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出乎我的预料，会有那么多人喜欢昨晚的《年轻人，请忍受一下》。宛若在深夜偷偷跑出家门，穿着睡衣站在林中，试着念诵人们早已经被遗忘的咒语，却召唤出了一整支失落的军团一样---十二个小时之后，超过十万人听过同一首诗。这一点我根本没有想到，在2017年，还有那么多人喜欢诗歌。
你们平常藏得可真好啊......
前天晚上，我很偶然地在公众号《读首诗再睡觉》（dushoushizaishuijiao）里，读到了丝绒陨的《年轻人，请再忍受一下》。当时我躺在床上，看过一遍之后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始朗诵。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我从头到尾念完一遍，当最后一个字音消失很久之后，我还能在黑暗的房间里感觉到某种细微的震颤在延续着。我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下定决心，要在《槽边往事》里为你朗诵一次。仅仅看一遍是不够的，我更希望你能听到我的声音，感受到和我一样的感受。
接下来的一天里，我前后念了二十多遍。我知道，自己并不专业，发音吐词并不标准。当我尽力去念对每一个字的时候，前一晚在黑暗里躺在床上念诵时的那种感觉却消失了。当我试图控制自己的声音和气息的时候，那些熟悉的句子就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僵硬、刻意，毫无生气。所以，最后选出的这个版本依然有字词和发音上的错误，但是它有另外一种准确。准确到像我在黑暗里躺在床上念诵，空气里正有某种细微的震颤在四下散播。
说起来这当真是一件非常矛盾的事情。在这个时代里，要求每个人都是最勇猛的战士。我们忙着充电、加油、奋斗，用形形色色的知识和经验武装头脑，苦苦追寻理性和逻辑的力量，希望自己在通往成功的实用阶梯上再多攀爬几阶。但我们却在深夜卸下盔甲，放下兵刃，毫不设防，倾听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的诗歌。
回乐峰前沙似雪，
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
一夜征人尽望乡。
我们几时曾经真正认识过一个人呢？在我手下有个沉默寡言的程序员，即便是在群里他都极少说话。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晚，任何有需要的时候他都在，就像是一个沉默的影子。他每天的生活极有规律，比如说每天骑车上下班，每个早上到了公司一定会倒一杯水，走到天台上去漱口。直到有一天，我惊奇地发现他并非是真的去漱口。天台上是一片荒芜的土地，春天到了，有小草开始萌发---他每天早上去给一株特定的小草浇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定了那一株，而不是别的小草。但我知道，他希望大家以为他是去漱口，浇水是属于他和小草之间的秘密。
我们几时曾经真正认识过我们自身呢？我们觉得自己是现实主义者，是功利主义者，我们觉得自己见多识广，我们觉得自己铁石心肠。在昨夜到来之前，我们不相信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喜欢诗歌，我们相信人人喜爱的是那张粉红色的纸，人人喜爱的中文是六个大字：中国人民银行。在昨夜过去之后，我们突然发现在这为粉红色所映照的生活之中，有一种更为深沉博大的情感在寻常日子之下潜藏，有一种从《诗经》开始就不曾断绝的强大传承依然存在。是的，我们在内心不曾觉察的角落里，有几不可闻的声音一直在呼唤：要有美！
直到今天，我们周围还潜伏着丝绒陨这样的人。他们羞于承认自己是个诗人，丝绒陨的公开身份是《一条》的图书出版人。曾经的北漂青年，如今又漂流到了上海。他每天加班到十二点，和所有格子间里的白领没有什么两样。但在另外一面，即便每天要上十几个小时的班，他还是会抽空在上下班路上，在工作的间隙，在端着盒饭的那一二十分钟里，写一首诗。写给他自己，写给日子，不是作为诗人，作为他自己。就像是藏地的牧羊少年，站在高坡上，站在大日头下，四下无人，放声高唱。
当我们谈及中国这个概念的时候，往往忘记了它是怎样一种巨大的存在。在每一个城市，每一个乡镇，甚至每一条村庄，都有它们的丝绒陨。他们隐藏在这巨大的存在之中，当报纸、杂志、电视台不再有人吟诵诗歌的时候，还在悄然无声地写诗。丝绒陨们加起来，是数量惊人的一群，就在你的身边。可能是你隔壁工位上的小兄弟，可能是地铁上你邻座的大姐，也可能是你小区里那盏凌晨两点还未熄灭的灯。人们对这个事实如此陌生，以至于有许多人留言告诉我说，当他们听到我念出第一句诗的时候，忍不住吃吃地笑。
念诗的人假正经，听诗的人最无情。
吃吃地笑，是因为面对陌生的体验觉得尴尬，觉得不自在。熟悉的体验是韩国的欧巴，是综艺节目的罐头笑声，是播音员拉长声音字正腔圆地表演，是手撕鬼子馒头炸弹裤裆藏雷，是舞台上比赛飙高音和拖尾音的叫驴大赛.......更多人听完第一句就一下子安静下来，因为《年轻人，请忍受一下》说的就是他们自己的生活，他们在都市里自己的感受，甚至，就是他们自己曾经的遭逢。他们时时感觉到自己肩头的重负，他们心里的感受百转千回，所以他们明白诗里的那种复杂，也听得出其中的纠结。
在昨夜之前，我不知道这样的人有多少，又在哪里？现在，我想我知道了。在沸腾的生活里，诗歌就是无风的海。
题图摄影：Jorge Guillen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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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记一次友善的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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