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前,危地马拉作家米格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1899—1974)“由于其作品深深植根于拉丁美洲民族气质和印第安人的传统”,而被授予1967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阿斯图里亚斯是一位富于幻想、具有非凡想象力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在他的作品里,带有魔幻气氛及奇光异彩的传说和故事随处可见。其原因正如作家自己所说的:“神话、传说和魔幻是危地马拉现实的组成部分。倘若没有它们,危地马拉的现实生活就不真实了,因为大多数居民是印第安人和深受印第安民族文化影响的人。他们生活的世界一方面是真实的,由于社会制度所致,他们总是难以生活下去;另一方面则是魔幻的,这个世界对于他们更为重要和可贵,因为它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意义和希望。”阿斯图里亚斯把自己的文学创作看作是伟大的玛雅人的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的继续,他成功地运用魔幻现实主义方法来反映现实,揭示现实及其秘密,表现人民的生活、斗争和理想。
阿斯图里亚斯一向反对“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主张艺术服务于现实。他曾经说:“一个真正的美洲作家应当走上街头,因为在今天有责任走上街头……无论是智利、危地马拉或者墨西哥的作家,要想具有真正的独创才能,唯一的办法就是描写他们周围所发生的一切。”
朱景冬|译
我的生命中同时有过两个女人。她们都毫无情趣。一想到她们没有情趣,我的痛苦就会加重。她们在我的脑海里占据着同一个位置;这很奇怪,但就是这样:她们在我的脑海里占据着同一个位置。就像两张照片,一张印在了另一张上。她们的面孔和身体难以分辨,竟让我觉得她们拥有同一张面孔和同一个躯体。
我和她们住在没有窗户的房间中。在那些日子里,她们忘记了自己的脚步声:她们走路就像影子一样,脚下没有声音,说话低声细语。我和这两个女人一起度过了我的童年。睡觉时她们担心惊醒别人,担心我们睡在这种没有光线的房间里随时会醒来。我不知道她们当中谁是我的妈妈。据说有一个是我姐姐。在关于那些岁月的记忆中,我之所以能区分开她们,是因为她们在抚爱我时,最喜欢我的女人会久久地亲我,以致都把我弄疼了。我想,她就是我妈妈,另一个是我姐姐。尽管我还是觉得糊涂,因为有人说我以为是我姐姐的那个女人是我妈妈。
我不认识我父亲和我母亲。这两个女人非常温柔,一想起她们我就难过,心情沮丧,好像想起了令人悲伤的事情似的。在朋友们聚在一起喝很多酒、时间显得格外漫长的那种节庆活动中,我讨厌自己不能笑、不能唱、不能开玩笑,因为有一种强加给我的东西,一种懒洋洋的、哀伤的音乐使我感到不痛快。我不幸福,但也说不上不幸。我的幸福就是想念那些我曾经幸福地与之在一起的人,就是感受一种风湿病般的瘙痒,一种没有胃口的胃坏死。瞧我这个人多么少见!
我度过童年的房屋,是一个没有窗户、没有家具、砖头就要坍塌下来的长长的客厅。那里的卧室见不到阳光,月光总是凄凄凉凉的。月亮给房间带来一种亚洲格调,尽管每个房间都很简朴。从面对花园的一个大门可以进入那些房间。厚厚的木门板上炫耀般地留有圣克里斯托瓦尔生活的痕迹和两个受铁门环撞击的狮子头。我常常心怀敬畏地望着那两个鬃毛蓬松的脑袋。它们闭着的眼睛让我害怕。八个天使形状的合页固定住大门,每边四个。这些合页歪曲了关于天堂的概念。
说到花园,我想起了许多往事。站在门口是看不见多少东西的,尽管我久久地望着树上的枝叶,相信如果紧盯着某个地方,我的眼睛会穿过枝叶看到后面的东西。有时候,树枝被风吹得分开,于是我就看到了一段段白沙铺就的街道、被我误认为是幽灵的雕像、花坛、水池里不明来路的水飞落入其中的一只只圆筐。我被关在家里不准出门。为了能看到花园,我只好利用独自留在家里的时机。风儿并不经常来帮我。盼望它来是徒劳的,因为它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到来。有成百上千次,我白白地等到日落天黑。
一天夜里,明月当空,我看见树林里有一个黑影。我记得那个影子踏在晒黑的、脆裂了的东西上的脚步声。那个人先是走开,然后又转回来,在一根树干前停留很久,随后就离开了,消失时留下一堆燃烧的篝火。八天后他又来点燃了一堆篝火;又过了八天,他燃上篝火后向我所在的门口走来。是个男人。当他走到我面前,我能看到他的衬衫扣子时,我拔腿就跑,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我的妈妈们警告过我:“你要是站在门口,坏人会把你拐走的。”)
那个男人刚离去,她们就眼泪汪汪地进来了。她们从街上回来,眼都哭红了。睡觉前,她们在床上和我一起哭。
每逢星期六,总有四个愚蠢的夫人来我家做客。从她们的谈话中我知道,她们是一个慈善机构的工作人员,而我们是“丢人现眼的穷人”。这种话她们说过许多遍。夫人们走后,又会来一帮讲究礼仪的先生。他们郑重其事地吻我妈妈们的手。稍后,神甫也会来。
在屏风旁边,临时布置了一间小客厅,家里的椅子也都搬了来。我的妈妈们穿着最好的、补丁最少的衣服接待客人,竭力用裙子把脚上的旧鞋遮挡起来。和夫人们那崭新水亮的衣服、先生们非常珍贵的大礼服及神甫的教士服——极其漂亮的教士服——相比,她们简直像从博物馆里逃出来的古董,或者像穿着古代褪色时装的模特。
他们谈论天气,不时提到上帝。神甫从嘴里说出“上帝”这个词后,紧跟着会吐出一口烟。他们谈堕落的风习、世界末日的预言,呼吁反对那些像牲口一样睡觉和起床的人们沉溺于物质享受的风气,他们不祈祷,不戒斋,不想念上帝!神甫又一次提到“上帝”这个词,接着又吐出一口烟。他们从死亡、圣经谈到趣闻轶事。神甫讲述渔民们在最后时刻那副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情景,并把这和死在上帝怀抱里的人平静等待死亡的情形相比较。他再次说出“上帝”这个词,接着再吐出一口烟。先生们三言两语地做着补充。夫人们为屁股底下的硬椅子感到奇怪。必要时,大家会发表比较长的议论。我觉得他们交谈就像读音阶、学唱歌一样。
有客人在时,我的妈妈们无可奈何地眨着眼睛,这是坐在那儿不能动的人想表明自己还活着的唯一方法。她们不但无精打采——这在她们身上是很自然的——而且忍受着旧衣服的束缚:随便怎样一动,衣服就会被撕破。
当家里充斥着“上帝”和烟雾的时候,告别的时刻就到了。神甫伸出他那大猩猩掌一样的手,夫人们会稍稍握上一下。先生们客气地弯腰鞠躬,夫人们彼此拥抱,身体挨得并不那么近。我的妈妈们克制着呼吸,唯恐撕破衣服,抢到客人前面去为他们指引通向街口的路。那条路始终是老样子。在黄昏的余晖中,我看见她们走路感到很开心。我认为是我姐姐的那个女人抹着红嘴唇,看上去像一个咖啡色的小水果;我认为是我妈妈的那个女人面孔稍显苍白,睫毛蜷曲。到了门口,大家又一次道别。先生们戴上帽子。一时间,街上响起慈善机构马车的奔跑声。
这些人总是在我家坐很久。我不明白“丢人现眼的穷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我预感到这个概念所包含的怯懦:过去富、现在穷,几乎像犯罪一样接受他们假装给我们的施舍,这是很丢人的。
一个星期六,客人们没来。我独自在家门口过了一下午,没看见花园,因为风儿没有摇动树枝。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斗。不知为什么,我跑过去把椅子搬开,并对自己说:客人们已经走了……
我的妈妈们走过来,在漆黑的夜色中关上了门。我听见她们说,慈善机关不救济有私生子的家庭。她们哭了。我去睡了。我醒来时,肯定是在半夜,我仿佛听到街上慈善机构的马车离去的声音,它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在那些日子里,我看完了第一本初级读物。从书中的插图上我记住了一个穿着围裙的小男孩。他在放一只风筝。在我的家乡,人们管围裙和风筝叫“噶吧查”和“巴瑞勒特”。那个孩子不止一次使我感到难过:天空、空气、大地、光线、太阳,那张插图上的一切东西都是为他画的——他太幸运了。我恨不得把他赶走,我好来代替他。
看完这本书后,我受到了奖励。我认为是我妈妈的那个女人把我的头搂过去,一只一只地亲我的眼睛,亲了很久。我认为是我姐姐的女人则送给我一本有彩色插图的书,至今我还把它保存在我的藏书室里。最好还是把书藏起来:别人看到这本书会以为我只能看初级读物,换句话说,我不识字。我的第一次胜利被扼杀在书本里了。
这是悲剧。我连人们通常说的圆圈都不认识,只能按照逗点和句点背诵书的文字。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躺着,低声向圣安东尼奥诉苦,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一位先生来到我家。他一进来就看到了所有的东西:没有刷漆的家具,没有铺地毯的地板,没有贴壁纸的墙壁,房梁裸露的屋顶。最后他又从头到脚打量我们。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一双长癣的手、一块红斑使我联想到地狱。他不打招呼就把所有的椅子都占了:一把椅子上放帽子,另一把椅子上放伞,第三把椅子上放提包,第四把椅子上放手套,他自己坐在最后一把椅子上,迫使我的妈妈们站着接待他。
多年后,我差一点在伦敦一家剧院里晕倒。我和朋友们去观看一场催眠术表演,突然,我看到催眠术演员变成了那天早晨的来访者,为他的表演当助手的女人变成了我的一个妈妈。舞台布景是灰蓝色的,就像我童年时家中的灯光一样模糊不清。施催眠术的人叫被催眠的女人把首饰匣子递给他,她服从了。我的一个妈妈那天早晨曾在一种奇怪力量的支配下,把首饰匣子拿到了来访者面前。我就知道这些。当那个来访者拿起椅子上的东西离开后,她们身不由己地瘫在了地上,首饰匣子已空,她们眼中含着泪水。据说那人是一家慈善机构的负责人。据我所知,那是一家救济有私生子家庭的慈善机构。
应该提一句,那个时候,我的妈妈们中了彩。她们把典当的首饰赎了回来,为过冬而修补了漏雨的屋顶,之后我们不知不觉地又做回了穷人。穷人就像手气不佳的赌徒,一挥手钱就没了。我们做了大量的施舍,此外,还献给教区基督一顶刺冠和一些金钉,献给悲伤的圣母几把银短剑,献给圣米格尔·阿坎赫尔一把金色的铜剑,献给圣塞巴斯蒂安几支锦箭。
就在那些折磨人的刑具中,一个长着伞形骨肋、鬈曲头发、有雀斑的、骷髅面孔的女人开始教我读基督教义。
我很快就掌握了教义问答。为了感谢主,我第一次领圣体时,圣母玛丽亚得到了一把新匕首,背着十字架的主得到了一个更大的十字架。
几天前,在同一时刻,在被那个吓跑过我的男人抢走危险的吸引下,我走到了门口。他在树林里刚一出现,我就看到了他,他的胡子、他的眼睛、他走在痛苦地碎裂的脆东西上时粗暴的脚步。我看见他弯下腰,重新燃起他的篝火。烟和黄昏的薄雾交织在一起。风儿吹开多叶的树枝,花园那比较完整的面貌显露出来,可惜在傍晚的薄雾笼罩下已经模糊不清。一团团不成形的东西像大象、长颈鹿、骆驼一样浮现在我富于幻想的脑海里。这些具有动物形状的枝叶,在那闪烁着像我一样小而好奇的星星的蓝色柔和天幕下,显得越来越黑。“星星在诵念‘万福玛丽亚’,太阳在诵念‘天主经’。”我认为是我妈妈的女人对我说道。实际上,那晚倾听由广阔天空诵念的“万福玛丽亚”,那寂静中优美的福音,对我来说是必要的,否则我永远也不会再听到了。
在如此强烈而难以理解的渴望的支配下,我把一只手伸向了花园,让它随我走进家门。我用剪刀剪出了花园中的某些雕像,我认为它们是幽灵;再剪出花园中的几棵松树、一眼泉水、一条街道、一幢装饰着易落花朵的小房子。我从一张旧画片上剪下了月亮和一颗彗星,我可以把它们贴在这座淹没在黑暗中的花园上。
“给你月亮,花园,拿着它,我白送给你,我是用我妈妈们的剪子剪下来的。不过,你别说出去,因为她们会责骂我:剪子不是用来剪硬纸片的!”
我把手伸向黑暗中,我没有叫喊,因为我不能叫喊。有人抓住了我的手,在我手上放了一朵花。我查看了一下礼物,那人只是抓住我的手,把花夹在我的手指间。它像一块香布一般柔软,有股难以形容的香木味,仿佛我的妈妈们来了似的。我用一个男孩子的整个心灵听见她们来了。她们到来时,只有她们穿旧了的丝绸裙子发出簌簌的声音,或因缺钱而发出的痛苦叹息,或别的痛苦声音。对于她们的痛苦,我不理解,那是她们在祈求上帝时称之为压迫心脏的痛苦。
我转身问花儿:
“你为什么沉默?没关系,我知道你是听到我的召唤才来的,我应该履行我对花园许下的诺言。我希望你当花园的代表。给你月亮……”
我从我那个只能装下一枚硬币的罩衫小口袋里取出月亮,交给了花儿。
“花儿有月亮了,”我想。由于反复想着这件事,脑子都乱了……月亮有花儿了……花儿有月亮了……月亮有花儿了……花儿,月亮,月亮,花儿……
我的脑袋在花儿和月亮、月亮和花儿、花儿和月亮之间不停地旋转,像陀螺一般。如果不是有人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对我说话,我准会发疯的。那人的嗓门那么大,我还以为是门上那两头被门环撞击的狮子中有一头在吼叫呢。
“你叫什么……”点篝火的那人问我。
“你问我叫什么?”我回答。我看见他在吸一块火炭——魔鬼的糖果,像火车头一样从他的鼻子里冒出烟来,我害怕极了。看见他衬衫上的扣子后,我平静了一点。他穿着衬衫,有扣子,他大概不会太坏。他穿着衬衫,有扣子……衬衫……扣子……扣子……衬衫……就像刚才关于花儿和月亮的问题一样,我的脑袋又晕了。这时我听见点篝火的那人又对我说:
“那朵花儿呢?”他问我。
“我送给月亮了……”
我这么快地回答他,是害怕他把我抓去。
“月亮在哪里?”他怀疑地问。
我把手伸进罩衫的小口袋,他却哈哈大笑起来。
除了这个人使我感到恐惧外,我因为听见了我的妈妈们在某些下午天色很晚时回家乘坐的出租马车车轮的滚动声,焦虑心情更加重了。我既盼她们回来,又不愿她们回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希望她们快点回来,把我从这个长着人脸却像一棵树的人手里救出来。但是我又希望她们在那个树人讲完关于花园的其他情况之前不要回来。在那些厚窗帘似的树枝后面有什么呢?花朵和欢乐的水是怎样形成的呢?那些白泥土色的、一组一组地亲密站在一起的形象是用什么做的呢?那人在篝火里烧的又是什么呢?
“算了,看来你不认识我,我就是送花给你的那人。我叫埃杜维赫斯……”
“埃杜维赫斯……?”我大声重复道。老人几乎机械地回答道:“是的,埃杜维赫斯……”
马车从石板路上驶来。我的妈妈们眼泪汪汪地下了车。埃杜维赫斯消失在夜色中。
八天后我又跟他进行了一次谈话。“瞧这个好人,”我不断地这样想,“不然,他也应该是个好人。”我要他把我带到花园里去,但他不愿意。夜晚很冷;风,愤怒地呼啸着。
我同埃杜维赫斯的友情越来越深厚。在他的指引下,我了解了花园,有时他还带我到他家去。他有一个失明的小孩。现在我知道了,园丁埃杜维赫斯走路时脚下踩的是干树叶,雕塑是大理石的,他点篝火是为了烧蚂蚁。只是对水塘我一无所知,因为他不让我去那里,他说水是危险的。
五
一天早晨,在埃杜维赫斯家里,他拉着我的手穿过那个蝴蝶在里面发疯般飞舞的花园,我很高兴碰见了他失明的儿子。高兴?是的,我很高兴用比较准确的话给他描述他看不见的所有东西,尽管我说的那些话听起来很奇怪,而且常常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因为在他问我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时,我不能哑口无言。我的这位小朋友的世界是个稀奇的、童稚的、由我所创造的世界。我不知为什么,但是现在我感到后悔的是,没有为他描绘最快活的事情,有时候还惹他不高兴。
有时他会提出一些很严肃的问题,比如关于颜色的问题。他问我:“蓝色是什么?”我回答说:“蓝色就是蓝色。”“什么?”“还能是什么,蓝色呗!”小瞎子沉默了,不怎么信服。为了解释清楚物体的形状,我找到一种很有趣的办法,就是说,我觉得很开心的办法。我把那些东西都剪成硬纸片。月亮和太阳是圆的,星星是带角的。房子、十字架、奶牛的形体,等等。但是在我耐心剪完物体的形状并给他讲解之后,我却感到沮丧。因为当我把月亮放在他手上问他这是什么,他却回答是奶牛。不知为什么,在摸到十字架时,小瞎子竟说那是一幢房子,摸到房子时,又认为那是月亮,摸到月亮时,却说那是奶牛,摸到奶牛时,又说那是一颗星。“是的,”我回答,“对。”
“这种金色的大十字架该有多好看啊!”他摸着月亮大声赞叹道。
“这样的房子会给看到它们的人留下多么愉快的印象啊!”他摸着星星说。
“多好的小奶牛啊!”他摸着十字架说。
全都弄反了。我的学生不知出于一种什么见鬼的怪兴趣,竟这样张冠李戴。
有时我闭上眼睛,和他一块儿摸着剪好的奶牛、星星和房子,重复着哪个是月亮、哪个是房子、哪个是星星。
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和多次失败的尝试后,我终于讲得让他明白树的样子了。我让他站着,让他举起双手。他的疑问太多了。为了给他解释狗走路的样子,我要他在地上爬。他的问题还是很多。
“鸟儿是什么样子的?”一天他问我。
“很简单,”我回答,很快用纸剪了一只鸟,一只尾巴上带穗子的风筝鸟,放在他手上。
“摸到了吗……?”
“是的……”
“鸟儿会飞,就是说,它很轻,能在空气中飘起来。”
“空气……?”
“空气……是我们喘气时吸进肚子里的东西。”
小盲人叹了口气,对我说:
“明白了,房子、奶牛、星星、十字架、狗、月亮,飞起来的时候都是鸟。”
我和他在一起度过了那么多那么愉快的时刻,我觉得我竟然像对自己的某件东西、某个玩具一样喜欢他了。我亲他,使劲抱他。这使小盲人感到非常高兴,高兴得发抖、发颤。我们亲过、抱过后就沉默了。有时玩得很开心时,会听见他叹气。为什么呢?我始终不知道原因。他曾对我说:“因为我是个瞎子,因为我不知道我妈妈在哪儿,因为我看不见我爸爸,因为我看不见你。”尽管听他说他叹气是因为看不见我,这让我觉得高兴,但他的话还是使我心里酸酸的。
我们在花园里等着月亮升起来。风儿在树叶间吹奏梦幻般的乐曲。高空的云朵彼此相倚,仿佛疲倦的心灵。
“云朵在哪里?”他问我。
“在天上。”我回答。
“啊,不错,不错,云的形状像奶牛,像房子,像树,像人,像开赴前线的士兵,士兵踩着太阳的鼓点前进,因为这是在树木间听到的音乐:太阳的鼓声!”
在我们沉默和握过手之后,他问我:
“我们在什么地方?”
“在花园里……你没发觉吗?”
“啊,对,是在花园里,花园就像天空。”
“你想看见花园吗?”
“不,我想看见你!你是什么模样?跟我一样吗?你也看不见吗?别人对你讲世界上的东西时也跟对我一样,要剪成各种形象吗?”
我不禁心里一颤。
“就像我爸爸说的那样,一个盲人有像你这样的朋友给他讲述世界上的事情,他就不感到痛苦了。有些人虽然看得见,但知道的事情不多,他们没有朋友,没有人给他们讲世界的样子,这是他们的不幸。”
他中断了谈话,叹了口气。
“我叹气是因为我看不见我妈妈,她不在家,不过,即使她在家,对我来说她的样子也等于不在。你很幸运:你认识她,看得见她,直到不愿意再看她,直到你觉得她丑或者漂亮,天晓得……”
温暖的天气使花园里的树枝充满生机。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低着头,眼里噙着平静而愉快的泪水把他送到家,然后回到自己家,正好看见我认为是我妈妈和我认为是我姐姐的女人穿着黑衣服回来。
我躲在一个角落里,最阴暗的角落里,开始想心事。我的失明比他痛苦,比他痛苦得多……我有眼睛,却不能说我看见过我妈妈。埃杜维赫斯的儿子说过,一个盲人有朋友给他讲述事物的样子,他就不觉得痛苦。这很对。因为我不是盲人,没有人给我解释那两个女人的秘密:慈善机构的马车永远地离开我们家门口时,她们哭得那么厉害。
六
我和我的朋友过了一天又一天,我当他的老师。我对自己的解释感到满意,我的解释愈来愈准确。但是我觉得痛苦,因为就算我的眼睛能看、能看见、能区分颜色和远远近近的东西,我还是无法解释、不可能理解那包围着我的、跟我的影子相同的阴影和一个像影子似的、有一天来陪我的妈妈们的黑女佣。这种用眼睛来洞察周围秘密的能力,破坏了我当老师的那些日子里的快活心情,因为我意识到,我和我的朋友一样看不见。我俩都是瞎子。一天下午,我把此事告诉了他。
老师和学生。我们两个都是瞎子。我把云彩比作军队,把树比作举起双手的人。我明白,这种比喻一点儿也不清楚。当我们认识事物所用的手段也很陌生的时候,比喻就不是解释了。别人给我解释我的两个妈妈的事情时,把我的境况比作罗马某个圣人的境况;我向我的朋友解释我们周围的事物时,把这些事物比作别的东西。可就算他知道了奶牛走路就像人用四肢爬行,他又会有什么进步呢?我的热情冷却了。但是我可怜的朋友却仍然问个不停。
“请告诉我,现在云彩是什么样子的?”他恳求着,同时转动他那肉乎乎的眼皮下两个发白的眼珠,“云彩像星星住的房子或者像早晨人们挤牛奶的奶牛吗?”
我的忧虑就是我的忧虑,云彩就是云彩,既不像房子也不像奶牛。是云彩……云彩……云彩!
当我应他的要求,把我们一起在那些兴高采烈的日子里剪下的形象拿给他时,可怜的朋友没有察觉到我的沮丧,而是一遍又一遍地抚摸那些徒劳地模仿来的制品。
“让我想象一座城市……它一定很漂亮……”他提到房子时,摸的却是月亮。
我想,一座布满星星的城市不但漂亮,而且是神奇的。
我就是在这种张冠李戴的失明环境中长大的。在小瞎子家中,当埃杜维赫斯看到我们在一起时便笑着说:
“我这儿有一个小呆子和一个大呆子!”
埃杜维赫斯的胡子有一股雪茄味,从来也不修剪;他的双手总是沾满泥土;他的衣服的肘部、臀部和膝头上都打着补丁;他是个活人、真人,跟我的妈妈们不一样,她们仿若从梦境中剪下来的人影。是谁剪的呢?是谁把她们剪得一模一样,并把她们放在我手上,让我这个瞎子去猜测谁是我妈妈谁是我姐姐呢?
来园丁家做客的都是活人。一个工人脸上有一道伤疤,从耳朵直到嘴边,他用手指擤鼻子。一个樵夫少一只眼,说话像吐唾沫。负责送饭的夫人,涅维斯夫人,头梳得很仔细,衣着干净,每次听见工人或樵夫说脏话就划十字。而我家里却正好相反,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似的,无论是物品还是我们自己。在我身边的是两个谨小慎微的女人。她们穿着用极柔软的布料做的衣服;头发总是梳理得很整齐;长着修道院长才有的手;说话低声细语,甚至好像只是嘴巴动而并不发出声音;走路时悄无声息,哭也不出声;胆小怕事;像没睡醒似的。在我的记忆里,她们总是这样,总是坐在桌边,坐在照片和空香水瓶子中间。有时我觉得我和她们被一层玻璃隔开,既听不见她们说话也听不见她们的脚步声。两个家庭的气氛有什么差别呢?在园丁家里,水果的香味随着季节而发生变化。有的日子里一切都散发着甜橙、葡萄和流着蜜汁的成熟番石榴的香味;有的日子埃杜维赫斯家里到处飘着烤肉味;有的下午飘着把白衣服熨烫得笔挺的熨斗上的水蒸气的香味;冬天的早晨,园丁家小房子中的两个房间弥漫着苔藓、熟芒果、鸟笼子、罗网和鹦鹉栖架的臭味。我家却相反,总有一股凝滞的空气和快燃完的蜡烛的气味。园丁家里有的是鲜花和蝴蝶;我家从早到晚都半暗不暗,总是像黄昏一样,一切都原封不动。我认为是我姐姐的那个女人每个星期天都要抖落旧东西。我认为是我妈妈的女人则在数那仅有的几套还没有被拿去典当或没有被最后几个客人偷走的银餐具。
老师和学生、大呆子和小呆子已经分不开了,不是他来我家便是我去他家。可怜的孩子,他喜欢寂静,喜欢那条我童年时常在里面玩的、只有一个出口的地道。当我亲他的脸蛋时,他会高兴得叫起来。他也亲我。不过我亲他时,只是轻轻地蹭一下他的脸;他亲我时,却把他热乎乎的嘴使劲压在我的面颊上。连他这样亲我也让我感到痛苦。我的妈妈们告诉我,亲吻时要非常庄重,要轻轻地吻。小瞎子学到的吻却用力很重,十分粗暴。
七
门开了,我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我和小瞎子约好在花园里碰面,一块儿去看水塘。夜里离开家去看危险的水塘,这是一次冒险。后面没有人跟着我。我担心我的某个妈妈会听见我出门。她们虽然在睡觉,却并不知道自己是在睡觉。床铺挨在一起。其中一个女人是我妈妈。就是面色最苍白的那个,嘴角露着笑容的那个。只有睡觉时她才能忘记自己的悲剧,才会微笑。我认为是我姐姐的那个女人实际上是我姨妈,她看上去像个上了年纪的未婚妻,但一直没有未婚夫,她是个被抛弃的母亲,有一个孩子,但孩子不是她的。
我手里提着鞋,穿着袜子出了门,免得她们听见动静。我沿着树林、蓝桉、意大利柏、蓝花楹和冷杉的发蓝的阴影向前走。宇宙粉尘中的寂静、松树收缩和干燥时发出的气味、素方花的香味、甜无花果树的芳香气息,这一切使我感到窒息。这种无花果树是大马蜂和蚂蚁穴的庇护所,埃杜维赫斯在那些时刻就是用火堆——几乎像火炭一般发出灰色光辉和棉花状烟雾的火堆——同它们斗争。
我在路上走着,却觉得还没睡醒,还没离开家,好像在梦里走路似的,闭着眼走路。我就这样穿过花园向小瞎子家走去——是醒着做梦吗?在玫瑰的柔和香气中,我迈着奇怪的步伐走着,如果不注意把玫瑰枝拨开,就会被玫瑰刺伤。洁白花朵的香味被月光粘在女神们的裸体雕像上,所以夜色中看去,她们显得更肥胖了。
我加快脚步走到埃杜维赫斯家。在夜露中,我站在一棵弯曲的葡萄树主枝旁等待穿白睡衣的小瞎子。
我们彼此亲吻着,这吻被夜露打湿,被星光照亮。我们不敢说话,因为害怕在言谈中把我们去水塘和水交朋友的意图讲出来。
“有月亮吗?”他问我,我拉着他的手,他把冰凉的小嘴凑到我耳边。
他穿着白色的睡衣,显得轻盈、透亮,在沉睡的大地上不比我重。
“有月亮吗?”他又问道,显得很激动。
“你感觉到了?”
“是的,是的,我觉得它像塞满我耳朵的棉花。爸爸说月亮是瞎子,它很亮,但是什么也看不见。”
随着他的睡衣拖起枯叶,我们身后响起一阵阵的声响。
“树木也是瞎子。它有许多叶子,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天上的星星,我们一块儿剪的那些带角的轮子,你说说看,它们看得见还是看不见呢……”
“我们这些看见星星的人都相信,它们能够看见我们……”
“那你们就大错特错了。它们再瞎不过了。一出世就是瞎的。不然的话,它们就会成为我们命运的好向导而不是坏向导。”
“你讲得太好了!”
“是的,自从我们成了朋友后,爸爸什么都对我讲,他说这是为了让我在跟你交谈时不至于无话可说。”
我对自己所担任的向导和老师的角色都感到没有信心了。我的朋友对事情有一种非常深刻的理解,当然不是对事物本身,而是对事物的难以察觉的本质。
巴旦杏,独自转动或跟着孤独空旷的月亮走的向日葵,寂静时刻的蟋蟀,闪着绿光的萤火虫。我跑了几步,我的朋友停下来用双手摸索着找我,他就像在陆地上游泳一样,不敢向前迈步。我返身回来,告诉他有一些发光的苍蝇似的东西在飞舞。我捉了几只,放在手心里,抓起他的手让他摸。是虫茧。我把它们捻死,把那种发光的东西粘在他那毫无生气的眼皮上。我看到他穿着长长的白睡衣站在我身边,在他那瘦骨鳞峋的脸上,刚黏上去的东西的后面,闪烁着两只发光的眼睛,仿佛他在用萤火虫发出的那种梦游般的光亮凝视着我。
“我害怕,”他既像对自己又像对我说道,“害怕被水吃掉……水是吃小孩的……水吃小孩对吗……”
“吃脏孩子……”我不自然地微微一笑,因为我也害怕。
“我们坐下吧……”他恳求道。
我同意了。我们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但那树干并不干燥,可以听到整个树干内部还在生长,在爬藤植物和苔藓中间已经长出了一束幼芽。水塘就在我们背后。它吸引着我们,我感受到了它那种令人着迷的力量。它有力地颤动着,“唰……唰……唰……”用这种声音召唤我们。那是风儿吹过水面发出的声音:“唰……唰……唰……”
“你在想什么?”他痛苦地问我。
“想水……”我回答。
“太巧了!我也在想水……”
他像个无力自卫的生灵,蜷起双腿和双臂,蹲在我面前,把头放在我胸前,我贴在他眼皮上的萤火虫闪闪发光。
我觉得他有话要对我说,但他只是做了个表情,仿佛想寻找合适的表情、话语和声调,但没有找到。
他终于决定开口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我那天听到的事情。你的妈妈们跟我爸爸谈过话。连我们家的人有时也会忘记我们是有耳朵的,因为他们把我们看作瞎子,认为我们完全是木头。她们说你生活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家里,身边是留辫子的男佣人,离湖不远有许多渔民。你在一个小走廊里玩捉海盗游戏。在那个信仰海盗的家里,愿上帝和我们同在!那些像你一样总穿着黑衣服的先生们都消失了。他们都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唯一穿着破旧的黄色衣服回来的人跳进湖里,被水吞没了……”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
“怎么会害怕一个水塘呢?你曾经长时间在海上航行,寻找一条仅仅是看到过的、从附近驶过的船,一条迷失在海上的幽灵船,那条船由那些总是穿着黑衣服的先生驾驶。他们骑着黑马,选择最黑的夜晚出行,永远都不再回到那所大房子里了。你也是从那所大房子逃到小走廊,或者到湖边渔民的寂静生活中来减轻心灵痛苦的嘛。”
“那些穿黑衣服的人当中有一个人,眉毛最浓密的人,刮脸时面孔弄得像犁过的地。他勾引了那两个几乎是双胞胎的姐妹中最漂亮的一个,破坏了她的贞洁,然后就消失了。两姐妹害怕受到你外公的处罚,便逃出家门。等她们返回父亲家时,就有了你;但是她俩谁也不说你父亲是谁,她俩谁是你妈妈。有两个失节的母亲的儿子!”
“这么说她们……这么说我……”我一边狂笑,一边只是这么说。
小瞎子继续讲着。他的眼皮在干燥的眼珠上移动。
“这么说她们……这么说我……”
我笑个不停。我沿着漆黑的道路走去,也消失了。我觉得自己走到了一个深渊的边缘,走到了一片全都是泪水的大海边,走到了一座带刺的花园跟前。我感觉到那个孩子使劲把头贴在我胸前,压迫着我的心脏,我觉得我将遇到什么事情,某个阴影将把不可触及的丧巾披在我的头上。
“夜晚多长啊……!”他叹息道。
我亲了亲他的面颊,同意他的感慨。夜晚多长啊!
“有云彩吗?”
“是的,有云彩……几块黑色的云,很低,像大肚子。”
听到我这么说,他吓得什么似的,一下抓住了我的胳膊,好像有一只手要把他从我身边拉走。
“我这是怎么了,这么害怕……”他牙齿打着颤说。他的颤栗几乎是察觉不到的。“我觉得远远地离开了你,离开了爸爸,离开了我家,被人带着跑,有时还挨打……”
黑云遮住了月亮,阴影罩住了花园。这么说她们……这么说我……我不住地这样说着,但已不再大笑……
“墓地是什么样的?死人是怎样的?为什么要把一个人埋掉,让他孤孤单单的呢……”他连珠炮似地发问。
“墓地是个很快乐的地方。”我对他开玩笑说。我突然不喜欢他了,如果他靠近我,我就把他推到水塘里去,让水把他吞掉;是的,我要把他推下去。“墓地是个很开心的地方,”我开玩笑地对他说,“那里有滑车场,有旋转木马,住在那里的人,死人,在月底会聚在一起唱歌。现在大概还在唱。唱歌、跳舞,像你一样穿着白睡衣。不过,这一切活动只能在有月亮的夜晚进行,决不能在白天,因为阳光会让他们消失的。也不能在黑夜里进行,因为夜太黑,从墓里出来的死人会变成幽灵,再也不能回去,就像那些穿着黑衣、骑着黑马离开大房子的先生一样,现在他们还在远海上驾着一条没有灯光的死人船航行……”
“人是怎样被埋葬的?”
“就像我们玩游戏时用稻草把你盖起来一样。只不过用的是土,并且要永远埋在里头。”
听到我这么说,他叹了口气。
“爸爸对我说过,墓地像一座十分凄凉的城市。老年人大概都这么看。你说它是快乐的地方。最好认为它是快乐的。你说呢?你的妈妈们有一天说,一切都在墓地结束,一切也在墓地开始。父亲把儿子孤独地抛在那里,孤独的儿子也把父亲抛在那里。我不愿被人孤独地抛下。你要永远伴着我。在我看见一切以前,在我生活于其中的这种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结束以前,我不希望也不愿意一切结束。”
在泼了一层油似的天上穿云航行的月亮,像泡沫岩一般苍白多孔;模糊不清的星星犹如一部古老赞美诗集中难以辨认的金字;夜露中,格雷维莱亚树林落满了夜鸟、夜晚炫耀自己美貌的猫头鹰,这林荫路上的沙子变蓬松时发出的声音就像连续打点的表。这一切对于我们这些谛听任何声音,免得漏掉小溪和水塘的“唰……唰……唰……唰……”水声对人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你说什么?”他多疑地催问。
“我没说话……”我回答道,任凭芸香的香气往我嘴里和鼻子里钻。是的,我说过话。“这么说她们……”我低声说,声音低得连我自己也几乎听不见。所以人们常说,盲人的耳朵像痨病病人一样聋。“这么说她们……这么说我……”
“我问你是因为我有话对你说。沉默,人死了才会沉默,因为其他东西都会继续对我们讲话。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我讲的事情让你不高兴啦?对不起!以前你对我说这说那,现在却一声不吭了。我永久都处在黑暗和寂静中,除了等着被埋葬,我还有什么呢……”
“住口……”我冲他喊道,“住口,不要再提死亡!”
一只蟾蜍跳到我脚边。我真想捉住它放在他手里,然后对他说,这是一只鹦鹉。我恨他,我应该报复他。水沟的声音。阴影的大披巾就像我妈妈们用的那条一样。
“我们到水塘边去吧……”他胆怯地提议,想求得我的原谅。
“改天吧,今天不行。我们回家吧……”
“为什么不行?我们出来就是为了看水塘嘛!我想去摸摸,想知道水是什么样的。”
他从我们坐的那块木头上站起来,不用我带路便像水沟里的水那样慢慢地摸向水塘,凭着听觉朝风儿吹打水面发出“唰唰……唰唰……唰唰……”颤动声的方向走去。是什么鸟儿在歌唱?什么花儿从梦中醒来?是美丽的番石榴花吗?什么星星永远熄灭了?是天空在吮吸它,最后把它吞下去了。
我跟在他后面,在将要到达水塘边时拉住了他。不过,我主要是为了让我自己停住。如果再往前走一步,我就会抓住他的胳膊,一步不停地走到水塘边,把他扔进水里的……
“这么说,她们……这么说,我……”
黑漆漆的树,没有轮廓,长毛绒似的影子,风撼动树枝,使树枝显得更多更密。
“淹死他!”
我要是今天夜里把他推进水里,没有人知道是我干的。
让他带着我的秘密死在水里……
但是,不只他一个人知道我的秘密,埃杜维赫斯也知道,我的妈妈们,唉!乱说乱道的女人!她们曾对他说过,她们是怎样的……我又是怎样的……即使埃杜维赫斯真的知道,对我来说也无所谓。他会忘记的。年迈的人在丢下一切死去之前会把一切都忘记的。不能容忍的是小瞎子知道。一想到他和我的秘密将和我一起存在下去,我就气愤……
小瞎子被我拉着。他相信我,惟恐我发怒,不知道该去水塘还是回家。
“你害怕了?”他暗示说。
“对,对,我害怕!我们回家吧!”
我拉着他,(这么说,她们……这么说,我……)最好送他回家,把他扔到床上,让他淹死在梦中。一想到我曾准备脱掉他的睡衣、把他光着屁股扔进水里、人们发现他淹死时以为他是想下去洗澡,我就万分恐惧……
“现在,你踮着脚……”我把他送进家门后对他说。可怜的孩子,他踮着脚走得那么稳,那么直。据说,他经常这样走路,免得弄出声音让别人发觉,他就是这样听到了一些跟他无关的事情,是的,跟他无关的事情,是的跟他无关的事情(这么说,她们……这么说,我……)
我没有对他说“再见”。一条小走廊。一幢大房子。几个穿黑色衣服的先生,我不认识他们。为了等待他们归来,每天夜里烛台上都点着蜡烛,桌上都摆着饭菜,床铺都铺得好好的。男佣人都留着像黑蒜头一样的辫子。湖边的渔民们身上有一股淡水味。晶亮的眼珠一动不动。小走廊。为什么吉卜赛人不把我带走?一个吉卜赛女人领着我去旅行。那些留长辫子的男佣人尊重我。
我终于也逃到了被委派去管理一个教区的神甫的船上。一天夜里我们驾船向地处万里之遥的一个海滩驶去。我们寻找、追踪迷失在这海上的一条没有船员的海盗船。船上的人都被有毒的闪电打死了,但我们仍然像活人,因为他们仍然留在他们的驾驶台上、工作岗位上和散架的甲板上,跟生前一样。我父亲就在他们中间。我的妈妈们一醒来,我就向她们打听父亲的情况,尽管她们哭得泪珠像门口的石头那么大。这时从门口传来慈善机构的马车永远离开我家的声音——他们从不救济有私生子的家庭。
传来用力的敲门声。天快亮了。埃杜维赫斯进来说,小瞎子在水塘里淹死了。我从床上跳起来。我的妈妈们要穿晨衣。我一边穿衣服、扣衬衫扣子,一边跑,跑得裤子都掉了,鞋带也没系,一直跑到水塘边。
另一些园丁已经聚集在那里。他像穿着白睡衣睡觉一样浮在水上。有一个园丁脱了衣服下水去捞他……
我没能多看他几眼。我被拖走了。我的一个妈妈,就是我说是我妈妈的那一个,牵着我的手,我们紧走慢跑地回家去,我认为是我姐姐的女人跟在我们后面。
她们掩上门,哭了起来。我从自己干燥的眼里挤出一滴泪。她们静静地哭,仿佛在写乐谱,睫毛梢上滴下一个个圆形音符,有大音符和小音符。埃杜维赫斯家的人号啕大哭……
对我来说,小瞎子的死好像并不真实,相反,我觉得像是小孩子的游戏,是没有发生的事,是一个梦。她们不准我出去,门口也不行。但是我知道如何在夜里逃出去。
“谁在跟踪我?谁在叫我?”
星斗像从土里扒出来的一样,沾满了尘土;猫的睫毛黑乎乎的,像影子;树木被风摇动……
我恨他,我恨他。我觉得我拉着他的手,要把他扔到水塘里去。而我所做的是:我从埃杜维赫斯点起的火堆上拿了几块燃烧的木柴,扔进了昏暗的水里……
四周空荡荡的……杳无人烟……火熄灭了……
这么说她们……这么说我……
唰……唰……唰……风吹打着水面……
这么说我的妈妈们……这么说小走廊……留长辫子的男佣人……海盗,杂技团……安娜·塔瓦里尼……黑人皮斯皮斯……教区神甫……慈善机构的马车,全是一场梦……
熄灭的木柴冒出的烟飘在水面上,像他的睡衣……
我划了个十字……我本想说:“为了十字架!”但我却说:“为了梦的预兆……”。
唰……唰……风吹打着水面……风吹打着水面……
载于《世界文学》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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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静远
终审: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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