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村上春树)有一段话让我特别认同,并勾起我的愿望写写我的抽烟、喝茶的体会。似乎不合情理,村上春树因为跑步而戒烟,我却觉得我的抽烟在一种意义上和他跑步相同。思维有时候就是这么乱来。
我并不是村上的热心读者,却很早就读过他的作品。那是在中国留日学生办的一本杂志上,还是铅印的吧,翻译了他的一组短篇小说。杂志的名字想不起来了,那组作品,记得其中一篇说,三十五岁是人生的“折回点”。我才二十几岁,这个“折回点”的说法引发我一点兴趣。那时候当然想不到以后村上会这么风行世界,村上自己恐怕也是没有料到吧。我熟悉一位村上的老粉丝,是我的师兄张国安,武汉大学七七级的,后来在上海读博士和教书,每回坂井洋史到上海来,给他带的总是村上的新书。我觉得奇怪,他是写苏曼殊传的,怎么跟年轻人一样迷村上呢?可是坂井说,在日本,村上的读者多是他这一代人,而不像在中国,是年轻的小资、大学生,甚至是中学生。再后来,国安兄失踪了,留给他的亲人和朋友无从解答的疑惑。有一年我和小说家方方到韩国参加一个活动,谈起她的大学同学,她也很惊奇他迷村上,也很疑惑他的失踪。
二〇〇六年初春,坂井夫妇开车带我游览武藏野,指着某处说,那可能就是《挪威的森林》男女主角谈恋爱常去的地方,直子读书的大学就在附近。我呢,看过了武藏野的风景,才好像对《挪威的森林》有了一点实感。
恩赐公园
村上的小说我没有读过的多于读过的,怎么会读这本《跑步》呢?也许因为它不是小说吧。它是自传性质的,只不过比通常的自传单纯,跑步的自传。
他那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跑步,当然常常会遇到有人问他这样的问题:跑步时,你思考什么?
“我跑步,只是跑着。原则上是在空白中跑步。也许是为了获得空白而跑步。”就是这段话。我用的南海出版公司二〇〇九年的版本,是施小炜的译文。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想呢?“即便在这样的空白当中,也有片时片刻的思绪潜入。这是理所当然的,人的心灵中不可能存在真正的空白。人类的精神还没有强大到足以坐拥真空的程度,即使有,也不是一以贯之的。话虽如此,潜入奔跑着的我精神内部的这些思绪,或说念头,无非空白的从属物。它们不是内容,只是以空白为基轴,渐起渐涨的思绪。”
我闲着的时候抽烟,喝茶,数量有点过头。但不同于很多烟民,我在公共场合从不主动抽烟,也想不到要抽烟。别人递来的会很自然地抽起来,实际上却觉得不抽更好。不是我自律,更主要的是,自己没有享受的感觉。有不少人写作的时候抽烟,我写东西一定不抽烟。只有在闲着的时候,特别是一个人,万事都关在门外,抽烟喝茶才变成了享受。
享受什么呢?用村上的说法,就是享受空白。有人思考的时候抽烟,更进一步的说法是抽烟有助于思考。我抽烟喝茶的时候什么都不想,有些不知怎么来的思绪和念头,也是村上说的“空白的从属物”,反而使空白更是空白。
关于空白和空白的从属物,村上用了天空和云朵作比喻。浮上脑际的思绪就像飘然而至又飘然而去的云朵,“然而天空犹自是天空,一成不变。云朵不过是匆匆过客,它穿过天空,来了去了。唯有天空留存下来。所谓天空,是既在又不在的东西,既是实体又不是实体。对于天空这种广漠容器般的存在状态,我们唯有照单收下,全盘接受。”
跑步是好习惯,抽烟是坏习惯,然而我的抽烟喝茶像村上的跑步一样,自己给自己制造了一个“小巧玲珑的空白”,从满满当当、密密挤挤的世界里抽身退出,隐入其中。在外面的时候,常常急着回去。有什么事吗,急着回去?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因为回去什么事也没有,才急着回去。回去,为了获得空白。
“我在自制的小巧玲珑的空白之中,在令人怀念的沉默之中,一味地跑个不休。这是相当快意的事情,哪还能管别人如何言说?”
把“一味地跑个不休”换成“一味地抽个不休”如何?似乎太可笑,实际上是有这种情形的。在外面有事可以一整天不抽一支烟,闲下来一个人待着却几乎一支接着一支。有好多次是这样的:抽烟,发呆,然后想,哎,我该抽支烟了吧;其实烟正在手里燃着。还有这样的时候:点上一支烟抽起来,一瞥眼看见烟缸边上还有一支烟兀自燃着,才想起那正是一分钟或半分钟前从嘴角取下暂时放在一边的。莫非是,得不停地抽,空白才能持续地获得;停下来,空白就溜走了?
仔细想想有些习惯是毫无实际意义的。譬如回到家里总是先泡一杯茶,有时候晚上很晚才回到家里,而且是刚从茶馆一类的地方回来,已经喝了一肚子,可还是会没有自觉地泡一杯茶。茶泡在那里,人已经上床睡觉了。和许多人喝茶,与自己一个人喝茶不大一样。回到家里,自己抽一支烟,泡一杯茶,仿佛是一个仪式,一种获得了空白的仪式。
(选自《风吹小集》,张新颖著,黄山书社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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