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里根，还是尼克松？——特朗普税改观察（中）

作者按:

人是社会的动物，也是历史的产物。理解一个事件，既要观察其产生的社会环境，也要了解其出现的历史动因。从2016年10月8日当选美国总统起，特朗普就成了全球最受瞩目的话题人物。

一方面，作为一个非主流的美国总统、政治素人，他的言行往往不按常理出牌，让人大跌眼镜；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操纵媒体、引导舆论的大师，也是一个自带光环的人，总能吸引媒体的目光，也就更容易引起非议。

这样的特朗普何以成为美国总统呢？我们可以从政治思潮的角度来解读——全球化进入瓶颈期、保守主义思想在全球蔓延等等。但要注意，美国总统是美国人民选出来的总统，要理解特朗普当选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从美国本身入手。这篇文章将着重分析特朗普（和他的税改方案）出现的社会环境和历史背景，并回顾他力度效仿的共和党前辈里根在税改方面的是非功过。

疲惫的帝国：美国经济结构的失衡

毋庸置疑，美国依然是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国家。金融危机后迅速走出经济低迷，股市不断攀升新高；军事力量仍旧碾压对手，近期在叙利亚投放的59枚战斧导弹再次向全世界秀了一把肌肉；文化上，好莱坞、星巴克和麦当劳继续在全球铺开。

哈耶克曾对罗马帝国有过一番论述，认为帝国之所以为帝国，不在于疆域或帝制，而在于制度、文化、范式对其他民族产生的吸引力，让其他民族愿意效仿甚至归化，此乃帝国的本质。

然而作为“帝国”的美国如今也显露疲态。从以下几个维度观察美国经济结构，系统性失衡较为明显：

工业方面，美国的工业产能利用率在低位持续徘徊。上世纪70年代尚能维持在80%以上（部分年份甚至达到90%），2008年后跌落到75%左右。

服务业占GDP比重多年来居高不下。2008年-2016年，美国服务业增加值占GDP比重一直在7成以上，而同期的制造业一直在12%左右。2008年服务业占GDP比重是78.6%，制造业是12.3%。服务业固然反映了一国经济的现代化程度，但由于服务业的劳动生产率总体上低于制造业，服务业在产业结构中占比过高会引发一系列问题：

一是制造业生产相对过剩和利润率下降，制造业劳动者的消费需求受到严重抑制，制约投资和消费的增加；二是资本向国外转移和产业空心化导致制造业萎缩；三是制造业萎缩使服务业失去发展的目标和基础。

正是基于此，奥巴马于2008年提出制造业重回美国的主张。但8年后情况依旧未发生改变：2016年，美国服务业占GDP比重为78%，制造业则进一步下降到11.7%。

从人口与就业来看，劳动人口就业参与率下滑（从2000年的68%下降到2016年的不到63%），劳动生产率下滑（企业部门单位时间产量同比增速从1992年的4.5%，一路下降到2016年的0.3%），中产阶级收入占比下降、人口老龄化高峰到来等，都成为制约美国发展的问题。

要让美国再次伟大：特朗普“对症下药”

这就是特朗普上任时的基本盘：随着人口老龄化，政府将承担更多的退休金和养老保险金（以及奥巴马医改带来的额外财政负担），这就要求必须提高劳动生产率。而随着产业结构的变化，美国经济增速不断下行，投资规模萎缩，收入差剧扩大，政府债务攀升，经济波动频繁，结果便是劳动生产率始终无法提高。

“美国优先”和“让美国再次伟大”其实不仅仅是口号。理解了上述背景，我们便可以更好地理解特朗普的经济政策——“宽财政、紧货币、缩逆差、松监管”：

实施宽松的财政政策：通过一万亿美元基础设施建设投资，增加工作岗位，刺激经济复苏，实行大规模减税；

实施紧缩的货币政策：通过强势美元吸引资本回流，增加外国资本对美国的投资规模；

贸易政策上着力缩小逆差：消极应对以WTO\OECD\APEC等为代表的国际和区域性组织，力求变多边框架为双边谈判，缩小贸易逆差，扩大服务业出口，限制进口；

放松金融监管：力主废除多德弗兰克法案，金融加杠杆，支持资本市场，计划拆分华尔街巨型银行以刺激竞争。

通过以上梳理我们可以发现，特朗普的税改方案不是心血来潮，而是他执政理念中一以贯之的组成部分。特朗普虽然行为善变、口不择言，但其基本价值观已从竞选时的反建制派向共和党建制派逐步回归。

里根税改：绕不开的比较

目前有一种说法，称特朗普税改是美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减税。实际上，里根时期的减税，才是美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减税。对此白宫官网的表述非常清晰：特朗普减税是“1986年以来最重要的税制改革”，是“美国历史上最大规模减税之一”。特朗普竞选前后也一直宣称自己的减税规模将仅次于里根。

因此，特朗普税改方案一经公布，他的共和党前辈里根30年前的税改便被反复提及。历史总在不断重演，观察特朗普税改方案，与里根的减税政策进行比较是一项绕不开的工作。

里根可谓美国历史上最优秀的总统之一，经济上实行新自由主义，实现了美国复苏，政治上实行保守主义，拖垮了苏联结束冷战。不过即便这样，里根的减税政策也经历了一波三折，并且时至今日，各界对此仍有不同评价。

80年代里根经济学的主要经济措施有：削减政府预算和社会福利开支；提高利率、控制货币供给量以降低通货膨胀；大规模减税以刺激投资；放宽企业管理规章条例以减少生产成本；“星球大战”军事扩张战略……上述措施使美国财政赤字和政府债务在短期内急剧扩张。

里根政府的税改之路可谓跌宕起伏：

1981年上台之初，里根就推出大规模减税的“经济复兴税收法案”，将个人所得税的最高边际税率由70%降至50%，最低税率从14%降至11%，以期刺激经济增长。但法案生效一年后，财政赤字日趋严重，GDP甚至出现了-1.9%的增长，其糟糕表现不啻于08年金融危机时的状况。显然，用力过猛的税改方案并未如预期一样刺激经济复苏。

1982年9月，里根政府无奈推出税收平衡和财政责任法案，取消1981年法案中的加速折旧等规定，从而实质上进行增税，这才实现了美国经济的复苏。为了弥补财政缺口，里根执政时期先后增税11次，包括增加工资税、企业税等。同时，里根时代美国国债几乎增加了三倍。

初尝败绩的里根并不甘心。作为保守主义政治的旗手，推行新自由主义的市场经济理念一直是他的目标之一。随着连任成功，1986年，里根推出了新的减税方案：相比1981年的法案，新方案更强调减税时不减少财政收入。为此方案采取了大幅削减所得税优惠的措施，包括取消投资税收抵免政策、延长固定资产折旧的年限等。

然而1986税收法案通过的一年后，美股出现了“黑色星期一”，标准普尔500指数短期内暴跌了30%。

巴克莱银行的分析认为，1986年里根减税计划发布后，股市中的各种股票价格很快上涨，在很短的时间内，85%-90%的企业减税效应很快反映在了市场价格上。市场对里根减税的定价的反应过快，可能是导致美股暴涨和暴跌的重要原因。

幸运的是，市场经历巨幅波动后再次随着实体经济的发展而起飞。仅一年多后，标准普尔500指数便恢复到股灾前的水平，并不断走高。里根也为老布什打赢海湾战争、赢得冷战留下了丰厚的政治和经济遗产。

但如果我们回顾一下30年来美国总统任期内GDP的平均增长率——里根（减税）3.6%、克林顿（增税）3.9%、小布什（减税）2.1%、奥巴马（增税）1.5%——我们会得出这样的结论：税收改革与经济增长似乎并没有必然联系，减税政策对经济复苏效果也不如想象的那么有效。

小结

尽管我们能从税改方案及特朗普的许多政策中找到里根的影子，但近日他以令人大跌眼镜的方式解除了联邦调查局（FBI）局长吉姆·柯米的职务（电视直播中公开宣布解职命令，此时柯米正在分局视察，在电视里得知自己下岗的消息），打破了一百多年来美国总统和FBI长官制衡的关系。

媒体普遍认为，柯米对特朗普“通俄”的调查使得特氏痛下杀手，这一行为颇有当年另一位共和党前辈尼克松的“风范”。随着水门事件的持续发酵，尼克松丑闻缠身，黯然下台。殷鉴不远，特朗普是下一个里根，还是尼克松？现实中的美国政治远比《纸牌屋》来得精彩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