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王师傅在车里吼了起来:“人活一辈子,命是哪个都算不到的。这个婆婆家里四口人,老公生病女儿瘫痪,还带个小孙子,都靠她捡垃圾活,你们闹啥子?我就是要载她,你们不坐就请下车,不满意可以投诉我。”
全世界都不会在乎这样一个小人物,但对她的家人来说,她就是英雄。如果你在街上遇见她,请把你的瓶子给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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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贵英今年八十一岁,她忽然觉得,这辈子活得有点累。
前段时间,她花了12块钱,这是她两三天的收入,找人算了一命。
两个问题,为啥活着这么累?还要累多久?
蒋贵英五姊妹,她排老四,死得剩她一个了,偶尔也会有些孤单。
算命的翻来覆去,总结成一句话,人各有命。
19年前,蒋贵英62岁,从资阳老家回到成都,提了一个竹编菜篮。
篮子里盛着一个男婴,是她刚满月的外孙唐郑。
唐郑体弱,出生只有3斤,3天没哭出声。医生说,多半带不活了。但蒋贵英不信。
唐是父姓,郑是母姓,取这个名,意思是让他将来不要忘记自己的父母。
这孩子不是孤儿,但和孤儿也差不多。
19年后,蒋贵英一家四口在成都生活,当年“养不活”的男婴,也已成年。
丈夫郑明知,88岁,被肺病折磨多年,呼吸声越来越重,最近睡不着觉,靠墙上喘气到天亮,像是拉风箱。
女儿郑淑兰,58岁,唐郑的母亲,6岁时患脑膜炎,“抽了脊髓,后来人就傻了。”
早出晚归捡了十几年垃圾,蒋贵英把一家四口都养活了。
这张照片,拍摄于几年前,蒋贵英在春熙路捡瓶子。因为这张照片,她曾被称为“口袋婆婆”。
后来,她从春熙路消失了,和所有的小人物一样,再没人提起。
但有一个人还一直记得她,这个人叫“弹簧”。寻找蒋贵英,从弹簧给我的两个门牌号开始。
弹簧人精瘦,按成都话讲,有点“干歇儿”,说话时身体摇来摆去,像说唱歌手,很有节奏感,大概就是这外号的来由。
但弹簧心好。几年前认识蒋贵英后,她搬了几次家,他依然隔三岔五去看望。
最近他又要去一趟,送点棉被和衣服,这是第九十八次。
弹簧说,蒋贵英住在马鞍北路附近,一个菜市场里。
他给了我两个门牌号码,第一个“一环路北四段136号”。他说,到这里,你会见到一个消防队,右边第一个巷子,直走,注意左侧有一个通道,只够一个人通行。
通道口第二个门牌,“马鞍北路73号附71号”,一直走到尽头,就到了。
我到一环路北四段时,不到早上6点。
据说蒋贵英早上6点左右,会在附近捡垃圾,这时清洁工没上班,垃圾桶还有隔夜的瓶子。
早上大街车少人稀,如果她在,应该很容易遇见。
我到马鞍北路走了半圈,没有遇到蒋贵英。等到清洁工人上班,我还是没见到她。
工人从垃圾里把瓶子清出来,装进随身的口袋,作为一点微薄的早班补贴。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的源头,可能只是几个瓶子。
按弹簧的地址,我找到一条潮湿的巷子,巷子旁是一排低矮的平房。
下水道散发出腐朽、发酵的味道,有点冲眼睛。
巷子尽头,是两个房间,各10平米左右,房租300元。
一个房间住着蒋贵英、郑明知夫妻,女儿郑淑兰;另一个房间住着唐郑。
屋子堆着各种杂物,只容转身,但收拾得还干净。
听弹簧说我要来,蒋贵英今天在家等我。
她打开靠墙的柜子,翻了很久,掏出一个扎得严实的口袋。
打开,是半袋生花生。这可能是家里唯一能待客的东西。
她说,资阳亲戚送的,“没用过化肥,好吃得很。”
我尝了一个,花生放太久,壳软了,连仁都软了,咬着一股霉味。
她期待地看着我,我假装嚼几下,囫囵吞下去,给了一个回味悠长的好评:
“城里难得吃到这么好的花生了!”
她说,好吃那就多吃点!我又拿了一个,剥了半小时。
她继续翻箱倒柜,最后只找到半瓶白酒,说,我给你倒一点!
我说,不不不了,我肝不好,早上不喝酒。
她悻悻地放下酒,我们继续用这袋花生表演太极推手。
终于,大家都累了,结束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客套,心平气和地坐下来。
“从哪里讲起呢,那就从我女儿开始吧。”
蒋贵英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她花了一上午,给我还原了一段平凡的人生。
6岁,因为脑膜炎,郑淑兰傻了、瘫了。
这是命运对蒋贵英的一波打击,一夜之间,“我一下老了十岁。”
郑淑兰快40岁时,有人给她介绍婚事,对象叫唐忠秀,孤儿,个矮,年纪大,家穷。
蒋贵英没同意,她说,女儿有病,我把她养到死就对了,不要去拖累别人。
“你都60多了,万一你死了,她连个家都没了。”别人说,她的病不遗传,留个后,以后老了也有口饭吃。
这句话打动了蒋贵英。她默认女儿跟唐忠秀走了,没有婚礼。
送走女儿后,蒋贵英和郑明知去了成都。
“老了,做不动庄稼了,水井打水浇地,桶都拉不上来,拉一半,歇一会儿,倒掉一半,再拉。”
“村里过不下去了,想在成都打份工,求个活路。”
第一份工作是在饭馆帮工,这份工作只干了一个月。
有一天,老板看了她的身份证,说,你都60多了,我不敢要你了。
她说,我能干,我有力气。
老板说,我知道你能干,但万一你摔了撞了,我负不起责。
离开餐厅后,她到处找过工作,因为年龄太大,都没有成。
“我们两个要吃饭,老头子要吃药,我也是没有办法。”无奈之下,蒋贵英开始上街捡垃圾。
一开始偷偷摸摸,最怕遇到老乡,毕竟,捡垃圾太“掩人”(方言,丢脸)。
“在老家,只有叫花子才去捡垃圾”,一方面,她又告诉自己,这又不是去偷,没啥掩人的。
“但一家人要吃饭的嘛。”说起往事,几滴浑浊的泪水,从蒋贵英深陷的眼窝中流了出来。
与此同时,在老家的郑淑兰怀孕了。
女儿临产,唐忠秀没钱,蒋贵英赶回老家,用捡垃圾攒的钱,把女儿送去了医院。
唐郑满月后,蒋贵英用菜篮子提着唐郑,带回了成都。
买不起奶粉,蒋贵英用米熬成浆,加一点红苕调出甜味,居然把唐郑养活了。
她还是每天上街捡垃圾,只是身边多了一个伴。
前胸抱一个娃娃,后背扛一袋垃圾,行走在城市间,蒋贵英瘦小的身体,像是一架天平的支点。
她在树荫旁、屋檐下把外孙放下,就在周围捡垃圾。
“大人造孽,娃娃也造孽,我好多次捡完回去,他耳朵都被蚂蚁爬满了。”
女儿生病后,下地干活,蒋贵英都把她带上,放在田边、拴在树旁,一大一小,遥遥相望。
三十多年后,相似的一幕又发生在蒋贵英和唐郑之间。
只不过场景从乡间地头,换成了城市的街边巷尾。
蒋贵英也从一个年轻的农妇,变成了拾荒的老人。
这也是蒋贵英去算命的原因之一,她隐约觉得自己在一个圈里打转,走不出去。
唐郑一岁时,回老家见了父亲一面。那时,唐忠秀离去世只有半年了。
在胃癌和贫困的折磨下,这个矮个子男人,身体蜷缩得像个小孩儿。
唐忠秀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他托人告诉蒋贵英,想要见儿子一面。
“见面时,他有没有托付你,要把唐郑照顾好?”
蒋贵英想了一下,说,没有。
她说,那时唐忠秀已经说不出话了,“就是看着儿子,一直哭。”
蒋贵英背着唐郑,离开唐家时,唐忠秀忽然有了一股劲,从床上滚下来,从屋里一直爬到院子外,“说不出话,一边爬一边哭,哭着送我们走。”
第二年夏天,唐忠秀去世了。蒋贵英又回了趟老家,这次,她带走了女儿郑淑兰。
两个病人,一个婴儿,四张吃饭的嘴。回到成都,蒋贵英并没有感觉到团聚的喜悦。
“那时,我给自己定的目标,一天要捡3斤米钱回来,才够一家人吃。”
每天的伙食一成不变,两顿稀饭,一碗泡酸菜,“我现在一闻到酸菜味,都要打个颤。”
“爷爷不能挣钱吗?”我问。
郑明知离90岁只差一个门槛了,但他不一定能迈得过去。
因为肺病,他很早就失去了劳动能力,“不要说做事,多走几步都喘不过气。”
刚到成都时,他帮人扫过地、刷过皮鞋,但身体不好,都不长久。
相似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早上,蒋贵英做好饭,把女儿放在室外的凳子上,喂饭、吃药,带着外孙,出门工作。
下午回家,清理女儿的粪便,洗衣服,清扫家里…
唯一的变化,就是外孙上学后,不用跟着她到处跑,可以少操一点心。
每次弹簧来看她,都要给她买一袋洗衣粉,“她连洗衣粉都舍不得买,冬天时手搓得通红。”
蒋贵英越来越瘦了,上次卖废品,她称了一下自己,68斤。
背着女儿,从床前走到屋外,她扶着床架,攥紧了手,一点点往前挪,走几步,歇一下。
就这几步路,她花了快2分钟。
这张椅子,是蒋贵英捡回来的,在底部打了一个洞,垫上了垫子。
女儿一天的吃喝拉撒,都在这张椅子上。
走回屋里,蒋贵英的脚在打闪,她扶住床架,费力稳住。
她头晕越来越严重了。前几天,在家里拖地时,晕倒了,在地上躺了不知道多久才醒来。
“老头子(郑明知)想扶我,又扶不动,急得哭。”
“晕起来还是吓人,眼前花花绿绿,房子都在转。”
现在,只要感觉头晕,她就抓住能抓的东西,往床前走。
因为头晕,这段时间早上她没出门,她说,冬天天亮得迟,路上走的人少。
万一晕倒在路上了,没人看见。
医生说,这晕病是累出来的,“平时少累点,吃好点,就对了。”
“有得做才有得吃,我少做点,我们一家人咋办?”
她说,有时候她也想,送走了老头子,等女儿也死了,“我也可以无牵无挂地死了。”
“我已经80岁了,是完全有资格去死的人了。”
她指着女儿,“她没有神经,不焦不愁,没有烦恼,她是不会死的。”
“她不死,我也死不成。”她的语气中,有一点无奈。
我凑上前,半箱大米,半把挂面。蒋贵英说,这是弹簧上次来买的。
弹簧来的那天,厕所堵了,粪便漫出来,巷子里臭得辣眼睛。
弹簧还带了几个小孩过来,“小孩都没进来,捂着鼻子就跑了。”
弹簧来时,蒋贵英正拿根棍子,弯着腰,捅了半天,水一点没下去,急得跺脚。
后来弹簧找人来,拿钻头把厕所打通了,“他又去找物管和社区,要帮我们改造阴沟。”
临近中午,蒋贵英准备做午饭。
她把电饭煲里的稀饭捞出来,再煮一锅新的。
孙子不在家,一家三口就吃稀饭,一是省钱,二是大家都嚼不动。
每个星期割一斤肉,“下午去买,买撇一点的,便宜,有个油味就行。”
一个卷心白,三根芹菜,是家里全部的蔬菜。
家门口就是菜市场,蒋贵英没敢在上午去买过菜。
早上菜贵,晚上收摊,价格就便宜了,再捡一些剩菜叶,洗干净,够一家人吃几天。
她说,这个卷心白上午卖3块5一斤。晚上收摊,老板1块钱就给她了,还送了几颗芹菜。
蒋贵英家的午餐,一人一碗半干稀饭。
她招呼我吃饭,我说我不饿,我早上吃得饱,在减肥。
其实我是嫌太素。
来回劝了几次,她声音发颤,眼泪汪汪,把手伸到我面前,翻转给我看:
“你看嘛小匡,我仔仔细细把手洗了的,碗也洗过了,干净的,不脏。”
我去找凳子,准备吃饭,一转头她就不见了。
我追出去,她已快步走出巷子,到了对面的小馆子,让老板打一碗毛血旺。
毛血旺便宜,多少带点荤,大概是招待客人才会来点一份。
我拦住她,又买了些熟菜,抢着给了钱。
老板打了两碗米饭给我们,蒋贵英很高兴,回来一路都在说:
“这个米饭是不要钱的。”
干饭我吃了一碗,剩了一碗,蒋贵英说,给外孙留着,回来吃。
蒋贵英把毛血旺留了一半,拌在稀饭里,喂给女儿。
蒋贵英说,唐郑还小的时候,“我一顿饭要吃三次,我一次,他一次,她一次。”
喂饭、喂药,帮女儿排便、盖好衣服,是蒋贵英出门前的准备工作。
我问,什么药。蒋贵英说,苯妥英。我回去查了一下,大概是一种抗癫痫药。
她说,也不是一直吃,没钱就断了,有时弹簧来,也买一些。
只要不是抗不下去,蒋贵英不敢去医院。
她说,一个月多前,她带丈夫去了医院,“嚯哟,花了一百多呢。”
她说话的口气,像是去看了一套房子。
我大致也猜到了,她说的“医院”是哪里。
喂女儿吃过饭,蒋贵英出门了。
这是一条固定路线,穿过农贸市场,顺马鞍北路附近走一圈,从后门回去,大约两个小时。
捡垃圾分几个时段:
1、6点之前,清洁工还没上班,能捡到隔夜的垃圾;
2、早上8、9点钟,上班高峰,车多人多,丢的垃圾也多;
3、中午到下午之间,看运气。
今天出门迟了,翻了几个垃圾桶,蒋贵英一无所获。
拾荒这一行,也分口岸,分淡季和旺季。
冬天是生意的淡季,因为喝水的人少了,瓶子也少了。
而饮料瓶子是收入的大头,16个一斤,卖8毛钱。
“现在一天能捡几块钱就不错了。”
口岸也很重要,蒋贵英拾荒事业的巅峰,就是在春熙路度过的。
初入行时,无意听同行聊起,春熙路瓶子多。
蒋贵英记在心上,打听路线,那时她住关家堰,6路车到红星路二段,离春熙路不远。
她去了一趟春熙路,发现一片新天地:人多、垃圾桶多、瓶子多,一天顶过去几天。
另外,这里是步行街,车开不进来,带孙子不怕被车撞。
之后七八年的时间,蒋贵英都在春熙路“上班”。
早上,坐6路车去春熙路,下午再坐车回来。
她没有公交卡,来回要给4块钱,6路车王师傅住关家堰附近,了解她的情况。
“王师傅不要我的钱,后来,所有6路车师傅都不准我投钱了。”
“我说,我还是要名誉的人,我要给钱,不能白坐。”
“师傅说,他们是帮国家在开车,国家不要你的钱。”
“一开始有乘客投诉。”他们嫌车脏,“车是用来拉人的,不是用来运垃圾的。”
起先司机们都闷起不开腔。“后来有人说,不要我上车,王师傅就毛了。”
那次,王师傅在车里吼了起来:
“人活一辈子,命是哪个都算不到的。这个婆婆家里四口人,老公生病女儿瘫痪,还带个小孙子,都靠她捡垃圾活,你们闹啥子?我就是要载她,你们不坐就请下车,不满意可以投诉我。”
了解蒋贵英的情况后,乘客都没说话了。
“之后,乘客对我都很客气,上车给我让座,帮我拿袋子。”
有时候,王师傅还带同事来蒋贵英家帮忙。
“一来就是好几个人,送东西、打扫卫生,不歇一口气。”
“我喊他们吃饭,他们都说,哪个吃你的饭哦!干完活就走了。”
对蒋贵英来说,在春熙路讨生活的那段日子,有苦涩,也有温暖。
餐厅的老板,让蒋贵英去吃饭,免费。
“给我打的饭菜,都特别多,他们说,吃不完可以带回去吃。”
“去吃过几次,我怕我脏,影响人家生意,就没去了。老板再问,我就说吃过了。”
附近超市、小区居民常把瓶子给她留着;“我经常捡完垃圾回来,看唐郑在吃东西,他说,是叔叔阿姨们给的。”
我说,你被城管撵过吗?
她说,没有。她只记得城管常给她说:
“太婆,你还是买点啥东西吃嘛,你这样一天天的饿,你遭得住哇?”
“我舍不得买来吃,城管就给我端了碗面。”
“有好多年了,一年到头没有休息过。”蒋贵英说,不管是除夕还是初一,不管刮风还是下雨。
有一年除夕,她还带着唐郑在春熙路捡瓶子,有两个人过来问她,太婆,都过年了,你咋还不回家?
“我说,过年了,捡瓶子的都回家了,没人跟我们抢,可以多捡点。”
“他们说,不管咋样,年还是要过的”,“大人不过,娃娃也要过噻。”
他们帮她把垃圾袋提着,开车把她送了回去。
在春熙路拾荒的日子,蒋贵英一天只吃早晚两顿饭。
“免费的我不愿去吃,自己吃又买不起,就将就饿着嘛。”
“有时背一大包垃圾,饿得走不动,就坐下来歇一会儿嘛,歇一会儿,就好了。”
说话间,她捡到今天第一个瓶子,很高兴。
蒋贵英说,捡垃圾也是有学问的。
一开始捡垃圾,不管能不能卖的,她都捡回来。到废品收购站,被老板清出一大半,都是不值钱的。
几次之后,她摸清了门道和行情:塑料瓶8毛钱一斤,纸壳4毛一斤,易拉罐最贵,3元一斤。
春熙路,生意好一天能捡几十斤瓶子,挣二十多块钱。
现在这里,夏天也只能捡7、8斤瓶子,冬天就更差了。
关家堰拆迁后,蒋贵英搬到了马鞍北路。
她找不到去春熙路的车了,“有时候人家也不要我上车。”
加上年纪大了,体力差,经常头晕,不敢走太远,她从春熙路消失了。
到现在,蒋贵英还很怀念春熙路,不光因为生意好,还有“在那里我认识了很多好人。”
餐厅老板、城管、6路车的师傅…“年纪大了,记性越来越差了,但他们我还是记得的。”
街头的垃圾桶,是蒋贵英一家的衣食父母,但也藏着无数的危险。
刀片、碎玻璃、钉子…蒋贵英手上细小的划痕,都曾是一个流血的伤口。
小拇指受伤后,关节的肿块至今未消。
手上一些硬块,是留在体内的玻璃纤维。
仔细搜完附近所有的垃圾桶后,蒋贵英回家了。
口袋干瘪,这一趟收获并不多。
回到家,女儿又把屎拉在了地上,郑明知手足无措地在旁边看着。
蒋贵英默默放下袋子,在手上套了一个塑料袋,清理粪便、拖地。
她对这一切都已经习惯了。
在地上蹲久了,蒋贵英说,还是有点晕,歇了一会儿才站起来。
郑明知、蒋贵英坐在屋子里,看着前面的口袋,许久没有说话。
这些年,郑明知能做的体力活,就是蒋贵英把垃圾捡回来后,和她一起清理,分类。
在春熙路捡瓶子,差不多一天能卖一次。
现在生意不好,几天才能凑够一趟。
“其实老头子心头压力也大,他觉得拖累了我们,有时晚上常偷偷哭。”
两个塑料瓶、两个易拉罐,一些废纸。在地上,摆成小小一摊。
下午,怕蒋贵英留我吃饭,我说有事先走,第二天再来。
她说,第二天弹簧要来看她。
我说,那正好,我也想见见这个从未谋面的朋友。
第二天早上,我到来时,唐郑刚起床。
19岁的唐郑,在垃圾桶旁度过了艰难的童年时光、在二仙桥念完中学、职高、工作、换工作……
他现在建设路一家小公司上班,上一份工作是做电话导购。
蒋贵英说,她这辈子,最欣慰是把唐郑“盘出来(养活)”了。
“我已经尽力了,至于他以后怎么样、结婚生娃…我老了,考虑不到了。”
前半句话,她是说给我听的。后半句,是说给唐郑听的。
在家里,唐郑和外婆的话不算多。
发工资后,他给自己买了个新手机,被外婆说了很久,嫌他乱花钱。
“我和外婆还是有些代沟。”他说。
蒋贵英说,唐郑从小沉默寡言,闷头做事。
“他不轻易相信别人,小时候带他出去捡垃圾,我不在的话,别人给他东西吃,带他走,他都不理。”
“什么事都藏在心里。”
有一年蒋贵英生日,唐郑念小学,放学回来,送了她一条项链。
“我自己都忘了,他还记得。”
“那时一天给他5角钱,中午买个馒头吃。”唐郑饿着肚子,省了10块钱,在校门口小摊买了这条项链。
上职高时,老师发现一到中午吃饭,同学去食堂,唐郑就趴桌子上睡觉。
后来才知道,他是没有吃饭的钱。
“老师让他在食堂帮忙打扫卫生,清桌子,吃饭不要钱。”
“他自尊心强,后来写了份退学申请,说不去读了。”
唐郑穿好衣服,一弯腰,在水龙头灌了一口水,漱漱口,出门上班去了。
蒋贵英在身后喊了一声,“你下班要早点回来哦。”
他嗯了一声,没有回头。
唐郑出门上班,蒋贵英也开始一天的工作。
蒋贵英爱整洁,虽然衣服都是别人送的,但洗得干干净净。
从垃圾桶翻出不要的东西,纸屑、食物渣子,她会捡起来扔回去。
前几天,她还去理了个发,把头发剪短了。她说,不管干啥子,人都要活得精神。
没捡到瓶子,蒋贵英却意外拾到一个铁皮盒子。
她高兴得很,拿到我面前,让帮忙看看是什么东西。
打开,是一个血压仪,我刚想说,洗一下还能用。
话没出口,蒋贵英已经把它拆了,剩下了铁壳。
她说,废铁3毛钱一斤,这盒子有差不多两斤,当捡十个瓶子了。
走了一会儿,蒋贵英走不动了,她说,头有点晕。
她走到一家药店门口,在椅子上歇气,招呼我坐她的身边。
她又讲起了她最近去算命的事,心疼的感觉还没消退,她说,12块钱呢。
我说,那等于白捡了一天瓶子。
她想了想说,那不止一天哦。
蒋贵英说,我觉得他(算命的)说得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
她说,年轻时,家里有亲戚在成都,想给她介绍一个成都的对象,她没想嫁到外地,拒绝了。
“后来嫁给我们家老头子,没想到,还是来成都了。”
她说,早知道早些来了,说不定下半辈子就没这么辛苦。
“这就是命。”
一位老人路过,蒋贵英起来和他打招呼。她说,这是她的妹夫。
蒋贵英说,家里五姊妹,两个哥,一个姐,一个妹,她排老四。
现在,除了她,其他四个都已经去世了。“有时候我也奇怪,为啥偏偏就留我一个呢?”
但她很快又找到了原因,这就是命。
这真是个万能的答案。
蒋贵英说,老头子可能撑不了多久了,这是上次看病医生说的。
“等他走了,要送回资阳老家,我也是。”
“山上树子还是有的,砍来割料(打棺材),也可以少花一点钱。”
房子应该不在了,但祖坟还在。到时候,也算一家团聚了。
这是蒋贵英对未来全部的规划。
回到家,收获比昨天多一些,蒋贵英把它们打包,放在了小推车上。
这辆小推车也是弹簧送她的。以前,蒋贵英去一趟收购站,只能背不到30斤。
收购站在青龙场,距这5公里,走路来回,走走歇歇,要三四个小时。
有了推车,能多放几十斤,可以凑几天去一次。
下午两点半,蒋贵英的客人,弹簧来了。
弹簧是“四川益路同行”QQ群的群主,在成都有三千多群员。
来看蒋贵英,买东西都是大家凑的份子。
我见到他时,他正在给今天购买的东西和票据拍照,发回群里。
今天,弹簧领了十多位志愿者来看蒋贵英。给她带来新棉絮、冬衣、棉鞋、毛巾和粮油。
蒋贵英偷偷买了一小袋瓜子,几斤橘子,和她珍贵的花生一起,放盘子里端了出来。
没来成的群员,给蒋贵英发来问候,弹簧拿手机念给她听。
在这里这里停留了半小时后,弹簧一行离开了蒋贵英家。
回去的路上,大家纷纷表示,花生太难吃了。
“可我们不吃还不行,你不吃,蒋婆婆会不高兴。”
她叫蒋贵英,一个81岁的普通老人。她也是一位妻子、母亲、外婆。
她一辈子没去过什么地方,大部分人生,她都低着头,在原地兜圈、寻找。
她没有见过太多的风景,也没有什么值得分享的故事。
她这辈子多得最长的一件事,就是用自己的双手,无数次伸进肮脏的垃圾桶,让自己的家人不挨饿、不受冻、活下去。
全世界都不会在乎这样一个小人物,但对她的家人来说,她就是英雄。
如果你在街上遇见她,请把你的瓶子给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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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戴丽丽 李逸博
编务:黄俊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