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乐之读
曾经看到过这样一句话:“相比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就是个笨蛋。”
客观来说,“笨蛋”的比喻,并非是智商高下的判断,也不代表写作水平的好坏,而仅是因为师承、风格的不同,给读者的阅读感受不同而已。不过,如果单从文字里透出的聪明劲儿,创意的高度和知识面的广博而言,博尔赫斯应该是胜马尔克斯一筹的。
也曾看到过另一句话:“南有博尔赫斯,北有卡尔维诺”。
博尔赫斯的风格,试图穷尽想象力的极限,喜欢用尽量简洁的篇幅,披着神秘主义外衣,不经意地摆出一副智商碾压的姿势,挑逗甚至玩弄读者。相比之下,卡尔维诺显得平易近人一些。和有些人看完博尔赫斯一脸懵逼不同,看卡尔维诺时,多多少少总能有一些感想,肤浅的或深刻的,不至于一无所获。之所以卡尔维诺能和博尔赫斯这样妖气的作者齐名,原因是两人都对虚构得心应手,都具有汪洋恣肆的想象力。卡尔维诺一直致力于探寻小说艺术的无限可能性,他把想象力生长出的纷繁意向,以优雅的方式隐藏在故事和童话里,明亮温暖,又极尽深刻。
王小波曾经说过,自己和卡尔维诺的差距还很大。之前在看《黄金时代》和《万寿寺》的时候,我并不相信这句话,直到我看完了这本《树上的男爵》。
《我们的祖先》三部曲,是卡尔维诺的代表作。《树上的男爵》,是这三部曲中的圆满收尾之作。
小说的情节可以用一句话概括——为了反抗迂腐的贵族家规,柯希莫在十二岁时决定上树生活。然后,他一辈子都生活在了树上。
一辈子都生活在树上?读者的第一感应该是:怎么可能。
作为园艺家和植物学家的儿子的卡尔维诺,几乎不需要发挥多少想象力,就完美地解决了可行性的问题,在树上的衣食住行、娱乐、学习、爱情,都呈现出一种原生态式的自然,没有半点违和感。与此同时,我们不禁需要反思,生活中到底还有多少“一想就觉得不可能”的事情,被我们的思维定式屏蔽了探索其可能性的机会?
排除了对可能性的疑惑之后,来看小说所表达的意向。最浅显直白的解读是:叛逆。
十几岁的青春期,叛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世俗庸常中的叛逆,并没有明确的方向,大多数都只是图一时之快,出一时之气,对一切规则表达逆反,为了叛逆而叛逆。
叛逆的目标,通常是为了寻找所谓的“自由”。很多人对自由的理解,都停留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层面上。今天太累了,不想工作,如果能辞职,该多自由啊;如果单身,不用陪对象,不用带孩子,该多自由啊;如果不用担心体重,每天能胡吃海喝,该多自由啊……这些类型的“自由”,其实是在逃避责任的前提下对权利的奢求,和对感官本能的片面屈从。追求这类自由的人,往往无法真正得到自由。
自由,是需要建立在规则之上的。当规则和自由的边界被打破,在那无边无际的、无所顾忌的混沌世界里,自由将不再成为自由。
柯希莫一生都没有从树上下来,他叛逆的决绝,可谓惊世骇俗。然而,他叛逆方式的节制性和他叛逆程度的彻底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表面叛逆的柯希莫,实际是一个很守规则的人。生活在树上,无人管束,没有需要遵守的行为规范,自由的镣铐也已被扔到了树下,可他在生活的日常琐碎里,还是一直恪守着树下世界约定俗称的规则,无论是喝水、拉屎,还是狩猎,他保持着对他人的尊重,维系着自身的文明状态。
由此看来,在树上生活的柯希莫,只是行为的“不合常规”,而非对规则的叛逆。相反,他其实是给自己在世俗的各种规则之上,制定了一条只针对自己的严格的规则,并用漫长的一生来坚守。值得玩味的是,正是这些规则的存在,让他一直享受着“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的自由,也让他成为了真正的自己。
这,才是真正的自由。
上树生活,除了叛逆之外,最容易想到的,是对树下世界的逃离。
为情所伤,剪断青丝;看破红尘,遁入空门。或许是一种“放下”,也或许只是一种逃避。柯希莫上树的直接原因,是对贵族家庭繁文缛节的庸俗,所感到的厌恶,这种厌恶的激烈程度,使他不愿意再像其他人一样在地上行走。从表面上看,这也是一种逃离。
如果顺着逃离的思路往下走,上了树的柯希莫,得以从他厌恶的人际关系、社会和政治中逃脱,通过避世的方式,寻得内心的平静,那这个故事,将变得和鸡汤一般肤浅和无聊。
卡尔维诺又怎会如此让人失望呢?他笔下的柯希莫,并没有因为对自己生活环境的厌恶,而成为厌世者。相反地,他却以一种带着距离感的姿态,更为彻底地投身到了那个时代中,投身到了积极的生活中,投身到了为他人不断谋利益的事业中。
上树,看似和地面的永别,实际却让生命更紧密地与大地相连,让生活更贴近真实。
“是不是真的只有先与人疏离,才能最终与他们在一起?”
对这个问题,卡尔维诺并没有给出答案,反倒是柯希莫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之所以把这两者区别对待,是因为如卡尔维诺自己所说的,小说里相当好的人物,是获得了自己的生命的。言下之意,作者并没有能力完全控制作品中人物的想法,那些从书里活过来了的人儿,可以对作者进行反制,从而把握自己的命运。因此,柯希莫坚定地相信,为了和他人真正在一起,唯一的出路是与他人相疏离——这是他独立的想法,不以卡尔维诺的意志为转移。
有很多的评论,把这个想法以鸡汤的形式介绍给读者,这是未经思考的。对待人生的态度,应该基于对自己人生的定位,柯希莫之所以会选择疏离的方式,是从他作为一个诗人、探险者和革命者的志趣出发的。评论者切勿人云亦云,看客亦无需东施效颦。
作为诗人,需要胸怀宽广,心系远方,也要有被世人吟唱的作品;作为探险者,需要离群索居,特立独行,也要有对世俗经验的借鉴;作为革命者,需要有洞察力、前瞻性,和创新的技能,也要有领导力、煽动性,和被人们所接受的亲和力。只有理解了柯希莫的这几个身份,才能理顺在“逃离”和“入世”的背后,自恰的逻辑关系。
作者:伊塔洛·卡尔维诺
叛逆和自由,逃离和入世,对于理解柯希莫,仍显不足。
人要给自己定规则,并非难事。连续多少天早起、读书、写作,坚持努力、行善、诚信,都可以是规则。规则的难度,在于两点。一是形式上的时间长短。坚持100天,和坚持一辈子,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二是规则的优先级,也就是说,当这个规则和其它的规则发生冲突时,以哪个为准。许多规则无法坚持,除了自身懒惰的因素之外,很有可能是因为不得不对其它规则作出妥协。比如坚持一百天读书写作,可是最近老板要求每天加班到凌晨,你“坚持”的规则为了工作而妥协;比如遇到需要经济援助的病人,可你自己身无分文,你“行善”的规则会因为现实而妥协。
对各种世俗规则的妥协,意味着趋同和平庸的必然结果。卡尔维诺无奈地说道:
“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奇迹的世界,人们最简单的个性被抹杀了,而且人被压缩成为预定行为的抽象集合体。今天问题已经不再是自我的部分丧失,是全部丧失,荡然无存。”
因此柯希莫为自己制定的,“在树上生活一辈子”的这个规则的特别之处,在于它的不妥协。
首先,柯希莫选择树上的生活,和苦修无关。他并不拒绝舒适的享受,尽管生活在树上,他总是设法尽可能生活得好一些。但不管怎样,树上的舒适度也是无法和地面相比的。因此,树上的生活,是对感官愉悦的不妥协。
其次,在弟弟的大婚、父亲的葬礼、母亲的病重,这些维持伦常关系的最重要的时刻,柯希莫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下树。这是对亲情的不妥协。
再次,即使当柯希莫面对最爱的女人薇莪拉时,不管是吵架闹翻,甚至最终永远的分手,柯希莫都没有想过,下树去,追上她,挽回她的心。这是对爱情的不妥协。
更令人震撼的,是当柯希莫在树上面对凶猛野兽的攻击,岌岌可危时,首先想到的,不是该如何逃生,而是自己有没有掉下树去。这是对生命的不妥协。
最终,在柯希莫将死之际,他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力量,跳上了热气球的锚,没有人看到他的遗体返回地面的景象,他圆满地实现了对自己一辈子的承诺。
“在树上生活一辈子”,这个规则,超越了本能、亲情、爱情,甚至是生命。为何这个规则的优先级,会如此超然?支撑这个规则背后的动力和逻辑,又是什么?
意大利卡斯提格连小镇卡尔维诺之墓
卡尔维诺在后记里提到,西班牙人的那段情节,是他早已构思好的。西班牙人由于偶然的原因生活在树上,当起因消除后,自然就下树了。而柯希莫,并没有跟着恋爱中的女友一起下树,这是由于他决定上树时,所遵循的是“内心的志趣”,因此任何外部理由都不存在时,他仍会留在树上。
“内心的志趣”,我的解读是:本心的选择。
不被世俗的价值观所裹挟,不被肉欲的快感所左右,不被他人的期望和评价所影响。当我们抚平欲望的涟漪,拂去心头的尘埃,脱离大众的狂热,生活的窘迫,和被他人认可的渴望时,内心深处所剩下的,那一份平和的、超脱的、充满力量的追求。
柯希莫内心的志趣,是对他人的爱。
他帮助人们放哨,抵御狼群的袭击;他和叔叔合作,把创造出的灌溉之法教给农民;他对本国的政治体制和高税率表示不满,因而协助法国人的入侵;在法国人获胜后,他又认清了占领军的本质,重新回头帮助民众们;即使是面对作恶多端的强盗,他也能用一视同仁的爱奇迹般地感化对方。他加入共济会、撰写树上王国的守则,起草宪法和其它法律,在他的理想国里,那些原本和他并不相干的人们的福祉,成为了他生命里重要的追求。
西班牙人下树时曾经问道:“你要后退吗?”柯希莫回答说:“不,是抵抗。” 他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抵抗,他是为了那些生活在树下的,被专制制度所压迫的人们而抵抗。在树上生活,是一种带着强烈仪式感的姿态,表现出他抵抗的态度的坚决,和对世人之爱的深沉。
当然,他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无法让人们从压榨中被解放,无法改变上一刻还是共和军下一刻就变成帝国军的侵略本质,无法以自己的知识唤醒更多人的良知。但他一直在坚持着,以自己能力的上限, 尽力保护在强权统治之下的人民。这正是卡尔维诺在他的作品里所探寻的,个人良知与历史进程之间的关系。
“许多年以来,我为一些连对我自己都解释不清都理想而活着,但是我做了一件好事情:生活在树上。 ”
“一种包容一切而不能用语言说清的东西,只有像他那样身体力行地去体验,只有像他那样一生到死都坚持我行我素的人,才能给大家做出贡献。”
在柯希莫和卡尔维诺的这两段自白里,我们看到内心志趣的模糊性,没法彻底解释清楚,可能只有一个方向性的概念和感觉。因此,“生活在树上”的原则才对柯希莫如此重要,因为这是明确的、具体的、可以践行的规则,而这个规则,和自己内心的志趣具有一致性。这就足够了。
台版
从结果来看,柯希莫并没有实现自己内心的志趣,他所要创造的理想国,想要拯救的人们,甚至是他自己的爱情,都全然没有圆满的结局。为何在《我们的祖先》三部曲的评价里,提到“在《树上的男爵》中有一条通向完整的道路”呢?
以世俗的角度而言,可以讨论“过程和结果哪个更重要”;从哲学的角度而言,我们需要思考的是“存在的意义”。
“翁布罗萨不复存在了。凝视着空旷的天空,我不禁自问它是否确实存在过。”
一个城市是否存在,是看它现时的模样,还是曾经的辉煌?如果现时的模样已无处可寻,曾经的辉煌也消弭于历史,那有什么可以证明,这座城市是否存在过?
人的存在,亦是如此。当记叙人类历史的资料彻底消失,或是当异族生命把人类历史随意丢弃,那无论曾经多么伟大的人类,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因此存在的意义,是不能狭隘地以结果作为导向的。遵循内心的志趣,谨守自我的规则,以良知和能力的上限,尽力过好这一生,这便是虚无主义笼罩下,无意义的存在里,所能争取到的一点意义。
“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这就是柯希莫存在的意义。柯希莫的一生,因此而完整。
书中的其他人物,围绕在柯希莫周围,展示着各自生活方式的缺陷所导致的不完整,与主角的完整形成对比。
柯希莫的叔叔,骑士律师,孤独而叛逆,与柯希莫的相同之处,使他们曾经志同道合地相处;两人的不同之处在于,骑士律师对现实的反抗,是有局限的,不彻底的——只停留在个人的层面,与他人无关。比如养蜂、引水灌溉,他在建立人际关系的困难,使他的努力在每次将要影响到他人时,都会戛然而止。无法与他人沟通,视野囿于个人,见解也必然狭隘,最终被海盗冤杀的原因,便来自于此。
柯希莫在树林里遇到的那位鼎鼎大名的强盗,在柯希莫的影响下,爱上了读书,看书增长了他的见识,消除了他的戾气,也让他最终送掉了性命。因为他太痴迷于书里的世界,却忘了自己还存在于书外世界的现实。柯希莫虽然也爱读书,但他同时也致力于“使自己成为有用之人,喜欢为别人进行必不可少的服务。”过于专注于自我而忽视他人的强盗,成为了“无用”之人,于是悲戚地被世界抛弃。
柯希莫贵族家庭中的老神父,把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宗教。这份坚定不移,在表面上可以和柯希莫相媲美。不同之处在于,神父在奉献的时候,并不明白自己相信什么,他无力探求内心的志趣,便让外部的信仰匆匆吞没了自己。这样一生的坚持,或许是满足的,又或许,是迷茫的。
柯希莫的弟弟彼亚乔,同时也是本书第一视角的提供者。他的存在, 只是卡尔维诺试图“纠正我将自己认同为主人公的强烈冲动”,而已。
当柯希莫给人们发一张纸,让大家写下他们最想要得到的东西时,柯希莫写上了一个名字:薇莪拉。
爱情虽然没有凌驾于“生活在树上”的准则,但还是超脱于其它规则之上。即使有内心的志趣提供动力,柯希莫也曾经历过迷茫期,不管是打猎、逢场作戏的情爱还是读书,都不能使他得到完全的满足。他生命中所缺失的那一部分,就是爱情。
爱情的魔力,不仅让他认识了他过去从不曾了解的自己,也让她认识了过去从没能认识到竟然能如此的自己;爱情让类似清教徒一般的、对肉欲怀着些许敌意的柯希莫,在薇莪拉身上产生了最原始的冲动,完整地感受到做爱的快感,而没有丝毫神学家们所说的那种沮丧;爱情填满了对于远方的思念和空虚感,让甜美的感受经久不衰。
遗憾的是,爱情总是没有童话那般美好。柯希莫和薇莪拉对待爱情的不同态度,始终无法取得一致。在薇莪拉看来,爱情包括一切,吵架、任性、赌气,都是爱情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甚至可以用妒忌和牺牲,来证明对方对自己的爱。在柯希莫看来,爱情是完全的美好,痛苦应该被排除在外,那些负面的情绪,和爱情格格不入。
两个人各自坚守着对爱情的不同理念,心口不一地折磨着对方,以持续的彼此伤害,残酷地结束了这段有情人之间至深的爱恋。
柯希莫在爱情里,维持了他一贯的启蒙主义者的坚定,而薇莪拉,则带来了“巴洛克式的和后来浪漫主义的冲动”,在卡尔维诺看来,这种冲动是带有破坏性的,也易于走向毁灭。在文化和伦理方面,这种冲动是启蒙主义者将要面临的巨大挑战。
对王小波来说,卡尔维诺是当之无愧的偶像。在他的《寻找无双》、《红拂夜奔》、《万寿寺》里,多少总能找到一些《我们的祖先》的影子。
在王小波《我的师承》里有这么一段话:
有位意大利朋友告诉我说,卡尔维诺的小说读起来极为悦耳,像一串清脆的珠子洒落于地。我既不懂法文,也不懂意大利文,但我能够听到小说的韵律。
梁文道也曾经说过,他一直在准备谈卡尔维诺,可是一直没准备好。
我在这个周末所写下的六千字长文,作为《树上的男爵》的读后感,并未试图读懂、读透卡尔维诺,只是记录当下的感受。
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要读经典作品》里曾经说过:
“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
我相信,《树上的男爵》,正是这样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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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乐之读 公众号:乐之读(ledu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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