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转发一篇朋友写的科索沃小游记,之前发过他的另一篇
《七月、啤酒与二十世纪》
。
“
虽然人们常说友谊才能开出花朵,但仇恨也许有时候更容易帮一些人挖出金子。
”
文字、摄影:巴扬
我站在这座构造简单、漆都掉了几块的桥上。河里的水浅而缓,像一整块光滑的海带,在阳光下发着慵懒的光。同样慵懒的还有离我二十米开外的两辆武装路虎越野车,意大利维和部队的大兵把贝雷帽扣在脸上,大概在寻思着今晚去南岸哪个酒馆找找乐子。
河中央的浅滩上赤脚站着个孩子,穿了一件出溜到离不雅仅一步之遥的红白条纹大裤衩,拿着根简易鱼竿,兴致勃勃地甩着。他的一位女性长辈,可能是妈妈,可能是姥姥,也可能是他二舅的媳妇,坐在河边的水泥台阶上,两条白莲藕似的胖腿泡在水里,戴着墨镜、穿着艳红色的她像一朵乖张的大荷花。
我向北边走去,站在车旁的几个意大利士兵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然后继续瘪起嘴角、眯上眼睛。我心里琢磨着他们上次见到亚洲面孔是什么时候,也许在他们来这服役之后就没怎么见过亚洲人了。
米特罗维察
(注释1)
是座位于科索沃北部的小城,在奥斯曼帝国统治时期,由于丰富的矿产资源以及地处贸易要道而繁荣起来。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这里曾是游击队抗击德国侵略者的重点根据地之一。
而等1999年科索沃战争打响,这里也成为了塞尔维亚族和阿尔巴尼亚族人冲突的焦点地带。双方的民族主义极端分子分别煽动起强烈的仇恨情绪,人们争先恐后地用自己的血去洗刷每一寸街道(当然,如果是对方的血就更好了)。停战协议签署后,横穿小城的伊巴尔河便被当作了天然的隔离带,阿族人和塞族人分守南北两岸,老死不相往来。
我是从南边的普里什蒂纳包车来到这里的。伊巴尔河上的桥目前只供行人通行,所有私人车辆都不能过河。我的阿族司机把我放在桥前:“这么说你想过去看看?诶说实话哥们,那边没什么好看的,反正我从来没去过。”
我下车的地方是桥南边的一个小广场。小广场上飘着一面鲜艳的红底黑鹰旗,这是阿尔巴尼亚的国旗,也是居住在米特罗维察南岸阿族人精神故乡的象征。桥对面是一个更大一些的广场,铺着红蓝白三色地砖,中央悬挂着塞尔维亚国旗——一只白色的双头鹰俯视着北岸,象征着这里塞族人的精神故乡。我整理好背包,感受着背上黑鹰炙热的注视,向白鹰的领地走去。
北岸比南岸萧条不少,没有太多商业气息,只有零星的居民在楼前和邻居聊着闲篇。街上到处可见一排一排悬挂的塞尔维亚旗,虽然它们基本都褪色蒙尘,有些甚至已经破碎不堪,像老人所剩无多的牙,一咧嘴别人便能看出支撑不了太久了。
我顺着主干道向前走,看到了许多色彩缤纷的墙。人们不想浪费任何可以用来表达情感的机会,在几乎每一面墙上都画满了政治涂鸦。这些涂鸦大多意在彰显塞族武装在战争中的英勇无畏,同时提醒人们不要忘了和阿族人之间的血海深仇。
有些创作者还会机灵地提到“老大哥”:一幅涂鸦描绘了一个由红白蓝三色布条打成的结,左边代表塞尔维亚,右边代表俄罗斯,底下的宣言写道:科索沃属于塞尔维亚,克里米亚属于俄罗斯。
我的最终目的地是位于城市北边的那座山,山顶有一座前南斯拉夫时期的纪念碑,是为了纪念在二战中抗击德军的矿工们而建成的。为了共同抵抗侵略者,居住在这里的阿族和塞族矿工共同组建了游击队,持续不断地对纳粹的工业生产和物资运输进行骚扰和打击。我顶着烈日继续向山的方向走去,这时三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叫住了我。
“你是中国人?噢那太好了!我们塞尔维亚、俄罗斯、中国是好朋友!”在这种情景下冷不丁听到如此直白的外交宣言我觉得很有意思,于是停下脚步和他们攀谈起来。
这几个小伙子刚结束了篮球训练,正准备回家吃饭,健谈的他们滔滔不绝地满足着我这个不寻常到访者的好奇心。他们给我讲城里最好吃的馅饼店
(注释2)
是教练的老婆开的,那里的奶酪饼和牛肉饼都香得流油;他们给我讲孩子们在学校里既学塞尔维亚语又学英语,但绝没有人学阿尔巴尼亚语;他们给我讲最近出了件大事,阿族的警察把他们这里的一个银行用封条封上了,因为在这个银行可以取到塞尔维亚第纳尔而不只是欧元
(注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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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去过河对岸吗?这桥这么窄,三五分钟就走过去了吧。”我不合时宜地问道。三个小伙子彼此看了看:“没有,一次都没有,而且我们也不想过去!”
我自讨没趣,继续和他们往前走着。快走到他们住的公寓楼前的时候,其中一个小伙子米沙给我指了指墙上喷涂的四个数字“1312”
(注释4)
, 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这是我们几个写的。”
自诩深谙街头盲流文化的我点了点头,米沙笑了:“就算在我们北边,所有的警察也都是阿族人,他们全都是坏人!”
小伙子们给我指明了上山的路后回家吃饭了,我一个人继续往山顶走着。小山包并不高,不到二十分钟我便成功登了顶。
这纪念碑的外形独具特色,与其说是纪念碑它更像是个巨型的雕塑作品。两根粗壮的柱子上顶着半个圆柱体,像古代巨人留下的祭坛,或者像一扇倒立着的门,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再通往对面的那个世界。
我走到雕塑的正下方,仔细端详着它。这雕塑虽然本身就线条粗放、孔武有力,但却也能从斑驳的表面和剥落的油漆看出这里早已荒废,没有什么人来维护和清理。这也说得通,毕竟阿族塞族联合抗击外敌的事迹在河的两岸都不是目前当政者最想讲的故事了。
虽然人们常说友谊才能开出花朵,但仇恨也许有时候更容易帮一些人挖出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