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来说是当天。凌晨4点半的火车,凌晨2点半,停在石家庄一家小酒馆楼下的轮椅不翼而飞。
下楼前,董宇正听着夏之禹的《姐姐》快活,下楼后,他跟身旁两位大摇大摆的朋友三个人三声“卧槽”——
“卧槽,他妈轮椅在家门口飞了。”他们怀疑,轮椅是被环卫工下班后搬走的,一朋友着复古穿搭勇闯环卫工大本营,未果,反被人误以为是来了个黑社会。
从此,董宇对这首《姐姐》产生了PTSD,一听这首歌,脑子里就浮现出环卫工的身影。
董宇来北京,是想看小河在江湖酒吧的演出。我发微信说,你要没轮椅来不了,我帮你把票转了吧。下一秒,董宇就一个视频打来,说千万不许转!我爬也能从石家庄爬到北京。
爬,对董宇来说,并不是一种夸张。
每当楼梯太高,或地上太滑,他就会旁若无人地以树懒一样的动作频率坐到地上,匍匐着让自己挪动。
董宇不能允许自己因为轮椅丢了,而使得后面计划全都泡汤的情况发生。他能预想到,那将会给他带来糟糕的心理暗示——“好像只要轮椅没了,那我就完蛋了。就等于我被偷轮椅的贼一招就打败了,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尽管,没了轮椅,INFP的内耗系统已经默默启动,但董宇表面还在故装淡定,劝我放心。我问他,怎么这回不内耗了?他说,因为我已经长大了,现在被铁柱爸爸教育得可好了。当然,第二天,他就私下改口说,当时这么回答,是困于铁柱爸爸的父权压迫下。
铁柱是董宇石家庄的朋友之一,就是上文勇闯环卫工大本营的“黑社会”,是在中原迷笛音乐节的雨夜里,走了几里地,帮他找了个废弃小桶把过屎的战友,以及都对吃烤面筋有着狂热欲望的同好。这回,董宇要来北京听小河,铁柱便开玩笑说,到时你替我亲小河一口。
在石家庄的日子里,董宇寄居在铁柱的出租屋和他上班的酒馆脏爪。某夜,从脏爪下班回家时,铁柱骑着小电驴在前,董宇开着电动轮椅在后。铁柱嫌董宇的电动轮椅开得太慢,遂灵机一动,把董宇一只脚的鞋带一抽,绑在了小电驴和电动轮椅的扶手间。
然而,众所周知——帅往往不过三秒。由于只系了一根鞋带,重心不稳,车一开动,轮椅就径直撞上了马路牙子,董宇摔了个大马趴,手臂隔着衣服掉下了一块皮,在摔下的瞬间,嘴里小声咕哝着——“我靠。”
别人不会知道,实际上他说的那句话是,“我烤……面筋。”是的,董宇的烤面筋又一次壮烈牺牲了。
去年的石家庄MTA滹沱河音乐节上,董宇手里同样抓着一串烤面筋,正准备往嘴里送,众人又一次把他原地举起,瞬间,烤面筋不出意外地掉落一地,顺便被众人踩上几脚。
所有人都在为举起了一个“图腾”欢呼着,只有“图腾”本人的内心因为烤面筋默默地碎了。
轮椅丢失的晚上,酒馆打烊后,
董宇和他的朋友
去附近找了家鸡公煲吃夜宵。董宇无车可开,小胡就把50公斤的董宇背了起来走。
小胡是董宇在石家庄的又一个朋友,是发现轮椅不见后贡献了“卧槽”的三位当事人之一,同样在酒馆打工,1米8的大个,有型,会穿搭,唯独不爱说话。
看出董宇因为丢了轮椅心情苦闷,沉默寡言的小胡说了一句特别感人的话——“不就是轮椅没了,我给你当轮椅。”
吃完夜宵,铁柱给董宇打了个去火车站的车。头几辆车的师傅见一个一瘸一拐的残疾人自己坐车,都拒载了。最后,铁柱编了个谎言,说我的朋友能走路,只不过走得比较慢,而且热爱旅行,只是这次轮椅忘带了,司机才勉强让他上了车。
等第二天我睡醒的时候,打开手机一看,董宇说他已经到北京了。
没有轮椅这个超重行李,上下出租车明显方便多了。我再也不用和司机一道搬起他又沉又容易扎手、夹手的破轮椅,还常常要跟信誓旦旦说“我后备箱装不下”的司机解释,折叠下就能装,不信你试试。
缺点是,就是几百米的距离,都要走个把小时。正巧那几天,北京冷得像冬天做台风,甚至还下了场雪。在瑟瑟寒风里,不管是搀着他走,还是让他自己慢慢走,我在前面等着,都像一场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
小河的演出散场后,董宇没有按铁柱交代的亲小河一口,只是恳请小河帮他在卫衣背后签个名。他背上已经签过的,都是铁柱、小胡……这帮朋友的名字,董宇让我也帮他签一个。
听完轮椅被偷的经历,小河转身穿过人群,一会便拿了瓶啤酒和一根吸管回来,请董宇喝,还贴在他耳边,说了句悄悄话。
后来,老狼、张玮玮、陆晨也一个个从江湖门口鱼贯而入。
那夜的江湖真的是江湖啊,昨日的风流一代都重逢于此。
就连电影《风流一代》里参演的仁科,也大变活人般闪现在了一群观众身后。原来,仁科和我都是小河的乐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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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在江湖酒吧的演出现场
我去胡同里找厕所的时候,董宇
一个人坐在马路边的石墩上等,面对着透过银杏的光斑笼罩的夜色,用哇啦哇啦的特有嗓音,大声唱起了《生活因你而火热》。
就像某一次分别,火车关门前,他站在门后,笑得傻傻的,跟站在站台上的我挥着手,嘴里唱着“勇敢的你/站在这里/脸庞清瘦却骄傲……”
远处,一个陌生男观众循声而来,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从那边听见的,然后一路走过来。”
“第一个歌迷。看来我以后出道指日可待了。”
“那当然了。”
“谢谢你捧哏。哎呀,卧槽,给我捧得有点自闭了,现在都不敢面对我的歌迷。”果然,董宇一直拿后脑勺对着人家。
“一次的外向,换来终身的内向。”我笑说。
离开的时候,“歌迷”依然坐在树下,远远向我们挥手,喊着“拜拜”。相逢与告别,在此刻都充满了诗意。
临回家前一晚,董宇又去甜肆看了场王忆灵的演出。在小酒吧局促的空间里,人和人的距离变得很近,歌者就在你的面前,为你而歌。暖黄的灯光暗下来,就像雪夜里毕毕剥剥的小火苗。
王忆灵说,接下来这首歌就是上一次我们《枯萎颂》专辑首发专场的时候,我说要送给一位朋友的歌,但是刚好这首歌他整首都没有在场,但是今天他刚好在,所以我还是把这首歌送给他,这首歌叫《拂晓》。
这位朋友就是董宇。《枯萎颂》专辑首发的那天是中秋,也是他的生日。
“像拍掉尘土一样/赶走悲伤……
望见雪/望见烟火/望见爱……”
曲毕,有人小声说,下雪了。人们都很兴奋地望向了窗外。王忆灵有些感慨,因为四年前,她就是在北京的第一场雪写的《拂晓》,刚刚唱完,就下雪了。
我问王忆灵,为什么想送《拂晓》给董宇?王忆灵说,写这首歌时,其实自己正
处在很不好的状态,《拂晓》可以给人带来一种重生的感觉,
象征着非常有希望、有勇气,我希望把这种感觉传递给他。
董宇像往常一样,等到观众都差不多离场的最后,好跟喜欢的音乐人有更多私下交流的时间。
他跟王忆灵说,自己出现在大家眼里,都是坐着轮椅的形象,他们觉得没有轮椅的话,我就看不了演出,或者出不来,但是我正好借这个(轮椅被偷的)机会,我特么就给他们看看,真正能带我出来的不是轮椅,没有轮椅,我特么今天也站在这儿!
这一番话把王忆灵都说感动了,她说,“你就是因为你是你自己,你才是董宇,而不是因为轮椅。”
但是,当人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图腾的时候,轮椅上的人,可以是任何人,甚至也可以是健全人假扮的轮椅人,诚如铁柱替董宇想的一句广告语——
为此,我干过一件“行为艺术”,
在董宇的T恤上用马克笔写了“别举我”几个大字,在背后加上他自己的slogan,“与其反复腾空,不如往前一步”。
他想表达的“往前一步”,是比如可以在无障碍设施上往前一步,让残疾人在音乐节现场有可以自主看演出的观演点,而不是每次都只有被举起来,才能看见舞台。
何况举起来,只是几个瞬间,大多数时候,是形式胜过内容的狂欢。就是健全人看演出,也不可能就为了看了几秒钟舞台。
董宇穿着“别举我”去了石家庄草莓音乐节。第二天,视频在小红书火了,我也被网暴了。有人把“往前一步”理解为,占着轮椅就可以理直气壮插队。
为了回击那些网暴的人,我又义愤填膺疾书了一篇回击文《迎合不是艺术,冒犯才是》。结果,这篇笔记比第一条视频更火,并让人们第一次真正听见了他之所以不愿意被举起来的声音。
可见,正义虽迟但到。不知道的,以为是我精心策划了一场营销事件,实则全靠即兴。
有网友评论说,“诚然,举起来是一件很摇滚的事情,也很让人感动,但当为了你那自我感动的善心,而跟着视频上学反复把人家举起来的时候,这事就不那么摇滚了。有没有可能,人家就只是热爱摇滚,而不是热爱被你们举起来。”
也有人说,“他被举起来之后,就成了和音乐节上旗帜一样的一个符号,人们享受这种举起旗帜的满足感,但一切结束后,旗帜只放在一旁无人问津。”
其实,这个事儿,和这些天前体操运动员吴柳芳“擦边”被封的事儿也能联系到一块儿。
我刷视频号看到有个网友评论得挺公道,他说,“她也曾经热爱公益,热爱体操,谁知道她这几年经历了什么,她要生活,也需要更好的生活,世界冠军只是给了她荣誉和一个头衔。”
就像那些董宇在音乐节被高高举起来的瞬间,从画面上看,的确是一个很燃、很鼓舞人心的高光时刻,那些一个又一个乐迷和他碰拳、合照的画面,也很美好,但这些美好也像风一般,匆匆打个照面,又匆匆离去。
而生活不只是一瞬间的live图,生活是一帧又一帧的画面连起的细水流长。
因为怕爱上电影里的女主角,董宇甚至连悲伤的电影都不敢看,因为电影会结束,他怕自己会出不来。也许,他想要的就是一些能留得住的东西。
在音乐节,他更希望人们和他多聊聊天,用他的话说,到露营区和他喝一杯,
比啥都强。
他反反复复奔赴在去往音乐节的路上,迷恋的不仅是台上的阵容,更是这么些年过去了,还能在“现场见”的朋友。
音乐节,相当于一个公共空间,承载的不仅是每个人的乌托邦,更是人与人之间的连接。
今年秋天的河流音乐节上,董宇见到了他的老朋友马哥马嫂。他们给在上小学的俩儿子请了假,带他们来看音乐节,为此还被班主任批评了一通。董宇充满羡慕,说要是
马哥马嫂是他爸妈就好了。
董宇每次想去看演出,都要跟爸妈编各种出门的理由。父母每次见他回家都脏兮兮的,以为他在外面流浪乞讨。回家前几日,母亲发微信跟他说,“早点回来吧,天越来越冷了。”
而母亲并不知道他的轮椅丢了,他也并不打算甚至恐惧告诉父母,怕下一次出来会因为“出门连轮椅都能丢”的理由而更加艰难。
轮椅最终被找到了。警察打来电话说,是夜里2:17被一个环卫工人当作破烂收走了。
轮椅被送回街道派出所时,一个脚蹬不见了,换算到人,就相当于一条腿已截肢。
董宇替轮椅想象了一段内心独白:我还妹下岗呢,你直接给我送到废品站火化干啥?
轮椅回来了,董宇石家庄朋友的微信群咻地炸开了。把轮椅从派出所运回来的铁柱获封“轮椅战神”,自拍了张和董宇轮椅的合照,配文“睹椅思人”。酒馆老板二狗在下面跟了一句,“轮椅还在,董宇却不在了。”后面大伙又跟了一串蜡烛的表情。
轮椅要荣归故里,可董宇还人在北京,所以这回他俩只能分开旅行。
董宇回想起自己每回坐火车,工作人员总让他填个预约爱心服务的工单,便一拍脑门,妄想能不能给轮椅单独买一张火车票回家,再给轮椅也预约个爱心服务?
铁柱一听,爽快就答应可以亲自帮董宇把轮椅送到他老家霸州。正巧,铁柱第二天
要来北京看工工工的演出,霸州到北京的车程不到一小时。
估摸着铁柱和轮椅的发车时间一过,董宇特意给铁柱打个语音,确认他俩都没错过火车,才放心。
“我的轮椅热衷于旅行。该轮椅因故中止旅行,现要求继续旅行。”董宇热衷于模仿,后面一句是模仿的连云港火车站曾给我们开过的介绍信开头。当时所谓因故,是站台的无障碍直梯坏了,董宇坐轮椅下不去,于是我们眼睁睁看着开往北京的火车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