立在我对自己民族文化的自信当中。”在华为见非凡品牌计划系列访谈中,何赛飞让我们看到,在“文化”这个时代课题下,一个平凡女性的坚持和热爱。从戏曲到影视,从梨园弟子到艺术导师,在61岁的何赛飞身上,传统文化已经成为一种深刻的印记,融入日常。年少时戏曲是磨练意志的“功夫”,给了她对艺术最初的感悟,也让她懂得从艺之路的艰难。青年时戏曲是她进入角色的灵感,无论主角还是配角,都带着强烈的个人色彩。现在,戏曲是她要传承下去的责任,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华为将与来自多个领域的非凡大师碰撞出人生的智慧光点,通过这些非凡大师的真实人生,看见非凡,听见非凡,遇见非凡。17岁时唱出的《归宁》和61岁呈现的《日出》,初心其实从未改变——在生命的寻常处洞见非凡,怎样过今天,就怎么过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