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们尊重大自然的方式,就是保护地球上一部分最原始的位置,留待后人去发现和探索,让他们知道这个星球上从来没有被人类影响过的大自然是什么模样。
当我站在独龙江边,看见深秋时节,一株白色的、纤弱而美丽的小兰花正在树皮苔藓里生长开放,背后流淌着翡翠般的独龙江水。我想起了一首彝族歌曲:《不要怕》,“春天的树叶生长然后在秋天枯黄落下,鲜花在春天怒放然后在冬天枯萎”。
我明白了我为什么热爱大自然,大自然教会我们如何对待我们短暂而且注定要失去的一生,教会我们怎么对待生命。
——董磊
董磊从西南交大过来,和我约在地铁口碰面,然后一起走到位于成都电视塔的“西南山地”办公室。他是西南交大的老师,教授产品设计,“西南山地”,是一个保护以西南山地为主的动植物资源而建立的自然影像库。
那天是教师节,他穿着“西南山地”和Jaket合作的T恤,这是一个追求“原生自然主义”理念的服装品牌,就在今年八月,Jaket二十周年之际,携手国内最重要的野生动物摄影师——董磊是其中之一,举办了一场“一起来吧——为濒危野生动物发声”时装发布秀。
他不常去办公室,对地铁到办公室的路不熟,就一边看着电视塔的方向走路(没用手机导航),一边讲起Jaket创始人的故事(在什么都想打来吃的广州,有一个人,从20年前就开始保护动植物),一边说,应该取消教师节,还说,地铁站里总是贴着非洲动物的广告,中国有那么多特有种,却完全没有知名度,如果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去保护?
中午去办公室楼下的商场吃饭,面对成都小吃、韩国料理、西餐等多种选择,感觉他完全“脸盲”,有严重的选择性困难,可是几分钟前,他在办公室里说起雅鲁藏布大峡谷,说起梅里雪山,说起贡嘎山,说起王朗、唐家河、卧龙,说起高黎贡、独龙江……在那些大家难辨东西的地方,他熟悉每一条沟谷,每一个物种。
他早已是全国最著名的自然生态摄影师之一,也从小就喜欢动植物,但他大学学的是产品设计,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大学教授这门课程,先在川大,后在西南交大。因为父母不希望他日后去山里(他自己的喜好),希望他留在城市工作。可是,在川大迷茫多年后,他还是将另一只脚踏进了山里,并因为拍摄野生动物,而被大家昵称为“禽兽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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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禽兽摄影师”,每天都在盯着些什么呢?
行李&董磊
1.
行李:在地理杂志工作时,经常有机会看到全国各地优秀摄影师的照片,也常有摄影师来编辑部。有一天,IBE(影像生物多样性调查所)的创始人徐健来编辑部,给大家看你们在喜马拉雅、雅鲁藏布大峡谷、梅里雪山、高黎贡山、独龙江拍到的动植物,是一个下午,印象中,那天特别美好,特别动人,那些曾经只在图鉴、标本书里,像证件照一样出现的动植物,在你们的镜头下变得熠熠生辉,它们带着各种表情(哪怕是植物),甚至情感,充满生命力,又很温暖。那之前,我们也常在野外跑,但视野里只有一动不动的风景,我们探讨那些风景形成的历史过程,和对今天生活的影响,可是因为你们那些照片,曾经以为寂静的自然界,忽然变得热闹、饱满起来。我对自然的认识,是以那个下午为分界线的。
董磊:这就是自然摄影师要传递的东西吧。我也并非科班出身,2004年左右进入这个领域,没想到一晃就十几年过去了。这些年因为拍摄,去了很多地方,雅鲁藏布大峡谷、贡嘎山、梅里雪山、高黎贡山,都分别拍了一年,收获还是挺大的。也因为自然摄影,我也有了一种新的眼光看自然、看人类,也开始思考人类及其他生命存在的意义。
行李:最近常听到你们和高黎贡山的消息,比如纪录片《雪山飞虹》、《天行者》,还有共建云端长臂猿基地,保护仅存的150只天行长臂猿。
董磊:我是2007年才第一次进入高黎贡山,但是第一次去就被那里的物种深深吸引。高黎贡山是一个南北纵向400公里的山脉,比起中国其他山脉,并没有多高大,但是非常特别,它的西边和南边是典型的东南亚热带气候,东边和北边是横断山脉及青藏高原,所以高黎贡山就成为从高海拔的寒冷地区到东南亚热带区域的过渡。因为这种特殊位置,使它在这么一个面积并不是特别大的山里,有很多大型野生动物物种,也有很多高黎贡山特有种,生物多样性罕见的高,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怒江金丝猴、高黎贡山白眉长臂猿、白尾梢虹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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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字体标出的,就是董磊这些年在高黎贡山主要的拍摄点。
行李:全世界一共就三种虹雉,听说你是国内第一个拍齐了这三种的摄影师?
董磊:第一个倒不敢说,白尾稍虹雉、绿尾虹雉、棕尾虹雉,我的确都拍了。三种虹雉生活的区域其实并不大:白尾梢虹雉主要生活在高黎贡山和藏东南;绿尾虹雉和大熊猫在同一个区域生活,主要种群都在四川;棕尾虹雉主要以喜马拉雅山脉为核心分布地,是尼泊尔的国鸟,我是在林芝的雅鲁藏布大峡谷拍到的。这三个区域连起来,喜马拉雅山区域和高黎贡山连成弯月形,绿尾虹雉的区域在弯月东北部,单独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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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种虹稚的主要分布区域。
行李:白尾梢虹雉,具体在高黎贡山的哪一段?
董磊:高黎贡山现在成立了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分北边的怒江管理局和南边的保山管理局,这两个大局又下辖很多分局。2011年,我在怒江管理局的泸水分局第一次拍到了白尾梢虹雉。白尾梢虹雉生活在高黎贡山的最高海拔区域,怒江边海拔在1100米左右,山上最后通公路的村子海拔2000多米,车子可以开到那里,但白尾梢虹稚在海拔4000多米的地方活动,剩下的2000多米就要靠我们徒步、爬山,所以拍摄时其实挺辛苦的,也很穿越,每次拍完下山,从营地出发时还冰天雪地,穿着羽绒服,走到中间就要脱掉羽绒服,换上外套,再往下走,就要脱掉外套穿衬衫,最后来到怒江边,只能穿短袖,还有30多度的高温。
行李:《雪山飞虹》就是关于白尾梢虹雉的纪录片?
董磊:是的,这个物种的图像资料都非常少,更不要说视频和纪录片了,所以最近这两年我们在这里拍摄纪录片,纪录片的名字也很好听,《雪山飞虹》,它生活在雪山上,又叫虹雉,也很漂亮,如果是雄鸟,全身像彩虹一样,毛色油光水亮。
野生动物的生活是非常艰辛的,能够活下来的都是强者,生病的、毛色不好的,全被野外无情的淘汰掉了。繁殖季的时候,雄鸟会站到特别高大的冷杉林、云杉林上,张开尾巴,那时可以看到尾巴上还有橙红色,非常漂亮。那时,我经常想用“雄壮”一词来形容,听上去好像不太合适用来比喻一只鸡,但如果你也有机会见到,也一定会想到这个词,和动物园里看到的真是完全不一样。
行李:那它算是三种虹雉里最漂亮的吗?
董磊:不算最漂亮的,但是最呆萌的。我拍到的白尾梢虹雉,都不怕我,有一次拍到一只雄鸟,发现它后就拿着镜头靠近,还有一个向导带着我,我们两沿着山坡的流石滩慢慢接近。它在箭竹林旁边的流石滩活动,那种竹林,隔几米都很难发现,但竹林里很难活动开,所以没有危险的时候,它会到外面的流石滩上来活动,一旦感受到威胁,也可以很快躲到箭竹林里去,但那天我们一直走到离它很近的地方,它都没受影响。
野生动物是非常警觉的,尤其是白尾梢虹雉,它的视觉、听觉,尤其是视觉,比我们人类好太多了,所以绝不可能出现人发现了它而它没有发现人的情况,肯定是在我们发现它之前,它早就发现我们了。那次我们那么靠近它,而它不为所动,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它没把我们当成威胁,我觉得这是自然摄影师非常需要具备的“气场”。有些人接近不了野生动物,我在想,是不是你身上的猎人气息,或者食肉动物的味道太浓了,让野生动物感到惧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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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最漂亮,但是最呆萌的白尾梢虹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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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磊记录了虹雉身上,“虹”的形成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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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照片,是人躲在这样的帐篷里,将相机的镜头悄悄咪咪伸出来拍到的。
2.
行李:前两年还看了“野性中国”创始人奚志农老师拍的关于滇金丝猴的电影《云上的家庭》,怒江金丝猴生活在滇金丝猴附近的区域,但是另一个新种吗?
行李:是的,这种金丝猴体型很大,喜欢成群结队活动,其实很容易发现,但直到2010年才被发现。2009年,美国科学家在缅甸考察的时候,发现了金丝猴的毛皮,后来判断这是一个新种,就是怒江金丝猴,也叫缅甸金丝猴。之后在高黎贡山保护区泸水管护分局的片马区域也发现了(片马是中缅口岸),目前只在云南和缅甸境内有发现,数量非常少,但最近几年,发现高黎贡山的怒江金丝猴数量有可能比缅甸还多一点。
行李:你们是什么时候拍到的?
董磊:我们知道这个新物种后就一直想拍,从2012年开始,不断去。第一次上去没拍到,第二次等了很长时间也没拍到,感觉希望渺茫,又想着不能把所有时间都花在怒江金丝猴上,还得拍其他的。那次我们的计划是沿着高黎贡山北上,保山往北是泸水分局,再往北是福贡分局,最北边是贡山分局,翻过贡山垭口,就进入了独龙江。
当时我们已经在独龙江结束拍摄,往南返回到福贡县,准备第二天进福贡的山里拍摄。刚到福贡的那天晚上,保护区的王副局长通知我们,说片马有怒江金丝猴活动,如果我们马上赶过去,拍到的机率很大。我们讨论了很久,决定兵分两路,我和保护区的老大哥王斌、摄影师左凌仁三人,连夜赶回泸水。
晚饭后才出发,凌晨到达泸水,在泸水把东西收拾好,接着开车去片马,再从片马镇开到保护站。到保护站后开始下雨,我们非常犹豫,最后还是决定上。凌晨三点开始爬山,一片漆黑,又下着雨,全部是手抓着爬上去,当时非常遗憾,没戴头灯,需要两只手爬山的时候,只能把手电筒咬在嘴里,非常狼狈。爬到目的地,已经早上七八点,天亮了。可是森林里很安静,一点动静没有,我们有点失望,因为金丝猴会在天亮后起来活动,那时天已经比较亮了,我们担心它们已经离开。不甘心,又兵分几路去找,再次回到营地,已经九点半,还是没找到,当时情绪真是低落到极点,觉得又白努力一场,我连镜头都装到包里了。非常冷,保护区的小伙子生了一堆火,我们把衣服烤干,等身体暖和过来,已经十点多了。大家判断,怒江金丝猴可能在我们来之前就从另外一个方向翻山走了,我们也准备下山了。结果就在我们想要放弃的时候,金丝猴出现了!
行李:什么情况?
董磊:就那么神奇,突然就这么发生了。一瞬间,安静的森林里变得特别活跃,因为金丝猴是成群活动,当时我没办法数清楚到底有多少只,但是印象中至少有三四十只!
白尾梢虹雉生活在海拔3500-4000左右的区域,周围的景观主要是竹林、流石滩、针叶林,但是怒江金丝猴主要生活在海拔2000多米处,在海拔1000-2000米区间,有非常漂亮、壮观的阔叶树。这几十只金丝猴就在这片阔叶树的树上翻腾、跑动,感觉整个森林里都是金丝猴。
后来拍到的照片里,有一张,公猴和母猴都在树上,右上方坐着母猴,左边坐着大公猴,公猴张着血盆大口,獠牙特别尖,一看就很紧张,似乎在提醒大家:树下有人类,要小心!但是右上角的母猴一脸不屑。
行李:剧情这么跌宕起伏,完全像戏剧。之前有人说过,“自然剧场”每天都在上演精彩的故事,你热爱自然,就获得了一张自然剧场终身免费的门票。
董磊:是的,我为什么那么喜欢自然摄影?就是因为有太多未知,可能你准备了很周密的计划,结果没拍到目标物,很失望,但也会有意想不到的奇遇,怒江金丝猴的这次奇遇,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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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江金丝猴。也许你还没办法一下子分清怒江金丝猴和川金丝猴、滇金丝猴的差别,更无法在怒江金丝猴里,分清这一只和另一只的区别,但如果愿意关注,时间久了,就会一眼认出,这只是金丝猴里的“张曼玉”,那只是“林青霞”,还有一只,是“梁朝伟”。
3.
行李:天行长臂猿的拍摄(发现),是和白尾梢虹雉、怒江金丝猴并行的吗?我第一次看到博物画家花老道画的《天行长臂猿生境图》时,那种美,那种与都市生活完全不在一个时空的陌生,使我震惊,那不是好莱坞电影里才有的场景吗?画里那种生命力,又完全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写照。
董磊:我第一次在高黎贡山看到野生的长臂猿,也完全被震撼住了。但这里要先讲一个背景,怒江金丝猴主要在高黎贡山中段的泸水县,泸水南边是保山和腾冲,但腾冲和保山,一个在高黎贡山东坡,一个在西坡。以前两边靠一条翻越山顶的老公路连通,曾经是腾冲和保山之间的交通要道。现在有了高速路,也打了隧道,就不走老公路了,现在山顶有一个用于自然教育的科研基地:高黎贡山自然公园。这个自然公园也挺神奇的,因为这块儿在高黎贡山最南边,高黎贡山是越往南,海拔越低,到腾冲、保山一带,已经是大平原,自然公园就在山脉向平原的过渡上。20年前,自然公园还没有划入高黎贡山保护区,但后来在这里发现了天行长臂猿。
天行长臂猿如果按照正式学名,应该叫高黎贡山白眉长臂猿,是高黎贡山特有种,脸上有两道很漂亮的白眉毛。以前只有东白眉长臂猿和西白眉长臂猿,后来中山大学范朋飞老师的科研团队花了很长时间调研,确定天行长臂猿是一个新种。
顾名思义,长臂猿是臂行性动物,手臂强壮、长,靠手臂悬吊着在森林里移动,从一棵树到另外一棵树。高黎贡山白眉长臂猿在树上灵活运用手臂时,就像轻功一样。如果它要逃走,那个速度非常快,真的就像武侠书里写的白眉大侠一样:隐居在世外桃源,神龙见首不见尾,武功高强。所以范老师就为它起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Skywalker,这也是《星球大战》里一个主角的名字,我们都很喜欢,从此就叫它“天行长臂猿”。
行李:之前看到你们保护长臂猿的海报上说,目前只剩下150只长臂猿?
董磊:是的,长臂猿是以家庭为单元生活的,父母和小孩一起,小孩也不多,可能就是一两个、两三个,现在只剩几十个家庭。长臂猿平均几十岁的寿命,想像一下,如果现在地球上的人类只剩下几十个家庭,而且这几十个家庭还被分隔在不同区域,真的是非常危险。
行李:不是都在高黎贡山吗?
董磊:是高黎贡山脉和德宏盈江县,但是互相不连通。南边的高黎贡山自然公园里只有一个完整的长臂猿家庭,这个家庭里的妈妈年纪已经很大。之前范老师看到这个妈妈的时候,她的孩子刚夭折了,后来建立了保护区,到2008年,第一个小长臂猿出生,又过了三四年,有了第二个小孩,加上爸爸妈妈,现在这个家庭有四个成员。天气好的时候,四口之家会一起在树林上叫。
行李:它们的叫声特别吗?古琴曲里有著名的《猿鹤双清》。
董磊:它们的叫声很像在说“二胡”两个字,特别有意思,全家一起,在树顶此起彼伏地叫。我唯一一次拍到它们在叫的场景,是爸爸在树上叫,它们的小孩当时一两岁,不用妈妈抱着,可以自己出来活动。这个小孩儿还挺顽皮,在树上跳来跳去,我看着很揪心,心里想着:千万别掉下去,千万别掉下去。旁边的爬藤植物爬树龙沿着一棵大树攀爬上去,妈妈坐在大树上吃爬树龙的果实。
照片里,长臂猿显得那么弱小,它们的生活完全依赖森林,它们必须生活在特别好、有密集大树的原始森林里。你可以想象,长臂猿基本是不敢下地的,如果森林的树不够密,树与树之间间隔太宽,它就没办法跳过去。
行李:对长臂猿来说,现在的高黎贡山,就是它们的桃花源,外面那么广袤的天地,都不能给它们提供生活的居所。换位想象一下,如果整个人类只剩几十个家庭,生活在这样一个孤岛上,外面的世界全是野生动物,那时的人类会有多绝望?
董磊:我一共就拍过两个天行长臂猿家庭,妈妈年纪都偏大,可能已经没有繁殖能力了。其中一个妈妈眼睛不太好,它们在森林里生活,眼睛不好会很危险,而对长臂猿家庭来说,母猿非常重要。刚才说的那个四口之家的长臂猿家庭里,妈妈已经有点老态,两个年轻的长臂猿刚到健壮的年龄,也就是说,现在看到这篇文章的小朋友,等到他三四十岁时,还有可能在高黎贡山自然公园看到它们。但是他们的小孩儿还能看到吗,不知道,如果保护不好,可能它们就慢慢消失了,这让人很伤感,也很痛苦。
行李:那时我们又只能在文字里、电影里遥望它们了,就像现在在好莱坞的电影里遥望已经消失的N种物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