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既然哲学讲一口方言,而“语言是存在的家园”,则上述永恒焦虑及其支撑与抚慰,必然生发、跋涉于特定语言的密林之中。就我们这群此在而言,其必生聚作息于汉语,依恃汉语的氤氲涵养,有赖汉语的传递沟通。我们是汉语的造物,一如汉语之属于我们,并不止于属于我们。语言之属人,在此特定情境,专指属于我们,同样,并不止属于我们。由此而有汉语文明,立此才有华文世界。“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汉语就是世界,也就是世界观。
从而,汉语意味着启示,而在文明决定论的终极意义上,是以汉语表述自己的亿万生民的生存之道,也就是拯救之道。进而,文明之为一种存在,真实的存在,一定要借助语言来陈述和表达,并由此规范它的生活世界,则语言意味着法则,习得语言的艰辛历练就是在接受一套法则而训育成人的过程。人总是特定的人,在此,只能是特定语言训育成长的人,则由此团聚而成的文明板块其实是一种特定的法则集团。其以特定法则表现自己,而分享内在更为深广之普世规度,恰为这个大千人世的绚烂所在。就此而言,汉语的语法,就是我们人间的律法。
循此以往,我们被纳入这一文明,进入这个世界,成为这一种人。人性,原是语言性也,某种特定的语言性也。也就因此,文明即语言,语言即存在,存在依凭言说来表达自己,证明自己。反过来说,噤声的世界不是人世,如同太过喧哗的人间必流于浅薄,反而消解其人间性。
如此这般,则汉语历经数千年的沿承接续,究竟如何塑造了我们这群华夏子民的心智和心性?世世代代,万年化育,此方水土选定的这一套表意体系,对于关乎存在的永恒焦虑会否发育出不同于其他文明的特质和气度?由此往下,其运思逻辑,其命名方式,其沟通流程,是否以及如何影响了对于这个现象界的体制化作业,又是如何潜移默化出一套洒扫应对的典仪礼规?凡此种种,不仅关乎这个叫做“汉语哲学”的思想门类的正当性,更关乎以汉语作为表意体系的亿万生灵的本体论意义。就是说,关乎我们的世俗存在与超越形式,进而,关乎我们的尊卑与生死。
故而,此间参差,看似文明论的高低生熟,实为道德论的尊卑文野。
因而,比诸哲学史就是哲学问题,而概念史就是概念这一命意,如前所述,语言就是存在,一如存在之存在于语言。中国存在于汉语,所谓的“中国哲学”诉诸汉语,用汉语来致思,在汉语中运思,并生发作育于汉语哲思,而孕育养护汉语哲思。故而,其形其神,光华烂漫,其思其虑,澎湃浩瀚。它们流光溢彩,万流归宗,不是别的,也不可能是别的,当然就是“汉语哲学”。
放行扁舟,踏歌江南,抚松长啸,朝来微雨晚来风。抑或,愁动鸿雁,纵马漠北,彩云轻举,满面冰霜一盅酒。———朋友,你和我,你们和我们,端赖此间一线牵连,幸能表达瀚海孤独而免于孤独,却又更深地陷入孤独,而终究不再孤单。
待月中庭,一天如水,文采风流,梨花满枝春带雨。不料,霎时风雷,如冥如晦,摧枯拉朽,少年心事转头空。———朋友,你和我,你们和我们,面对世事翻覆,人事无常,而幸能撑持到底,就在于常有佳言相劝,从容啸咏,编织起了另一个缥缈世界,最不济,洒家遁逃那方水土去也。
噫嘻,语文作育,一个微言大义的汉语修辞,概乎其意,而钩沉其义,造就了这方水土,为世间万物命名,也就是为我们定位,从而抚育我们安身立命,还不赶紧膜拜,还不伏惟感恩。
是啊,对于存在本身的永恒焦虑,必具体聚焦于生命之所徜徉的天人之际和生死两头。当此之际,面对有死性,彷徨焦灼,烟尘碌碌,而水流云在,梦远恨托,则其思其虑,必然诉诸一种语义体系,或嚎啕,或低泣,或沛然咏叹,或寂然默祷。是的,这一腔心事与心思,总得付诸言说,特定语意的言说。那万般希望和绝望,必须向天地倾述,谁让天地造人。朝雾肃穆,总想倾述。晚霞绚烂,引人歌啸。暗夜沉静,我们以默然无声滔滔不绝。对我们来说,这一特定的表意体系不是别的,它叫“汉语”或者“中文”,所谓“国语”者也,实则人声,一种自然的啸咏。因而,汉语之为世界的表象,这方水土之存在的镜像,或许,也是洞见,必然普世而普惠,其所指与能指,关乎文质、体用和知行,彰显的是语言的边界即世界的尽头这一生命征象。就此而言,语言就是世界,语法即世界规则,语言观就是世界观。操持何种语言作为运思工具,借由何种语言表达瀚海孤独,决定了你活在什么样的世界,从而,壶中日月,去难留,这将是一种什么样的世界。
嘿,月来弄影,城头玉漏,我醉欲眠,“山河天地点尘空”,一般情味。
在此,借助语法结构,将对象世界转圜为思想的观念世界,蔚为语言的神奇,其德与能,其意与义,同样为包括汉语在内的大型文明的纷繁语言所共享。苍穹之下,万丈苍茫,朝圣者的灵魂,不再无家可归。
至于说拼音文字优于方块文字的,不得要领,多半是顶着专家头衔的文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