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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海外诗的“加速世界” | 沙红兵

文史哲杂志  · 公众号  ·  · 2024-12-21 18:30

正文

摘 要

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技术、竞争加速及进化论的影响,人类克服时空阻碍,进入全球一体的加速发展时代。晚清诗人在海外也率先观察和体验到这种剧变在时空观念、生活步调及自我感觉与认同等方面所带来的巨大变化。在时间方面,“当下”萎缩得越来越短暂,并且很快被下一个当下所代替;火车、轮船将人们从传统束缚中解脱出来,却又再度嵌入严密的时间管理之中。在空间方面,人们无远弗届,无所不至,但也体验到社会亲近性与物理邻近性以及社会相关性与空间邻近性的脱节。在自我感知与认同方面,由于一切都陷于快了还要更快的速度循环,人们已不太能够将所认识的人、所发生的事、所经历的行动与体验作为素材消化吸收到自己的生命故事之中。此外,加速的现代世界还存在着严重的不平衡、不平等,速度滞后的国家、地区成为拥有速度与先发优势的国家、地区争夺、控制与盘剥的对象。

作 者 | 沙红兵,广州大学人文学院、文学思想研究中心教授

原 载 |《文史哲》2024年第6期,第38-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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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古代神话或小说故事有关羽民国、贯胸国、黑齿国等的种种虚构与想象,不同于汉唐通西域、明初下西洋等朝廷使节的通关与出使,不同于明清时代闽粤等地对东南亚及欧美等地的劳工输出,也不同于历代对于民间人士履及日本、朝鲜、安南、琉球、暹罗等地的零星记载,在19世纪七八十年代至20世纪一二十年代,晚清知识人、读书人环行周边国家和地区,远涉重洋或横跨欧亚大陆,迎来第一次大规模的出国出境潮。他(她)们自幼接受传统诗歌教育、训练,几乎无一不是诗人,有些还是当时十分杰出的代表性诗人,因此留下了大量人们称之为“晚清海外诗”的宝贵文献。

在黄遵宪、康有为、梁启超等所谓“新派诗”“诗界革命”的当事人以外,钱锺书是最早认识到这些海外诗价值的学者之一。郭延礼《论康有为的海外诗》是新时期率先注意到相关论题的论文。近十多年来,也陆续出现一些研究成果。本文将在它们的基础上,进一步拓展有关诗人和论题的范围,不仅涉及黄遵宪、康有为、丘逢甲等诗人,也不止于泛论各类海外题材,而是将论题聚焦于当时众多海外诗人在异域他乡环境中所注意到的一个前所未见的现象: 加速。在他们集体捕捉、描绘的一幅幅“加速”的快照与图景中,晚清海外诗人突破“差能说西洋制度名物,掎摭声光电化诸学,以为点缀”的局限,不仅为古老的诗歌形式带来了新题材、新原质,而且也开启了传统诗歌参与现代性的新尝试、新进程。

一、加速的现代世界

1866年斌椿率团出使欧洲,还在黄海海域即作《黑水洋大风》云:“轮船创造非寻常,测理精邃制器良。洪炉烈焰煮沸汤,真气[蒸汽]鼓动力莫当。机括奥妙费审量,顿使险阻成康庄。……轩然巨波起空苍,鹢首出没相低昂。矫如健鹘天际翔,柁楼兀立神飞扬。”前半首写轮船运行、推进的工作原理,后半首写狂风巨浪中的轮船全速航行,兀然自得。渡过印度洋、红海,斌椿又作《至埃及国都(即麦西国地名改罗)初乘火轮车》诗,序云:“轮车之制,首车载火轮器具,火燃水沸,气[汽]由管出,激轮行。次车载石炭及御者四五人。后可带车三五十辆。……皆用铁轮六。前车启行,后车衔尾随之,一日夜可行三千里,然非铁路不能。”较详细地介绍火车的原理、结构与功能,好奇之心跃然纸上。不只是火车、轮船,还有其他新发明、新运用的交通运载工具。如张祖翼《伦敦竹枝词》写自行车云:“只轮两足踏轻机,镫影铃声出路歧。瞥眼真如飞鸟速,学趋捷径便相宜。”写消防车云:“四马朱轮去若飞,黑衣人尽戴铜盔。若教项羽来西土,也作咸阳一炬灰。”其时,喷气式飞机犹未问世,但已出现氢气球:“飞车巧制夺天工,自在游行薄太空。不料气球轻举处,扶摇人趁大王风。”气球是悬浮和飞翔在天空的“飞车”,人类也因此补上海陆空全面加速的最后一块拼图。而为了与这些交通运载工具相配套,还有铁轨、隧道、公路、桥梁、运河、码头等设施。如何如璋写东京的铁路大桥:“倒海排山道始通,铁桥千丈又横空。经营毕竟穷人力,漫诩飞行意匠工。”张祖翼写伦敦泰晤士河河底隧道:“水底通衢南北连,往来不唤渡头船。灯光惨淡阴风起,未死先教赴九泉。”王以宣写巴黎的大街小巷:“坦荡云衢似砥夸,岁时碾石与礲砂。纷纷宝马香车里,绿树明灯夹道遮。”以上这些都说明随着交通运输技术的发明和运用,加速已深入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在交通运输的蓬勃发展之外,晚清出洋的中国诗人还见识到初具雏形的现代信息传输体系。 斌椿《西洋照像[相]法,摄人影入镜中,以药汁印出纸上,千百本无不毕肖。予来巴黎(法国都)、伦敦(英国都),画师多乞往照。人皆先睹为快,闻有以重价赴肆购买,亦佳话也》诗云:“海隅传遍使星过,纸绘新闻万本多(太[泰]西各国日印新闻纸数十万张)。中夏衣冠先睹快,化身顷刻百东坡。”长题已清楚交代了事件原委,身为大清使者,斌椿的照片被登在了巴黎、伦敦的报纸上,逼真拷贝、发行了数十万份。写诗的使者也朦胧意识到,在摄影、报纸、机械复制等技术的合力作用下,一个“化身顷刻”“海隅传遍”的加速度世界已然降临。再如张祖翼与何如璋一在伦敦,一在东京,竟都不约而同写到了邮政与电报,相互之间亦构成饶有意味的映照与补充。关于邮政,张祖翼诗云:“草字人头白纸封,路旁到处有邮筒。不知何事通消息,半是私情半是公。”何如璋诗云:“家书远寄凭邮便,一纸何嫌值万金。五岭极天隔瀛海,鲤鱼风紧碧波深。”无论公私消息,无论距离远近,俱可顺利送达,而像斌椿在诗末加注解释轮船、火车的运作原理那样,何如璋也于诗末注解云:“东人公私文报,设局经理,名曰邮便。置柜中衢,任人投之。定期汇收分寄,无遗漏者。”关于电报,何如璋诗云:“柔能绕指硬盘空,路引金绳万里通。一掣飞声逾电疾,争夸奇巧夺神工。”同样也在诗末加上注解:“电气报以铜为线,约径分许,用西人所炼电气。或架木上,或置水中,引而伸之,两头以机器系之。所传之音,傅[附]线以行,虽千万里顷刻即达。”而远在伦敦的张祖翼,则为何如璋诗与注解中纯然机器技术的电报世界增添了一位不乏温情的“女报务员”:“少女扶机竟日忙,霎时传语遍城乡。为他人约黄昏后,未免痴情窃问郎。”此外,电话也不期然加入为加速社会推波助澜之行列。 何如璋《次韵》诗云: “何须机电诩神通,寸管同掺用不穷。 卷则退藏弥六合,好扬圣教被殊风。 ”诗前“小序”云: “近西人有电器,名得律风,足以传语,故以此为戏。 ”何如璋《次韵》诗作于1878年6月,电话似乎还是太超前了些,他能够理解和赞叹电报、邮政与铁路大桥,但还是认为“机电”之电话不如“寸管”之笔。

曾几何时,官道、快马、驿站、信使,组成了传统信息传输的主要场景。 诗人骑马、乘牛、买舟,在城乡阡陌、青山绿水之间悠悠徜徉,也成为中国文学、文化的经典意象。 再有就是对各种各样思出尘外但无法落地的有关交通运输、信息传输的速度世界的神话传说与想象描绘。 虽然不可避免拖着长长的传统社会尾巴,但总体来说,晚清士人还是努力突破自身既有的理解框架,或者说,努力将之与即目所见、亲身体验的加速技术对接起来。 而交通运输、信息传输的加速技术所催生和创生的实际上是一个与传统社会迥异的现代加速世界。 与这个世界直面相向,严格的传统诗歌形式也许已不敷其用,或者苦于语焉未详,但晚清诗人合为事而作,或出以长题,或在诗前加小序,或旧名词赋新义,或径用新词然后在新词后加括号注解,或在句中、句末、诗末加注解。 而最耐人寻思的是使事用典。 如斌椿《至埃及国都(即麦西国地名改罗)初乘火轮车》云: “宛然筑室在中途,行止随心妙转枢。 列子御风形有似,长房缩地事非诬。 六轮自具千牛力,百乘何劳八骏驱? 若使穆王知此法,定教车辙遍寰区。 ”第一次体验火车及其运行,为了理解这座奔驰在途的“房屋”,斌椿打开头脑中所曾熟读的《庄子·逍遥游》《神仙传》《穆天子传》《拾遗记》等库存材料,以列子御风而行、费长房一日千里以及周穆王所驭“绝地”“翻羽”“奔霄”“越影”“逾辉”“超光”“腾雾”“挟翼”等八匹神骏作类比,让自己从眼前的突兀中暂且退后一步,心神稍定后再向前跨入这六个铁轮、行止随心的新的加速世界。 包括张祖翼所写伦敦泰晤士河河底隧道“未死先教赴九泉”,虽使事不当,但也正是经由这样的误解才逐步加深了对新世界的适切了解和理解。 潘乃光《苏尼士河》云: “有心精卫计何迂,无恙龙门凿得无。 缩地能通三百里,移山莫笑乃公愚。 ”行驶于苏伊士运河,潘氏虽与斌椿、张祖翼出于同样的用典机杼,但已更好地调控和稳定了情绪。 迨至康有为,则已基本理顺从传统世界向加速世界的历史脉络,其《阅兵讫,夜乘汽舟自哈顺河归纽约,月色微茫,此福尔敦创汽舟首行之地,夜阑看月,感赋》云: “罗马前人视飞鸟,后得指南针有方。 上下百万年,大地冥墨寒绝各夜郎。 ……自有福尔敦,遂缩大地若堂坊。 波浪滔滔,夜灯弥山闪煜煌。 百年世界大进化,万载无此大块新文章。 ”康有为另有一诗称颂瓦特(按,原作华忒): “汽机创自英华忒,水火相推自生力。 汽船铁轨自飞驰,缩地通天难推测。 ……华忒生后世光华,华忒未生世暗塞。 ”这两首诗推崇瓦特与福尔敦的发明,在人类上下百万年的漫漫求索之中,将百年以来的全面加速世界区分和突显出来。

二、加速与时间

轮船、火车等交通运输技术革命,报纸、电报等信息传输技术革命,还与进化论等思想一起,随着欧美在全球各地的殖民扩张而推动了现代世界的加速形塑与形成。梁启超在日本作《志未酬》云:“志未酬,志未酬,问君之志几时酬?志亦无尽量,酬亦无尽时。世界进步靡有止期,吾之希望亦靡有止期。”山外有山,海外有海,晚清诗人身处海外,先于大部分国人体会到现代加速世界进步永无止境。“加速牵涉所有事”,无论是时间、空间的感觉与认知,还是社会情境、生活步调与个体精神的内在体验,都在加速的冲击之下发生变化。

首先是加速度所导致的当下时间之萎缩现象。 潘乃光在伦敦参观博物馆,尝作诗云:

博物亦数英吉利,任人品题无雌黄。初见古人古棺古,葬具惊心刿目列两旁。随见五金珠宝杂服饰,刮光磨垢分成行。季札闻乐欢观止,似道半间欲珍藏。岂期层楼扶梯上,六通四辟穿回廊。其中油画更称绝,说甚顾绿与倪黄。人物重写生,故事成滥觞。沙场绘鏖战,裸体如寻常。转入偏院出意表,知名笔墨生容光。……只惜寓目在俄顷,加以赏鉴难精详。余兴未已纵挥写,写入奚囊示不忘。

诗人应接不暇,眼花缭乱。“初见”旋即被“随见”取代,“似道”之后复有“岂期”相续,在此,“当下”这个时态不断萎缩得越来越短暂,一个当下时刻随即被下一个当下时刻所更替。“其中”数句写在油画展览前流连驻足,但诗人意识里已在快速将眼前油画与记忆里的中国画展开对比,油画的色彩更鲜明,人物更生动,而且擅长以画面铺陈故事,描绘战争,再现裸体。在此片刻的单位时间之内,诗人似欲极力联想更多的主题,比较更多的细节,发现更多的差异。也就是说,人在一定单位时间之内行动的事件量或体验的时间量都在尽量增加,需在更少的时间内做更多的事。推广开来说,广搜珍奇的博物馆本身其实就是现代加速世界的象征,它将各地并置一处,古今聚合一时,所有观赏者都被这些前所未有的并置、聚合所眩惑。“只惜寓目在俄顷,加以赏鉴难精详”,在博物馆内的每一个当下,这尽可能容纳最多的行动事件量或体验时间量的每一个当下,都只是“俄顷”。如果说过去意指不再存在、不再有效,未来意指尚未存在、尚未有效,那么当下、“俄顷”则成为经验范围和期待范围正重叠发生的时间区隔,在此区隔之内,一切纷至沓来又稍纵即逝,再也难以像以往那样细细打量,从容鉴赏。这种“博物馆”现象与体验可谓无处不在,如同一个诗人潘乃光,当他越过印度洋、红海来到英国治下的埃及港口城市波赛,每一次注目和驻足都成为“仓猝”的奇遇:“宝藏恍入五都市,旺气先包百谷王。夜色微茫天正晚,望去灯光不知远。蚌胎云母争玲珑,马迹蛛丝势蜿蜒。登岸信步任所之,不嫌仓猝惟称奇。管中窥豹一斑耳,五光十色迷玻璃。”

而随着当下时间之萎缩,人们对时间的主观感受也发生了变化,经验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却反而体验得越来越少。人们早就发现,经验到的时间和记得起来的时间往往不成正比,如果一个人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并且体验到非常多样和令人兴奋的印象,那么时间会过得非常快,但在一天结束后回想起来却又觉得这一天过得特别久。 而如果在等人或被困于某处一整天,他会感到度日如年,但在最后上床之前却又觉得好像才离早上起床没多久似的。这就是人们一般所熟悉的“体验短/记忆久”或者“体验久/记忆短”的时间模式。但是,在现代加速世界,这些熟悉的时间模式被打破,变成了“体验短/记忆也短”。如康有为《庚子七月十五日泊丹将敦,泛轮来庇,今日又辛丑七月十五,已经年矣。追思壬寅七月望在印度,癸卯七月望在爪哇,甲辰七月望在那威,乙巳在纽约,丙午在意之美兰那,丁未在瑞典,戊申在瑞士,己酉复归槟屿,庚戌过丹将敦到星坡,再读之,俯仰陈迹,益兴怀也》云:“去年丹将敦,明月照海雪。今年槟榔屿,又复见明月。我生多去住,明月几圆缺。人生若飞鸟,太空自飞没。踪迹皆偶留,长久同仓卒。”诗题是所谓“长题”,但比起漫漫十年辽阔的环球旅行,长题与寥寥数句的整首诗一样都嫌太短。一年又一年,原已发生和经历多少故事,但现在都被“七月十五”这个较为特殊的农历日子,月亮这个较为经典的意象,划分成了一个个孤立的片段,或者说,只有靠农历和月亮才能将这些孤立的片段勉强串联在一起。经验的时刻越来越丰富,生命的体验却越来越贫乏,最终时间似乎落得双重下场:“飞鸟”般流逝和“飞没”,却又在记忆里“仓卒”得只留下偶然的“踪迹”;连同这些地名也构不成一幅完整的世界地图,只仿佛是在大脑的记忆屏幕上四处闪烁、散乱明灭的亮点。康有为另有《泛那威寻北冰海,纵观山水,维舟七日,极海山之大观》诗云:“吾昔爱温台,又复好南溟。既美加拿大,更慕瑞典京。皆以亿万岛,足以妙性灵。然若论海山,诸地短且平。谁甲大地者,那威吾定评。”温州、台州的海山美景让位于南海,南海让位于加拿大,加拿大让位于斯德哥尔摩,最后又都让位于挪威。由于对海山美景的体验时间与经验记忆的时间都变得一样快、一样短,都难以成为真正自己的时间,所以只能一个让位于另一个、下一个,“酬亦无尽时”的根本原因在于“志亦无尽量”。在现代加速世界,人们就像童话中掰苞米的猴子,掰一个丢一个,只能总是处于“志未酬”状态。所以潘乃光《游博物院》诗云“余兴未已纵挥写,写入奚囊示不忘”,似乎只有凭靠写诗才能使这种“体验短/记忆也短”的时间状态与模式稍稍得以锚定和延长。

此外,晚清诗人还对加速世界的时间管理方式有所观察和思考。 如张祖翼《伦敦竹枝词》写伦敦的公交汽车:“两层男女雁行排,来往通衢日几回。并坐殷勤通一语,下车携手踏天街。”诗末并附注语:“凡通衢大道,皆有街车来往经过,有一定晷刻。日数十往还,以便行人车。”将诗句与注语合观,与男女车上混杂而坐同样让中国诗人惊异的是,公交班车有固定的时间表,人们每天也据此安排出行。这实际上提出了时间管理的同步化要求,也必然带来诸多制度、过程与实践之间的协调、摩擦与张力。张祖翼写的是伦敦的男女乘坐公交车约会,试想约翰提出在某日某时乘车至某地见面,约翰提升了速度,玛丽也就感到了压力,除非她也将自己的速度提升起来,跟上约翰和班车的步调。张祖翼还只是伦敦班车的旁观者,另一位诗人潘乃光恰在元宵节抵达法国马赛(按,原作马寨):“上元风景绘新春,恰好天低月近人。扰扰人声车路近,十分钟过即开轮。”诗人本应欣赏异国他乡元宵节的夜景,但此刻他是加速世界各方面相互依赖、环环相扣的时间链条中的一分子,行色匆匆,所幸也终于在规定的时间赶上了班轮。而对此时间管理观察最细、体味最深的当推黄遵宪,其《今别离四首》之一将古时的舟车别离与今日对比,古时“行止犹自由”,但是今日,“明知须臾景,不许稍绸缪。钟声一及时,顷刻不少留。”古代的离别可以缠绵,可以延宕,可以一步三回头,但现代需准时上车上船,送客止步,立即开行,瞬间远离和消失。这一进程不以任何个人意志为转移,不因任何客观条件而逆转,它唯一的方向就是始终向前,就是把一切快速、无情地抛在身后。加速度的科技、理念与动能让人们从传统束缚中解脱出来,赋予更多行动的自主性与自由,但也似乎从一开始就违背了自己解放与自由的承诺,让人们在解脱的同时又被深嵌于另一套严密的时间管理体系之中,在一手给出了自主与自由的同时,又另一手收了回去。

三、加速与空间

随着西伯利亚大铁路的修通,晚清诗人在横贯欧亚大陆、东西绵延近一万公里的铁路线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空间位移。 单士厘《光绪癸卯春过乌拉岭》云:“萦回巧安轨,曲折堪驰骋。来往便行李,运输无阻梗。豁然大交通,天地包涵并。……自谓饶眼福,故乡无此景。谓语诸闺秀,先路敢为请。”汪荣宝《西伯利道中》云:“金椎万里控神皋,绝漠惟惊凿空劳。独往真成追落日,适来可得止奔涛。平湖夜受寒星阔,连岭春兼霁雪高。回首齐州空九点,玉杯谁共醉蒲陶[葡萄]。”单士厘自称是女性中有此旅历的开路先锋,汪荣宝恍然之间仿佛由陆地疾驰变为天上俯瞰,故国成为模糊的远影。不过,晚清诗人去往欧陆大多还是选择海路,即经由南海、马六甲海峡、印度洋、红海、苏伊士运河抵达地中海,去英国则出直布罗陀海峡沿大西洋北上。去美洲则有两条航线,一是海航到欧洲后再从英国利物浦等地横渡大西洋,一是东渡日本再横渡太平洋。单士厘自称女性先锋,康有为则犹有过之,到达某地常以当今第一人自诩,如《遍游北美洲,将往南美辟新地(乙巳九月)》云:“手扶旧国开云雾,足踏新洲遍海隅。”《戊申六月廿九日晓泛黑海》云:“横槊谁赋诗,吾应先支那。”再如其诗题所云:《游中印度舍卫城,访佛迹,舍卫为印度京,印言曰爹例。……支那人之来此者,法显、惠云、三藏而后,千年而至吾矣》。总而言之,晚清诗人凭借科技加速,在空间的履历和拓展上主要表现为两点。一是无远弗届,所至甚远。但举几首横渡各大海洋的诗题以见一斑:斌椿《红海苦热》,黄遵宪《八月十五夜太平洋舟中望月作歌》《海行杂感》,丘逢甲《七洲洋看月放歌(二月十三夜)》,康有为《己亥二月,由日本乘和泉丸,渡太平洋》《五月,出利物浦,渡大西洋,重到加拿大,入胜罗仑江口》《九月二十二重泛大西洋》《地中海歌》《五度[渡]大西洋放歌》《泛那威寻北冰海,纵观山水,维舟七日,极海山之大观》,梁启超《二十世纪太平洋歌》《大西洋遇风》,汪荣宝《浩浩太平洋》,杨圻《哀南溟》,等等。丘逢甲《七洲洋看月放歌(二月十三夜)》云:“一舟之外天连水,万里空明月轮起。七洲洋里看月行,数遍春宵古无此。舟行双轮月只轮,青天碧海无纤尘。……少陵、太白看月不到处,今宵都付渡海寻诗人。”诗中的“七洲洋”可推而至于其他各大洋,夜晚可推至白昼,海天无尘可推至狂风暴雨,“看月”可推至看火山、冰山、千岛、云雾或极光。二是无所不至,所至甚多。如斌椿游历欧洲十一国,黄遵宪出使日本、美国、新加坡,汪荣宝、钱恂等滞留在日本及欧洲数国多年,梁启超先后考察美洲、欧洲。其中又以康有为最具代表性,梁启超《南海先生倦游欧美,载渡日本,同居须磨浦之双涛阁,述旧抒怀,敬呈一百韵》列数乃师戊戌后流亡十多年的海外行踪:“杖屦随春远,芒鞋踏地穿。驮经追法显,凿空陋张骞。舍卫冲泥入,须弥倚壑眠。夜吟红海月,晓碾落机烟。突厥宫依垒,波斯寺礼袄(按,当作祆)。火山遗市掩,狮首古陵镌。”除非洲中南部等地计划前往而未曾成行以外,康氏足迹几遍及世界各地。

地理空间的变化也带来空间经验与体验的变化。多位诗人都不约而同写到在车、船等交通工具上各式人等的五方杂处 如斌椿《泊舟锡兰岛,客又增至三百余人,内不同国者二十有八,不同言语者一十七国,形状怪异,洵属大观。……率成长古》云:“形状诡异服色怪,雕题长股如观优。列邦咸知重中夏,免冠执手礼节修。……岂必殊方始隔膜,同室往往操戈矛。情联义合消畛域,海外亦皆昆弟俦。”潘乃光《偶成》云:“异言异服不相妨,异味何堪朝暮尝(同行诸君有不惯食洋菜者)。族类非群同鸟兽,汗浆蒸汽带牛羊。舟中敌国无猜忌,海上浮家入杳茫。”斌椿、潘乃光都是朝廷派出的使臣,以为同船他人的友好是出于对老大帝国的敬畏,并从短暂的融洽相处得出同室往往操戈、殊方未必隔膜的结论。但诗人的想象和浪漫往往多于使臣的严谨观察和思考,尚未认识到在加速的现代空间里社会亲近性与物理邻近性之间已悄然发生脱节。与传统社会不同,那些在物理距离方面离我们很近的人,不一定就是与我们有非常亲密社会关系的人,反之,与我们有非常亲密社会关系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在物理距离方面离我们很近的人。黄遵宪对人们同船共处的情形赋有更戏谑、更发人深省的《以莲、菊、桃杂供一瓶作歌》:

一花惊喜初相见,四千余岁甫识面。一花自顾还自猜,万里绝域我能来。一花退立如局缩,人太孤高我惭俗。一花傲睨如居居,了更妩媚非粗疏。有时背面互猜忌,非我族类心必异。有时并肩相爱怜,得成眷属都有缘。有时低眉若饮泣,偏是同根煎太急。有时仰首翻踌躇,欲去非种谁能锄。有时俯水瞋不语,谁滋他族来逼处。有时微笑临春风,来者不拒何不容。

黄遵宪明显比斌椿思虑更深一层,将潘乃光明而未融的即使“舟中”无“敌国”、毕竟“海上”作“浮家”的诗意做更淋漓的发挥。在一个暂时共处的权宜空间中,失去了熟人社会里彼此之间的知根知底、默会默契,人们心中更多涌动的是小心、猜测和疑惧。潘乃光在圣彼得堡一场雪夜宴会上所作之诗,也证明了他实际上去斌椿远而与黄遵宪近,其诗云:

飞车贴地随意驰,驶入园林尚不知。登楼一望出意表,珠围翠绕何离奇。軥辀格磔音凄楚,进退疾徐态容与。缟素或疑姑射仙,光怪当是天魔女。座中知有使星来,彼此惊视相疑猜。异邦人作非非想,乘槎客到真奇哉。须知此会不易得,千金仅许买一刻。沙团星聚几何时,他年回首隔西北。

比乘着飞驰冰车沿途所见琼楼玉宇更新奇的是,诗人对一刻千金、随聚随散的宴会现场的沉思,特别是“沙团星聚”的譬喻,将最无黏性的沙子、距离遥远的星辰暂时掺和团捏在一起,是对现代加速世界里人们的身体性存在“坐落”于某一空间世界的形象写照。康有为与梁启超离别多年在日本相聚,亦感怆赋诗云:“团沙易感伤身世,十四年来几转轮。”亲密师生因为东西相违、南北之隔而“团沙”相聚,旋又分别。最后,商船、花瓶、聚会等等都只能成为沙团星聚的“非地点”,成为不太可能有故事、有回忆、有自己认同感的“‘沉默的’空间”。

不仅社会亲近性与物理邻近性脱节,社会相关性与空间邻近性也脱节开来。 黄遵宪《今别离四首》之三写妻子收到丈夫远隔重洋寄来的照片,大喜过望,看着照片上丈夫依然穿着临行前自己亲手缝制的衣服,细细端详是胖还是瘦了,忽然若有所思,揽镜自照,其实是代替照片里丈夫的眼睛凝视自己。她也思量着尽快给丈夫寄去一张,只要两张照片在一起就是夫妇之间的永不分离:“双悬可怜影,汝我长相从”。但转念又觉意犹未尽,若有所失:“虽则长相从,别恨终无穷。对面不解语,若隔山万重。自非梦来往,密意何由通。”因为摄影技术、信息传输技术的进步将对方的容貌带到了彼此面前,但看似面对面,其实又还是遥远的接近。黄遵宪这首诗写于一百多年以前,已十分敏锐地意识到今日维利里奥所谓“实际存在”与“电传存在”的差异,“当下所见”与“远方实存”之间的距离。妻子或者丈夫与对方照片之间的凝视,其实是抹去了实际存在或远方实存的不在场,是实际存在或远方实存消逝的痕迹,是可以移动、传输、播散的“拟像”。在空间上迅速趋近,但又不是邻近,不是亲近。

四、加速与社会生活

现代加速世界从改变人的时空感受开始,进而改变社会生活体验的方方面面。 陈宝琛晚年赴南洋考察,作《自吉隆车行至威雷斯雷近八百里》云:“掠眼林岩最眩人,一亭一堠几由旬?”老诗人尚不熟悉“全景视角”的技巧,即在高速行驶的过程中不要盯着离自己最近的路旁和近景,而要向远处看,无怪乎要被一晃而过的树木与岩石晃晕了眼睛。不过,即使是远眺,高速旅行所见到的风景也已与传统大异其趣。斌椿《至埃及国都(即麦西国地名改罗)初乘火轮车》云:“云驰电掣疾于梭,十日邮程一刹那。回望远峰如退鹢,近看村舍似流波。千重山岭穿腰去,百里川原瞥眼过。”《四月三十日夜瞒者斯(都北大镇)登车,次早即至伦敦,计程六百里》云:“初闻风啸声,俄顷似飞箭。前车如兔脱,后乘亦鱼贯。……有时过村镇,灯火似奔电。……瞬息六百程,飞仙应我羡。”两首诗都写火车风驰电掣,遥隔两地的空间距离被时间迅速克服。由于人类感官和地球重力的作用,人们往往先感知到上下前后左右,然后再感知早前和稍晚,亦即空间更先于、更重要于时间,但在加速度的现代,如斌椿诗题和诗句所云,“一刹那”“次早即至”“瞬息”等表示的时间感知,也已驾空间感知而上之。更恰切地说,是“空间距离”“时间距离”为“速度距离”所取代。而“速度距离”也让人们的时空感知发生变化和重组。如斌椿在疾驰的火车上不仅感知到百里川原倏忽而过,而且连看风景的方式与所看到的风景都发生了变化:夜晚村镇的灯火在高速中像串在一起的闪电一掠而过,即使在白昼,远处的山峰迅速飞离像水鸟一般消逝为一点,较近的村舍也像连绵翻滚的波浪而看不清每个单独个体的浪花。单士厘在日本作《庚子秋津田老者约夫子偕予同游金泽及横须贺》诗亦云:“汽车倏已迈,所见迅而略。”速度以“迅”和“略”模糊了人眼习惯分辨的细节,也从而抹杀了传统意义上的风景。但速度也获得了作为“运动画面”的风景,获得了迅速从不同角度、不同位置观照所得的风景。如康有为乘汽舟游览瑞典斯德哥尔摩国家公园,赋诗三首,其一云:“瑞典公园奇丽绝,海波都会互回环。金银宫阙排云里,飘渺[缥缈]林亭出世间。岛外有湖湖外岛,山中为市市中山。”汽舟的高速穿行让眼前的大海、山峰、都市、岛屿与湖泊都统统失去了固定的空间定位,所以大海、山峰与都市可以互相回环、彼此切换,岛屿与湖泊也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追寻的美景取代了美景的追寻,叠加的共时影像的异质性接续了单一风景的同质性,连续打开的新奇陌生的画面不断更新着美景的表象。

速度不仅改变了风景,渗透于日常生活,连以前完全陌生的微观世界也不例外。 斌椿在出使途中第一次透过显微镜观看,作《有滴水于玻璃,用显微镜照影壁上,见蝎虫千百,游走其中,滴醋亦然。蚤虱大于车轮,毫发粗于巨蟒。奇观也》诗云:“野马窗前飞,醯鸡瓮中舞。照壁见蝎行,乡心动一缕。君看一粒粟,世界现须弥。有国称蛮触,庄生岂我欺。”诗句描写万虫飞舞的一滴水、一滴醋的世界,惊叹莫名,但突然插进一句“乡心动一缕”,殊不可解,直到结句“庄生岂我欺”才令人恍然领悟到,唯有借助于庄子的寓言世界,才能使眼前这高速运动的微观世界有眼见为实之感。好比当一束花摆放到一些失神患者跟前要求素描时,他们不仅会画出花,而且会画出可能将花插入花瓶的人与花被采摘的花圃,他们只有重新校准轮廓、黏合前后顺序才能在所看到的与所没看到的事物之间达成协调,并有所发明或重建,以获得“纵横全场”的逼真性、完整性。

不过,晚清诗人惊异于现代加速世界,情不自禁联想到祖国及其传统,但很多情况下又与斌椿联想到庄子截然不同。 康有为在西班牙看到哥伦布向国王、王后进献美洲地图的画像以及三人的棺木,曾赋诗云:“时有畸人科仑布,怀策十上人莫徇。女王受图赏识频,万国交通指掌纹,政学艺俗皆更新。汽船铁轨缠地脉,欧美秾华郁彬彬。余波荡入东洋滨,饮水思源此三君。”高度评价地理大发现,正是在哥伦布之后,借助于轮船、铁路,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地才都连接在一起。而在美国纽约,康有为乘汽舟夜泛哈德逊河,缅怀和表彰汽舟发明人福尔敦,但最后话锋一转:“我国祖暅之,造轮舟在南齐时。惜哉后世不继美,不然地球吾为主人基。福尔敦,尔何幸,吾感尔功,又叹吾华人失计之非。”联想到我国早在南北朝时期即已制造轮舟,遗憾后世未曾发扬光大。古代轮舟与现代汽舟固不可同日而语,同时现代性也是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协调配合之系统工程,非汽舟所能单一决定,但康有为误解之余,却也十分令人警醒地指出,加速让世界连为一体,但全球范围内的加速却严重不平衡、不平等,非西方国家和地区备感速度之焦虑,速度之压力,甚至速度之暴力。首先是不少晚清诗人都对世界主要大国特别是美国、日本的崛起之速留下深刻印象。但以康梁为例。康有为《巡览美国毕,还登落机山顶,放歌七十韵(光绪乙巳十月)》云:“统观大地开辟皆甚迟,无有若美之速攫。仗剑草创数郡土,辟莱顺成万里国。盖从机器备文明,更赖铁轨缩地岳。一通汽车四十年,万里山河野蛮成神仙。”梁启超《去国行》云:“却读东史说东故,卅年前事将毋同!城狐社鼠积威福,王室蠢蠢如赘痈。浮云蔽日不可扫,坐令蝼蚁食应龙。……一夫敢射百决拾,水户、萨长之间流血成川红。尔来明治新政耀大地,驾欧凌美气葱茏。”不过数十年光景,美、日都似以汽车、火车速度实现国家富强,特别是日本,当年与中国一样被迫打开国门,但现在快速取得成功,这些都反过来给晚清诗人以巨大刺激。梁启超在日本作《爱国歌四章》云:“君不见英、日区区三岛尚崛起,况乃堂矞我中华”,“君不见朅来欧北天骄骤进化,宁容久扃吾文明”,“汉唐凿孔县西域,欧亚抟陆地天通。……君不见博望定远芳踪已千古,时哉后起吾英雄。”“欧北天骄”即俄罗斯,近代有所谓彼得大帝改革。诗人满心期望中国也能像美、日、俄等国那样快速崛起,甚至梦想这一天能在忽然之间降临。康有为《睹荷兰京博物院古今制船式长歌》云:“嗟哉谁为海王图,铁舰乃是中国魂。何当忽见铁舰五百艘,黄龙旗荡四海春。呜呼安得眼前突兀五百舰,横绝天池殖我民。”即使在遭遇无数挫折后终于认识到国家崛起与富强绝非一蹴而就之事,仍然要求投身竞争,不断加速。梁启超《举国皆我敌》云:“眇躯独立世界上,挑战四万万群盲。一役罢战复他役,文明无尽兮竞争无时停。”与前引《志未酬》同一基调。

所有国家和地区都不能自外于现代加速世界。晚清诗人身处异邦,耳闻目睹,为祖国备感焦虑。 但同时也跳出一己之外,把祖国和人民与其他处境相似的国家、人民一起放到全球加速发展的不平衡、不平等格局之中,做同情的理解、愤怒的抨击。斌椿《黑人谣(阿非利加洲内多黑人,轮船火舱雇用数十人以司火)》云:

山苍苍,海茫茫,阿非利加洲境长;黑人肌肉黝如墨,啾啾跳跃嬉炎荒。冰蚕不知寒,火鼠不畏热;黑人受直[值]佣舟中,敢向洪炉当火烈。洪炉烈火金铁镕,赤身岂怯光焰红?临阵冲锋称敢死,食人之禄能输忠。吁嗟乎!蹈汤赴火亦不怨,其形虽恶心可赞,愿以此为臣子劝。

斌椿囿于封建思想的主观局限,只在轮船机房顶着酷热辛勤工作的黑人身上看到身为臣属的忠诚,但在客观上他也揭示出,即使是维持以一艘轮船为中心的速度体系的有效运转,也是以非洲落后地区黑人劳工的血汗为代价的。黄遵宪在《八月十五夜太平洋舟中望月作歌》一诗中,则相对自觉地对同船归来的华人劳工表示同情:“此外同舟下床客,梦中暂免供人役。沉沉千蚁趋黑甜,交臂横肱睡狼藉。”华人劳工在美国西部筑铁路、淘金矿,也许只有在劳累的沉睡中才能暂免饱受奴役之苦。康有为亦曾作《游墨西哥》一诗,诗前小序云:“汽车中人备五色,亦诡奇之异观矣,风化杂沓皆守旧也。”诗中有句云:“黄、红、白种久相杂,美、法、班争亦有年”,“政俗喜能摹美国,道涂楼观望飞惊。”寥寥数语,更在斌椿、黄遵宪之上,写尽发展速度的参差不齐及其背后的速度暴力。一方面是各方面速度领先的美、法、西等国对速度落后的国家和地区如墨西哥的争夺、控制与盘剥;另一方面是在墨西哥国内,拜加速所赐,世界各地的移民五色杂处,引进了美国政制与文化,发展了汽车交通,但社会习俗与思维习惯等不能同步跟上、同步协调,因此到头来还是纷争不休,甚至战祸连绵。墨西哥只是加速世界不平衡、不平等的一个缩影。

最后,还有速度社会本身的内在逻辑所必然导致的风险。康有为《纽约街顶有汽车倒下,死十三人,伤五十余人,吾在他车,幸免》诗云:电车如织破道穿,人避不及肉糜酸。……乃穿穴道地中行,又架铁桥天上至。铁桥高跨闹街上,高者四丈卑二丈。广狭无定与高同,美东大市日隆隆。遍市瓦面汽车通,玻窗藤几坐玲珑。直驰疾驱如走风,俯瞰市道如云中。楼阁廛市人民车马拥如蜂,乐哉驰骤破天功。欧洲此制初发蒙,今日纽约闻警钟。车行太疾轨脱缝,飞坠于地险无穷。死人十三血肉融,伤者五十折臂胸。闻之惊极心忡忡,我虽不坐此车中。昔者频坐顾盼雄,乃知乐报苦必从。或今车制未精工,幸其改良少险凶。纽约公交电车街头喋血,于是造立交桥而上之,但公交电车又自立交桥坠落,康氏这回以为是电车质量问题,需要也只需要改进车制即可,这是其狭隘之见。但他不把这件街头悲剧仅看作是一场车祸,而是将电车、隧道、铁桥、立交桥及奔走忙碌的人群、蜂拥繁华的闹市等等错综起来观察和思考,却又是他卓有识见之处。20世纪初的美国纽约,既是高度发展的速度社会,也是风险社会的滥觞。速度带来了种种便利甚至先发优势,但也带来了无时不有、无处不在的风险,说不定在何时何地就会爆发。这是加速度更出人意料的代价。

五、加速与自我

速度的现代设施、体制与观念改变了晚清诗人与客观世界、微观世界以及与他人、社会乃至世界各民族的关系,最终也改变了诗人作为自我的主体世界与主体形式。康有为《锡兰乘孖摩拉巨舰往欧洲,新睹巨制,目为耸然》云:“楼观四五层,俯临沧波澹[淡]。惊飞上云表,鹏翼九天鉴。其长六十丈,洞廓窅深堑。千室以容客,弘廓尤泛滥。重过一万吨,结构森惨澹[淡]。巨浪拍如山,邈若蚍蜉撼。”写第一次目睹巨轮的错愕,但康氏多年后补作自注云:“越六年己酉六月,自伦敦再乘此船还,则见此船卑小,画设皆恶,船则犹是,吾见大非,盖六年久游欧美,心目化之,非复故吾矣。”康有为看似错愕,但他清楚描绘了巨轮的高度、长度、吨位、外观、结构以及在海中航行的想象,坚信如此巨轮一定不会被海风巨浪干扰而偏离自己的航向与航线。就像何如璋1877年《使东杂咏》第二首及其自注所云:“舟出吴淞望戢山,前头花岛又湾环。飞轮日夜真千里,弱水何愁径渡难”,“十月廿三日午,始由吴淞口展轮,罗针指东南。申正见大戢山,针转正东。戌初过花岛,针指东兼北一字,泛大洋海。”在适当的时间和地点调整航向和航线,在加速的现代世界,何如璋、康有为等虽深受震撼,但还能像所乘的巨轮一样,可以构建起有较为清晰的方向与意义的诗歌世界与生活世界。哪怕在六年之后康有为再度乘坐同一艘轮班,发现当年的巨轮变得卑小,各种设施也变得陈旧,但这些变化依然可以被整合、讲述为一个有时间先后、有历史进程的线性叙事。不过,随着康有为在世界各地游历更多,卷入加速度的世界变化程度更深,其自我的叙事与叙事方式也发生了变化。如《巴黎登汽[气]球歌》云:

身轻浩荡入云雾,脚底奇特耸峰峦。巍楼峻宇如蚁穴,车驰马跃似蚁旋。千尺铁塔宇内高第一,下览若插尖笔端。大道荡荡转羊肠,幺么牌坊拿破仑。青绿邱[丘]壑大如掌,乃是卅里裒伦大公园。……渺渺青霄游惝恍,不知是何世界、何川原。德、英、罗马俱幂幂,埃及、突厥何圈豚。或者已渡东亚海,临睨禹域为潸然。或者以我恶浊世,突出诸天之外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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