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丽娜
来源：财经杂志（ID：i-caijing）
导读：促进居民财富的稳定增加，不仅需要改善财富积累机制，更需要长期稳定的宏观经济增长和居民收入增长，健康发展的房地产市场和资本市场，法治的营商环境。
像滚雪球一样积累财富，是人人都拥有的梦想。
7月18日，二十届三中全会审议通过《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决定》（下称《决定》），全面部署各领域各方面的改革。
《决定》提出，规范收入分配秩序，规范财富积累机制。“规范财富积累机制”首次出现在2022年的二十大报告中。《决定》延续了这个表述，对进一步完善收入分配体制机制，促进居民财富积累的公平性和可持续性提出了明确要求。
对此，二十届三中全会《决定》学习辅导百问指出，财富积累机制并不是限制居民财富增长，也不是搞财富的平均化，而是在鼓励人们勤劳致富、合法积累财富的前提下，打击以非法手段致富，抑制以畸形机制“暴富”，促进实现居民财富正常、合法增长。
浙江大学共享与发展研究院院长、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收入分配研究院院长李实曾与同事发表《财富积累与共同富裕：中国居民财产积累机制（2002—2018）》，他们利用中国家庭收入调查数据分析21世纪以来的中国居民财产积累机制。
李实等人研究认为，居民财产分配研究对于理解当代中国社会分层、社会不平等和社会流动等问题至关重要。
当前中国，居民财产积累的第一大来源是房价上涨，可以解释居民净财产增量的55%-85%。第二大来源是居民储蓄，可以解释居民财产增量的30%-40%。金融市场发展使城镇地区、最高10%财产组、高学历人群拥有更多的财产积累途径。不过，这些途径对于财产积累的贡献远小于房产的贡献，并且这些财产积累途径还只局限于少部分人群，它并不是居民财产积累的主要途径。
总体而言，当前居民财产积累机制存在明显的城乡差距和群体差距。城镇房地产市场发展有助于城镇居民财产积累，但农村地区房地产市场不完善、土地政策不完善等因素，均限制了农村房产财产和土地财产的增值速度。
近日，就规范收入分配秩序，财富积累机制，《财经》采访了李实。
财富积累的趋势是什么
《财经》：二十届三中全会提出，规范收入分配秩序，规范财富积累机制。你认为与此对应的收入分配秩序和财富积累机制方面存在哪些不规范或挑战？
李实：众所周知，我国的收入分配不公与收入差距过大两大问题一直没有得到很好解决，一方面是因为这些问题极为复杂，不仅是收入分配领域中的问题，还涉及全局性问题。加上在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们的发展战略和政策的重心更多地放在经济发展上，以“做大蛋糕”，解决“发展不充分”问题为导向，虽然也看到了“发展不平衡”的种种表现，但是没有下决心来解决这方面的问题。
直到今天，收入分配领域和财富积累领域中的一些问题仍然比较突出，已经严重影响到社会经济的长期可持续发展。加上最近20年居民财富快速增加，财富差距急剧扩大，进一步影响到收入分配格局的改善。
在收入和财富分配方面，我们面临一系列挑战，包括城乡和地区之间存在过大收入差距，人群之间收入差距居于高位水平，从2016年以来居民收入基尼系数基本上处在0.46-0.47之间，没有延续在此之前几年的下降趋势；城镇职工工资差距一直扩大；养老金待遇的差别尤为明显；居民财产差距急剧扩大，财产基尼系数快速升高等等。
基于这些问题，民众对收入分配秩序和结果的认同感并不高，相应影响到人们的满意度和获得感。因此，二十届三中全会又进一步重申二十大报告中强调的“规范收入分配秩序，规范财富积累机制”。
《财经》：你此前的研究提到，在2002年至2018年期间，中国居民财富的实际年均增长率超过13%，远高于这一阶段的居民收入增长率，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
李实：我们的调查数据显示，新世纪开始以来，我国居民财富积累速度很快，财产增长率远高于收入增长率。
这有几方面的原因，一是新世纪以来，特别是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后的十多年里，居民收入出现快速增长，带来居民储蓄和资产增加；二是城镇住房制度改革，绝大多数公有房屋低价卖给个人，成为居民的私有财产；三是房地产市场的迅猛发展，房价飞跃式上涨，使得房产价值成倍上升；四是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的国有企业改制，提高了一部分人群的财富积累；五是民营企业迎来了高速发展时期，特别是一些新型产业发展迅速，给民营企业家带来巨额财富；六是一些政府官员利用权力寻租，获得不菲的财富积累。
正是这些原因催生了许多财富积累路径，有些路径是合理合法的，有些是不合理不合法，还有一些是灰色路径。
《财经》：你此前的研究，时间截至2018年，最近五六年，中国居民的财富积累又出现哪些变化？
李实：2018年后居民财富积累速度出现了明显下降，降低到个位数水平，甚至低于居民收入增长率，有些家庭还出现了财富负增长。
在未来一段时间，居民财富积累会是一个缓慢增长期，在经济周期性波动，房地产市场需求低迷，房价稳中有降等因素的影响下，居民财富不可期待有高速增长。
《财经》：你的课题组此前还发布了关于中国经济转型40年中居民收入差距的变动。研究发现，2008年以前的30年，居民收入差距不断扩大。2008年以后的10年里，前几年居民收入基尼系数出现下降势头，但2016年后又出现小幅回升。那么从2016年到现在，居民收入差距的变动趋势如何？
李实：从2008年以来，全国居民收入差距的变化出现了两个不同阶段。
第一阶段，在2009年-2015年期间，居民收入差距是趋于下降的，国家统计局公布2008年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基尼系数是0.491，以后几年每年下降一点，到2015年基尼系数为0.462。这一时期收入差距不断减小，但减小幅度并不大，基尼系数总计下降不到3个百分点。
第二阶段，从2016年开始，居民收入差距又有所扩大，更准确说是处于高位波动状态。比如，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基尼系数到2018年回到0.468，2019年稍微下降为0.465，2023年是0.467。也就是说，这一阶段全国收入差距既没有出现持续缩小的情况，也没有出现持续扩大的情况，是一种波动状态。
财富差距从何而来？
《财经》：近年来，虽然说收入差距既没有持续缩小，也没有持续扩大，但居民的收入和财富差距仍是客观存在的，这背后是哪些因素导致的？
李实：这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从理论上讲，影响收入分配结果的因素有很多，既有缩小收入差距的因素，又有扩大收入差距的因素。这些因素相互作用，互相影响后呈现出我们看到的收入差距变化，因而理解这一时期收入差距的变化还需要深入探究它背后的影响因素。
缩小收入差距主要有三大类因素。
一是从2003年开始实施的一系列促进农村发展和农民增收的惠农政策，包括农业税减免、种粮补贴、农村低保政策、农村学杂费减免、“新农合”医疗保障、“新农保”养老保障等等。这些政策虽然发起和执行于2008年之前，由于政策效果的滞后性，直到2008年后才慢慢显现出来。
二是加速城镇化和农村劳动力向城镇转移，大幅度提高了农民的工资性收入。而且在2010年-2015年期间城镇农民工的工资快速增长，其中有三年工资实际增长率都在15%以上，这明显缩小了城乡收入差距。
三是再分配政策调节力度加强。一方面，政府提高了民生类公共支出的比例，以改善农村和落后地区的公共服务水平；另一方面，加大对个人和家庭的公共转移支付的力度。这些举措产生了明显的收入再分配效应，收入基尼系数有了一定程度的下降。
与此同时，这一时期也有一些扩大收入差距的因素在发力，主要有两大因素。
一是我们前面讲到的居民财产差距的扩大。居民收入与财产是两个不同概念，前者是流量，后者是存量，然而它们二者之间却有着密切关联，是一种相互影响，互相决定的关系。
居民财产分配与收入分配之间也是一种互相影响，互相决定的关系，由于财产与收入之间存在高度相关性，当居民财产差距扩大时，势必导致收入差距的扩大。这一过程在近20年中表现的尤为明显。
二是，人力资本差异对收入决定因素和收入差距的影响越来越大。一些研究分析结果显示，城镇职工学历的差异对其工资性收入基尼系数的解释度是不断提高的，在上世纪80年代末只有3%，到本世纪初达到10%，到2018年高达18%以上。这意味着，高学历与低学历人群之间的收入差距在不断扩大，而新技术进步，数字技术和人工智能技术的突飞猛进，对技术人才的需求大增，又进一步拉大了不同学历人群之间的收入差距。
这两大扩大收入差距的因素，现在看来近期难以出台一些新政策加以调节。
促进可持续的财富积累
《财经》：财富积累是每个人都关心的问题，比如你提到的，城镇居民财产积累中房产的贡献最大，而当前房价波动，人们担心财富缩水。又比如，就业形势不乐观，大龄的中等收入就业者担心失业，一些低收入人群则担心随着新技术的发展找不到工作。这些都带来一些挑战，那如何认识和理解财富积累的趋势？
李实：我国居民财富积累只是一个起步阶段，具有脆弱性是必然的。特别是一些中等收入阶层，他们只是经历不到20年的收入快速增长期，刚刚积累起少量的财富，而且大部分财富都集中到房产上。对于城镇居民来说，他们的房产价值占到其家庭总财产的80%左右。
在这种情况下，房地产市场的健康发展和住房价格的相对稳定，构成了绝大多数家庭财富稳定增长的一个主要条件。
还应该看到，未来居民财富积累主要是靠收入增长，收入快速增长才会带来更多的财富积累。因而，就业、收入的稳定性构成了居民财富积累和稳定增加的又一个重要条件。
另外，居民财富中还有一部分是金融资产，这部分财富的保值增值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资本市场以及金融市场的健康发展。稳定资本市场的预期，建立更加公开透明的市场规则，可以为私人资本资金提供更多的投资机会，并实现财富的保值增值。
对于高净值人群来说，他们的财富主要是生产性资产，这部分资产的保值增值与宏观经济稳定增长密切相关，也与营商环境密不可分。
《财经》：解决居民财富的脆弱性，促进财富积累的可持续性上，你有哪些建议？
李实：解决居民财富积累的脆弱性，促进居民财富的稳定增加，不仅需要改善财富积累机制，更需要长期稳定的宏观经济增长和居民收入增长，健康发展的房地产市场和资本市场，法治化的营商环境。
还需要关注那些财产贫困的家庭。需要看到，少财产、无财产、负财产的家庭还占有相当比例，他们中大多数是农村居民。解决他们的财富积累需要有一些有针对性的政策。比如，农民的宅基地和住房是一大笔“沉睡的财产”，把它们“唤醒”，就会成为农民的一笔巨大的财富。“唤醒”这笔财富需要农村土地制度改革，让宅基地成为农民实际拥有的，可出租，可抵押，可交易的财富。这会大大提高很多农民的财富积累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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