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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马克:西线无战事1

文学家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08-26 07:00

正文

全书十二章,可独立成篇又可综合成文。

大体上可分三个部分和一段插曲,第一部分叙述士兵前线及后方生活。第二部分写他们邂逅法国姑娘,对战后爱的渴望以及休假时的种种隔阖。接着是一段插曲,写保罗看守俄国战俘时的各种联想。第三部分依次交待了几个主要人物的结局。最后和平来临时主人公薄依慕也倒下死去了。

本书既不是对战争的控诉,也不是内心的自白,仅仅想以此告知后人曾经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在罪恶的硝烟中苟延残喘着,却最终还是静静地倒下了。


我们是昨天才从火线后面九公里的地方换防的。而此时肚子里早己添满了菜豆煮牛肉,感觉非常惬意。更何况还有满饭盆的东西可以在晚上享用,就连香肠面包也是双份。


这种事情已经远离我们太久了,长着西红柿脑袋的炊事员不停地招呼并用长柄多给每个走过的人舀一大勺菜。对于好吃懒做的恰德和谨慎细心的米罗来说就更为欣喜了,他俩用脸盆装了满满一盆。


不过总令人费解的是恰德却永远瘦得像一条鲱鱼,尽管他食欲大得惊人。


这一切对于我来说,最庆幸的莫过于给每人发了十支雪茄和二十支纸烟,再加上我又用两块嚼烟换得的克托辛斯基的纸烟,这样就共有四十支纸烟,足以供我抽一天的了。其实要不是那个愚蠢的普鲁士人计算错误,我们才不会捞到这么多好东西呢!


我们是在十四天前被调防到前线的。

好在这里没什么战争,所以军需官备足了全连一百五十人的生活资料等我们回去后用。可天有难测风云,偏偏就在最后一天,我们遭受到了英国人的突然袭击。最后活着回来的只剩下八十多人了,——损失相当惨重。


昨天夜里我们终于撤了回来,稍作安置,便倒头睡觉了。正如克托辛斯基所言,只要能好好饱睡一觉也就不枉打这一仗了。十四天来,几乎天天都是睁着双眼度过的,大家实在是太困乏。


一觉醒来已值正午,大家都不约而同拿了饭盒到伙房前排队,菜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着,有些叫喊着早来的自然是肚子叫的最响的:小阿尔贝特、克络普,一个有头脑的思想者,所以才只是个一等兵;


第五位是梦想着考试的米罗,就连硝烟密集的战火中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背诵着物理定律;留络腮胡子的是热衷于谈论军官妓院的家伙罗尔,他认为妓女们都应穿绸缎衫,接待上尉以上客人时应先洗个澡;而我,保罗•薄依慕,就排在第四位。


我们四人是同班同学,刚满十九岁便参军当了志愿兵。再往后是瘦钳工恰德,二十来岁,却极为能吃;海依•威思托洪,跟我们同龄,挖泥煤出身,他的大手能轻而易举地抓满一整块面包;


后面庄稼汉德特林整天只惦记土地和妻子,别的并不去多想;排在队尾的四十岁中年人叫斯坦尼斯劳斯•克托辛斯基,长着一张土灰色的脸,深邃的眼睛,和一个出色的能辨别空气和食物的好鼻子。


因为他沉稳、机灵而被我们当成是头目。

这几个家伙都是我们的朋友。很长时间,炊事员不出来。大家都有些烦躁了有些生气。我们一伙排在最前面,见那家伙仍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快把汤勺拿出来打饭吧,海因里希!”克托辛斯基在后面喊起来,“饭菜早就煮熟能吃了,还等什么呢?”


“怎么就来这么些人,得等都到齐了才能打饭。”海因里希摇着头说。


“就这么多人了,其余的去野战医院和群葬墓地不会回来啦。”


听完这句话,炊事员愣住了,他的口气也有些变:“可是,我准备的是一百五十个人的东西呀。”


“那这次,我们该吃顿饱饭了,快开饭吧。”

克络普边说边往他腰上推了一把。恰德狡黠地笑了一下,眯缝着眼凑过去低声说:“你可真是个死脑筋,这么说,面包和香肠你都领了一百五十个人的,是吧?”


“嗯。”炊事员神情木然地点了点头。

恰德颚骨轻轻抖动着:“还有纸烟也是吗?”

“都是,都一样。”

“嘿,我们交好运了。”恰德乐得眉飞色舞起来,“我想一想——嘿,没错。恰好每人够分两份东西。”


“不行,那可绝对不行。”

西红柿这才恍然大悟。

大家也都激动起来,纷纷围过去指责他。

“一百五十人的东西,决不能让八十个人来分。”这家伙固执地说。


“小心回头收拾你。”

米罗也跟着冲他嘀咕了一句。

“饭菜你们尽管吃,可东西就发八十人的。”那家伙还是坚持着不肯让步。


“这次你应该大方点,对不对?要知道东西是发给二连的,我们不就是二连的嘛,你又不是先领八十个人的,就发扬发扬风格快分吧。”克托辛斯基也生气了。


我们都上去动手推打这个家伙,很早就想揍他一顿了:好几次因他胆小怕死,送到前线的菜都成冰的了。而一连的胖子布尔克却在关键时刻能亲自抬着锅到前线沿的阵地上来。


我们把平日里的气愤全部准备发泄出来。

大家推推搡搡情绪很激动。混乱中,连长过来才喝止住这场争端,他问了问原委,看了看周围,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们确实死了不少人。”


“嗯,菜还不赖,”少尉掀开锅盖看了看转身边走边说,“过一会儿给我送一满盘菜来,把东西都分了吧,我们是很需要这些东西的。”


恰德高兴得眉开眼笑起来。

那个少尉是刚从军士提起来的,他明白该怎么做。


“快动手吧,胖家伙,这东西又不是你个人的,心慌什么,可千万别数错了?”


“你最该被绞死!”西红柿气急败坏地骂道。

他已经崩溃了,每当他遇到不可理喻的事情时,他就索性放弃,但还是无奈地分发了各种东西。同时为了证明他的宽容大度,又多给每人发了半磅人造蜜。


今天真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几乎人人都收到几封信和报纸。大家转到营棚后的草地上,围坐一圈。克络普的胳膊下面带着个人造黄油桶的圆盖。


右侧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很大的公厕。

主要是新兵用的,他们还不会像我们一样把那些闲置的又方正又干净的木箱子充分享用。我们却都有更舒适的处所。到处零散地分布着一只只矮矮的小箱子,它们很干净,座位舒服得很。


旁边还有拉手,可四处搬动。

搬来三只木箱大家围拢着,尽情地坐着,一会儿两个小时便过去了,我们才懒懒地直起腰来。那时,我们刚入伍,都得在公厕方便,可厕所又没门,像坐火车似的并排着。


从外面一眼就能看清每一张脸,觉得很不好意思,有些别扭,而且,时刻会有人监视着。现在上厕所全然是一种尽情的享受,虽然是露天却丝毫也不觉得害臊。本来就像一日三餐一样非常正常的事,而那时偏又觉得那么新奇。


对于士兵,跟胃和肠之间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无论是对喜悦的表达还是对愤怒的发泄,你都能从这里体会到一种别致的含蕴。除此之外,似乎很难找到比它们更准确、更清楚的表达方式了。


而所有这些东西如果在家人和老师那里简直是不可想像的,在这里却最普通不过了。正像玩牌时拿一手“同花顺”,痛痛快快地解决一下,对于我们来说已是很纯洁很愉快的事情了。


而且这里还是我们肆无忌惮胡编乱侃的公共休息室和许多“茅坑新闻”的主要发祥地呢。此时此刻的感觉远远胜过砌着白瓷砖的豪华厕所,那里只是卫生一些,而这里却是心旷神怡。


天边飘动着浅黄色的侦察气球和高射炮弹散放出阵阵白色的烟雾,缓缓地时隐时现,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明亮。间或在攻击一架飞机时,烟雾就好像一束麦穗般升了起来。


而此时此刻我们却什么都不用去想,一切都已抛在脑后了,尽情地任心情去放纵。时而从前方传过沉闷的隆隆声,像远处滚动地雷鸣一样,但成群的野蜂嗡嗡地飞过时,就把这种声音淹没了。


我们把军帽放在身边的草丛中嘴里叨着香烟专心致致地读书、看报,任微风轻拂着我们的头发,抚摸着我们的语言和智慧。周围,簇簇繁花怒放,洁白的蝴蝶在青草和鲜花间尽情地飞舞,附和着温柔的暖日,时起时落,轻盈跳跃。


三只箱子就放在闪着光、红得诱人的野罂栗花中间。克络普又拿出了纸牌,这样大家更感到一切都那么美好,我们把黄油盖子放到膝盖上当桌子还不停地穿插游戏,时间很快便过去了。


阵阵手风琴的声音随风从营棚中飘来,我们不由自主放下纸牌,四望周围。接着便有人说:“上次真是死里逃生……。”


于是大家都沉默不语。

一种压抑、愁闷的情绪油然而生,或许此刻的一切事物都可能随时会告别,包括每一样东西:食物、纸烟、和暖人的和风甚至屁股下的几口箱子。


“见过克姆里奇吗?”克络普的声音打破沉默。

“在圣约瑟夫医院。”我说。

“他大腿中了弹,可以因此回家了。”米罗说。

“下午我们去看看他。”我说。

“坎通列克还向我们问好呢。”克络普掏出一封信说。


我们相视而笑,米罗扔掉烟头说:“他可不会在这里。”


坎通列克是我们的班主任,瘦小但精力很旺盛,最为特别的他那只像老鼠一样的尖嘴。他总穿一件灰色燕尾服,却是一个难以接近而且非常严厉的人。


他在体育课上给我们作了长篇报告,然后大家都跟他到指挥部去报名参了军。之后坎通列克就用感人的声音说:“你不愿意参军吗,同学?”


这些我一直记忆犹新。

这些教师常常是将他们的内心情感收藏在背心口袋里准备随时拿出来,按课时向人家夸耀。但在那时,这一点我们却从未想到。胖胖的脾气温和的约瑟夫•贝姆并不情愿当兵。


吞吞吐吐地有些想推脱但还是被说服了。

否则,就连父母都会说“你真懦弱”之类的话,那你真是无脸见人了。大家对于我们出来干什么一点都没去想。或许穷人还晓得战争的危害,而条件较好的人却多数都认不清后果,盲目地乐观。


克托辛斯基说我们都是教育的中毒者。

他的话总是有一定道理。不幸的事终于发生在温和、肥胖的贝姆身上了。一次冲锋时,他眼睛受了伤,别人以为他死了没有注意,而他又找不到掩体。当发现后去施救时,他已经被活活打死了。


坎通列克的教育,送走了贝姆。

而他和他的同仁却一直都相信自己是在做好事,无可非议的好事,所用的也是对自己丝毫无损的办法。但这也正是我们眼睁睁瞧着他们下台的原因。


而我们这些才十八岁的毛头小伙,本把他们的观念知识看成是真心信赖的东西,看成是我们日趋成熟走向工作、生活、职责的进步的指导者,贝姆的死使那些泡沫最终破灭了。


我们认识到我们这些人比起他们来更为正直,而他们只能去不停地空洞地叫喊和发出虚伪圆滑的声音。在硝烟炮火中他们教育的世界观彻底崩溃了。我们在不停地一天天地向死亡靠近,而他们却仍然在写,在说。


我们对死的恐惧与日俱增,尽管他们照旧在说,国家是最重要的。我们畏惧死亡,但我们却更忠于我们的祖国,从来不会背叛她,不管她。在英勇作战中我们学会观察认识问题,认清了他们的所指的世界的虚无,但对孤独的恐惧也日益强烈了。


在繁忙不堪的野战医院,我们带着克姆里奇的东西走到一间气味混浊浓郁的房里见到了他。他看上去很憔悴。见我们来了,又兴奋又失落。而在昏迷时有人偷走了他的手表。米罗埋怨他说:“我早提醒过你别带这种好表,你总不听。”


米罗有些粗鲁、不精明。

不然的话他就不会吱声了。因为每个人都看出来了,克姆里奇是不会活着出去了。那块表呢,早己没多大意义了。


“感觉怎么样,弗兰茨。”克络普问。

克姆里奇耷拉着头说:“别的倒无所谓,就是脚疼得很厉害。”


他的腿藏在一只铁丝网篓底下,被子绕在上面。幸亏我踢了米罗脚跟一下,要不然还会把护理员的话,“克姆里奇已没有脚了”也说出来的。


克姆里奇脸色惨黄、苍白,脸上那条熟悉的纹络我已见过几百次了,——这是他的样儿。死神笼罩着他的双眼,皮肤下的脉搏有气无力地跳动着。


我们的伙伴克姆里奇,昨天还和我们一块儿烤马肉一起上战场,而此刻却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看上去那么疲倦无力,就连嗓子都显得那么沙哑凄惨。


他的神情那么呆滞模糊。

记得一块儿离家时,他善良的母亲泪流满面地拖着肥胖的身体送他到站台,眼睛哭得又红又肿,人像散了架似的,她再三恳求我照顾好弗兰茨。而克姆也真如一个孩子,显得那么柔弱,四个星期的行军,双脚便磨平了。


可战争中,谁又能有心照顾别人呢!

“快回家吧,弗兰茨!到你休假少说也得等三四个月呢?”克络普说。


克姆里奇点了点头。

他的双手像蜡一样,战壕的污泥在他指甲间变得蓝里透黑像毒药一般。而此时有一个怪念头突然在我脑子里出现,那些指甲和他的头发在克姆里奇死后还像开瓶时螺旋盖一样往上长,一会儿变成了青草,许多嫩绿的青草……。


“弗兰茨,你的东西先掖床下吧?”米罗问。

克姆里奇点点头,然后又提起那块表来,显然有几分疑心是我们拿的。


“弗兰茨,这双皮鞋你带走吗?”

米罗直起腰来,手里拿着一双厚的柔软的黄鞋,高背飞行员皮靴,不停摆弄着有些爱不释手,还不住地与自己那双笨头皮鞋对比着。


大家都想:鞋对于他已没有用了,他就算病愈出院也只能穿一只鞋。更何况现在的样子。米罗又问“弗兰茨,我想拿东西换这双靴子,在前线用得着它,你看怎么样?”


克姆里奇摇了摇头。

这已是他最值钱的东西了。我踢了米罗一脚,他才不情愿地把靴子放回去。


“好好保养,我们该走了。”克络普接着说。

克姆点点头。我们要离开时,他突然呻吟起来,看样子好像是在发烧。我们忙跑出去抓住一个护理员,要他去打一针。


“哪有吗啡给这么多人开呢……”他说。

“你们眼里只看军官。”克络普冲他嚷道。

我赶忙反复说好话,给他递了几支纸烟,他才点头:“也好,我去看看。”


克络普很怀疑他,也跟着过去了。

米罗还在想着那双靴子!

“给我穿最合适不过了,我这双笨鞋又大又重脚上只起泡,可是他明天要是去了,那双长统靴子不就——。”


阿尔贝特走过来说:“你们觉得怎么样?”

“不行了。”米罗断言说。返回的路上大家心事重重。我在想着如何给克姆里奇的母亲去信。身体像冰冻了一样,真想马上就喝几杯烈酒,米罗嘴里嚼着几根草一声不吭。


突然,就见克络普使劲把烟一扔,狠狠地用脚踩着,脸上聚集着一股怨气,说道:“他妈的,什么玩意。”


走了很长时间克络普才平静下来,在前线,很多士兵都有这种精神失常的表现。在这里不少人会这样。


“坎通列克信里还说什么?”米罗问。

克络普笑了,“他说我们是英雄的年轻人。”

我们无奈而嘲讽地笑了。是的,他们应该是这样想的,坎通列克这些人总在这样说。可我们这些不满二十的青年,还年轻吗!年轻已是过去的事了,而我们却都已经是老人了。


从前,记不清有多少个夜里,我曾埋头于一些诗文的创作而不知疲倦。至今还有那本刚起头的剧本《扫罗》和一叠诗稿一直珍藏在书桌的抽屉里。这些东西,几乎我们每个人都曾经历过,而现在这一切却已变得那么朦胧模糊了,那么虚无遥远了。


早年的生活已被军旅生活轻而易举地彻底洗刷干净了。我们曾经想整理一下过去的日子对历史作些小小评价,可并未遂愿。在我们这些二十岁的小伙子身上克络普、米罗、罗尔和我,一切都变得若有若无。


那些年纪大的人,他们拥有过去的生活,有自己的根,有妻儿、职业爱好与他们紧紧相连,这些东西是连战争都损坏不了的。而我们这些人仅有的就是父亲和母亲,好点儿的还会有个女朋友。


但他们又怎么能控制我们这种年纪的人呢?

在这个年岁里,父母的管束力是微小。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几许热情,一点爱好。还有那所学校了。


可这一切是早被冲蚀得无影无踪了。

坎通列克说,我们正在生活的门沿边上,或者是对的。我们还没能站稳,就被战争匆匆地卷走了。年纪大的人或许可以预料往后的事。


我们呢?未来怎样?

以后又会发生什么却一无所知。现在我们已经从那种忧伤的情境中成为一个粗俗平庸的人了。米罗依旧惦记着克姆里奇那双长统靴子,不过他的同情心不允许他在别人痛苦中再想这样的事,但他会区别考虑。


那双鞋要是对克姆里奇还有作用的话,他宁愿光着脚在铁网上走,也不敢想去弄到它。但现在克姆里奇已是危在旦夕了。而比起护理员来他更有权利得到它。更何况靴子对于士兵的意义是很重要的。


因此,米罗一直在关注着,生怕它因克姆里奇猝死而白白丧失。其余的联络,我们就不是很清楚了,除了事实之外一切都是以虚假的,只有利益才是真的。况且,那确实是一双漂亮的靴子。


过去可不这样,就在刚入伍走进营房前,全班二十人,有许多都兴高采烈地一块刮了胡子。根本没有一个对将来的设想,也只少数人对工作、职业有些打算。


在我们脑子里绘制的是对人生乃至战争的理想蓝图,或者又增添了几许浪漫主义的色彩。十个星期的军事训练是对经历了十年学生时代教育的重新塑造。我们明白了一颗明亮的纽扣要超过四卷叔本华的意义。


起先是惊奇和懊恼,或无所谓。

之后我们就渐渐懂得了在这里靴子、制度,操练的作用永远胜过精神主义、思想和自由。三个星期过去后,我们单纯的愿望和热情就被这些所抹杀掉了,而且最终便习以为常了。


一个邮递员的感召力远远超出了父母、老师还有柏拉图和歌德的权威。我们渐渐认清了老师们口中那种对于祖国的传统观念在这里已成了对人性的侮辱和扼制,甚至还不如对待一个卑微的奴仆。


敬礼、立正、举枪致意、向左转、靠脚并腿、辱骂再连同各种折磨被堂而皇之称为英雄主义训练,如同驯马一样。可是我们已经渐渐地习惯了。而且也认为有些事是理所应当如此的。


在这方面,士兵们却是有着一个优秀的鼻子呀。

同班来的分别跟弗西希安的渔民,工人、农夫一起分散编别各排里。我、米罗、克姆里奇和克络普都分在第九排,排长是奇姆思托斯军士。


这是个有名的凶残的家伙。

他身材矮小却结实健壮,嘴角两撇油光滑亮的红胡子,服役已经十二年了,过去是个邮递员。他讨厌克络普、恰德、克托辛斯基和我,因为我们都在无声地拒绝着他。


我曾在一个早晨为他整了十四次床铺。

每次他都挑毛病,把叠好的又散乱。

我还用二十个小时揉他那双又脏又硬的像石头一样的皮靴,揉到软得像黄油;我又被指派用牙刷去擦排长们的宿舍;克络普和我还奉命去清扫庭院里的积雪,幸尔被一名少尉碰到才制止住了,还训斥了奇姆思托斯一顿,否则我们准会干到冻死为止,但之后他却更加怀恨在心;


后来有次周日叫我去站岗;我背着枪在翻耕的泥地里训练直到成为一个泥团精疲力尽,洗完衣服又向奇姆思托斯报告而擦破的双手还在淌血;我们四个光着手在严寒中一“立正”就是一刻钟;


我只穿着一件衬衣连续八次从营房顶层跑到庭院,奇姆思托斯还故意往我光脚趾头上乱踩;他还拿一支轻木枪让我用沉重的铁武器训练拼刺对打,打得我浑身伤痕;有一次,我气急了奋力一头撞过去把他狠狠摔了个跟头。


他便到连长那告状,连长也知道他的为人,笑着要他以后多注意才是;我还练就了爬小橱柜和屈膝的动作;本来我们最害怕听到他的声音,可这头蠢马终久制服不了我们。


一个星期天,克络普和我用扛子抬着一个尿桶,正巧奇姆思托斯打扮得油光可鉴站在我们前头,问我们喜不喜欢这样,我们趁机装作绊了一下把一桶东西全都泼散到他腿上,他气急败坏吼到:“我关你们禁闭。”


我们也忍无可忍:“我们会把一切说出来的。”

“你敢这样说话,”奇姆思托斯肺都要气炸了,“会有人审问你的!等着瞧吧!你们还敢顶撞上级。”


“好,那我就把排长先生的事全揭发出来。”克络普针锋相对说,手又对着裤子接缝处①。①这是种侮辱的手势


奇姆思托斯看我们是故意的,怒气冲冲地走了,留下一句话:“我肯定会算这笔账的。”但他的不可一世的形象已经遭到了一次动摇。


后来我们在执行命令时或者消极缓慢,或者用别的方法应付,他又气又恨,却只能暴跳如雷大喊大叫,结果我们还没出汗而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从那以后,他便对我们客气多了,威风骄横的劲头收敛了一些。


但凡是营房军事训练只要有机会便会派到我们头上来。有人因此得了病,沃尔夫便死于肺炎。但我们并没有因此屈服于他,相反这使我们变得冷酷、多疑、粗俗,这些或许也是过去我们身上所没有的。


要不是这么训练上了战场大部分人都会发了疯。这种锻炼使我们为日后做了准备。


我们勇敢地走了下来。

坚强地去适应着、更为可贵的是在我们内心世界培育出了浓郁的集体精神,这种凝聚力在战场上便转变成为美好的情感同志关系!


克姆里奇日益颓唐。

一列火车将运送走一批伤病员,里面一批伤员也相应被逐一批出来,转移走了,周围非常嘈杂,医生经过克姆里奇床边时看都没看他。


“等一会,弗兰茨。”我说。

“他们截掉了我的一条腿,保尔。”

他用小臂支在枕头上半坐起来。

我点了点头,“你就快出院了,弗兰茨,多高兴的啊。”


他沉默了。我又说:“你应庆幸保住了一条腿,韦格洛连右胳膊都没了,情况比你要严重得多。而且,你就快回家了。”


他重复了两遍:“我看不一定,我看不一定吧。”

“弗兰茨,千万别瞎想,你只不过是少了一条腿,而那些比你更厉害的伤都能缝合治好呢。只要手术完成。你很快就能恢复健康。”


“你看我的手指。”他举起一只手说。

“动手术都会这样,好好休息多吃饭很快就能恢复原状。”


他示意我看他吃饭的碟子,里头还有一半东西没动。我激动地说:“只有吃好,才能恢复,你一定得多吃,我看这些东西也挺不错的呀,弗兰茨。”


“我原先是想当一个林区管理员呢!”他想了一阵换了话题说。


“你还能做呀,”我说,“可以装假肢直接按在肌肉上,能活动能干活,和真的一样。”


他躺着安静了一会儿,说:“把那双皮靴带给米罗吧!”


我想安慰他可又不知该说什么,他嘴张开来,露出白色的牙齿。颧骨突出,额头隆起,眼睛深陷黯淡无光。


我们一块儿长大关系还是不一样的。

那时,我还抄过他的作文。上学时他总穿一件深棕色外套还系着一根带子,袖口磨得油光铮亮。在我们几个当中只他能做单杠大翻身。坎通列克最欣赏他。他又不吸烟,再加上细皮白嫩跟个女孩似的。


我们只有在洗澡时脱下那宽大的靴筒和衣物才原形毕露,外表那魁梧健壮的军人形象在里面却那么纤细枯干,肩膀是那么瘦小双腿又那么瘦长,连自己都感到己跟普通老百姓没什么不同了。


而在洗澡时,弗兰茨更显得那么瘦弱,更像个未成熟的孩子。可命运偏偏让他躺在这儿,死神时刻在召唤他。而他才只有十九岁半。


他真的不想这么早死去。我思绪零乱。

四周浓浓的石炭酸和脏臭的味道充斥肺腑,涨得让人难以透气,空气也混混沌沌的。天逐渐暗了。克姆里奇脸色惨白发亮,他从枕头抬起来,嘴角抽动了一下。我忙迎了过去。他低声说:“要是找到我的那块表,就捎回家去吧。”


我看着他那高高隆起的额头,尖尖的鼻子和白闪闪的牙齿,登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只有眼睁睁地看他消亡而束手无策。又想起那流泪的女人,和她肥胖的身体。明天一定写信给她。


医生和护理员来回穿梭着,有个人总要到克姆里奇这儿看一会儿再走开,看来是等着想要他那张床位了。


我俯身对弗兰茨说,也许你可能要去克络斯特堡休养所去。你住在别墅中间向窗外眺望整齐的大树和辽阔的田野,在这个收获的时节你还可以尽情享受那柔和的阳光和水族馆里的鱼儿,甚至还能弹几首钢琴曲呢。


我边说边看克姆里奇的表情,他的泪水却己流湿了满脸。我不禁后悔心里暗暗责备自己,为什么如此愚蠢,说话一点没有仔细考虑。


“弗兰茨睡吧,”我拥抱着他,把脸贴在一起,“睡一会儿就好些了。”


他只是哭,泪水像决堤了似的,从腮边滴落,我没有用脏手巾去擦他的眼泪。

我又在他旁边坐了一个钟头,生怕他会突然说些什么话来,让我不知如何回答。然而他只是不停地流泪,又把头转过去也并不讲他的母亲、兄弟,一声也不吭。他只是个十九岁的小生命却要孤零零一个人了。


或者他在为预想到生命的总结而悲伤哭泣。

蒂德延在最后一瞬时拼命地呼喊着他的母亲,眼睛里充满了惊恐的神情,手里还紧紧地拿着一把刺刀不让任何人靠近,这样一直到没了呼吸。而他的死却也不像今天这样使人心乱和难过。


克姆里奇忽然呻吟起来,喉咙不停地咯咯响动。我急忙奔出去边喊着:“医生,医生呢?”然后一把抓住一个经过的白大褂说,“快,弗兰茨不行了。”


他摆脱开我的手向一个护理员说:“哪一个?”

“二十六号,截掉一条大腿。”

“今天我截掉了五条腿,我怎么会知道哪个?”医生吼道,然后对那个护理员说,“你去看一下。”说完便很快溜到手术室去。


我跟着那个护理员快步往里走,浑身气得直发抖。


“今天已经死了十六个,他是第十七个,大概一天要有二十个呢。”


我脑子忽然一片空白,觉得一切都是徒劳的了。

我站在克姆里奇床边,他死了。脸上残留着泪迹,眼睛半睁半合,肤色蜡黄。护理员推了我一把。


“他的这些东西你带去吗?”我木然地点点头。

收拾好他的东西,弄下他的士兵证章。离开了医院,而弗兰茨早已被转移到一张篷布上了。黑暗中微风轻送,从脸上掠过,我深深地呼吸着感受着它的轻爽和温暖。


姑娘,鲜花,青草,白云这些东西电影般飞过脑海。我只知道脚还在前后运动,其余一切都没了感觉。周围士兵们指手画脚的谈论声我却一句都听不清楚。


心底仿佛融入了大地涌起的动力,透过脚底直至全身。前方沉闷的轰鸣声此起彼伏,就像闪电似的滚动着。我觉得呼吸局促,关节充满了劲力,通体格外地舒展。


黑夜还在继续,而我的生命也在继续。

此时我正觉得有些饿了,而这却又不同于光从肚子里诱发出的那种饥饿。米罗已在营房口等着我了,我把鞋给他。一试,他穿着还挺合脚。他又把自己的宝贝——一段可口的干腊肠送给我。此外还有热茶和朗姆甜酒。


增援部队赶到了。占满了营房的空位和草垫。

除了部分老兵之外,从野战军营又送来二十五个新兵,大部分都比我们小一岁。


克络普拽着我说:“瞧又一批新兵蛋子。”

我点点头。大家感觉自己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似的,炫耀地袖着手,在醒目的场所刮着胡子。


克托辛斯基和我们一起闲逛,到了增援部队那里,他们刚发了防毒面具和咖啡,克托便问一个新兵:“这种‘好东西’很久没吃到了吧。”


“早上吃萝卜面包,中午萝卜杂烩,晚上萝卜大饼和萝卜生菜。”他扮个鬼脸,撇了撇嘴说。


克托打个口哨说:“不错了,要是白菜豆,你爱吃吗,给你来点。”


小伙子红着脸:“您别拿我开玩笑了。”

克托辛斯基只说:“去拿你的饭盒来。”

他带我们到他的草垫旁。然后打开一个桶,里面竟装着半桶的花菜豆煮牛肉。他俨然是个首长的神态说:“要眼疾手快,像普鲁士人所说的那样。”


原来他用三块降落伞绸料跟那个西红柿做了一笔交易。


“下次再来你得一块儿带上饭盒和纸烟或者嚼烟知道了吗?”边说边伸手给那年轻人取了一份。他又转身对我们说:“当然你们可以随便吃啦。”


克托辛斯基成为我们的核心,他过去是鞋匠,可懂得各种手艺。我所认识的人里最机敏的就是他了,他有第六感官可以告诉我们怎样。而克络普和我还有海依•威思托洪都是他的朋友和崇拜者。


不过海依总是在克托的指挥下用拳头去解决问题。而且他也善于如此。譬如,上次我们开到一个陌生的小城镇已是晚上,发现这里空得只剩下墙壁和街道了,驻进一家小工厂里。


为了驻兵方便他们用几根板条绑上铁丝网做成简易床。铁丝网很硬又没东西可以垫着睡。克托扫视了一番,便带着海依•威思托洪出去了。这个地方我们都是初来乍到,都不熟悉。但很快仅过了半小时,他们便挟着大捆稻草回来了。


其实克托早留意到马房有稻草了。但可恶饥饿不时地驱赶着睡意,肚子直叫唤。克络普问一个炮兵说:“你过去来的时候周围有没有食堂或能吃饭的地方?”


他笑着说:“这个地方连面包皮都找不着,还能有什么呢。”


“那,就没人住吗?”他吐了口唾沫。

“有是有可他们几个都得成天在炊事房打转,想找东西吃呢。”


大家一听都泄了气,只好勒紧裤带,等着第二天军粮送来。克托不声不响戴了帽子对我说要到周围去转转,了解了解情况。炮兵嘲讽地笑了笑,“去也白去,没什么希望,去了也得空手回来。”


大家像被浇了一盆凉水都无奈地躺下来试着去睡觉了。克络普把一根烟折下一半给我抽。恰德则大吹他的家乡名菜:大菜豆肥肉。要用香薄荷调制,再把土豆,菜豆肥肉之类一块煮味道极佳。说着双眼放光。


有人坚决制止恰德再讲下去。

屋子鸦雀无声,只有几支蜡烛摇摇晃晃地放光亮,那炮兵还在不厌其烦地吐着唾沫。我迷迷糊糊以为在梦中,只见克托推门进来腋下夹着两块面包。手里拎着血乎乎的沙包马肉。


炮兵烟斗从嘴里掉下来。

上前摸了摸面包:“还是热的,真是面包呀。”

克托辛斯基并不言语。他到不在意别的什么事情。只管东西已经到手就行了。他真是神通广大,或者,就连在荒凉的大沙漠里他也能在一个钟头内从外边带回椰子、烤肉和美酒,饱餐一顿的。


“海依,找些碎木柴来。”他说。

他想得非常周全——外衣下面拿出一个平底煎锅。口袋里掏出一把食盐。居然还有块猪油。那边海依生起火来照得空荡荡的大厂房如同白昼。


我们也都从床上坐了起来。

炮兵灰溜溜看着,本想称赞克托辛斯基拍两句马屁分些东西吃。但克托根本不去搭理他,便也只好作罢了,悻悻地离开了。


克托辛斯基很善于烤马肉。

他先用水煮一会儿,再把它放到锅里煎,这样就不会使肉老而变味,吃起来又鲜又嫩。我们纷纷拿出小刀围坐过来,风卷残云一般很快就吃得肚子涨起来了。


克托就是这样的人,他能在一个陌生地方用一个钟头的功夫准确无误地找到所要吃的东西。而每次他都是先戴好帽子再一声不吭离开,之后满载而归。就连严寒的天气,他也能弄来热水、劈柴、干草、桌椅,特别是吃的东西。


太难以置信了。别人会说他是个能从空气中获取东西的魔术师。他的代表作是那四盒大海虾。而我更喜欢一块猪油味。


我们住在向阳的一面。

这里弥散着焦油和夏天的臭脚的气味。克托开始和我聊天,因为恰德忘了给一个少校敬礼,中午只好反复练习,克托总想不通说:“我赌我们打败仗,因为敬的礼太标准了。”


克络普晾好洗过的袜子,赤着脚卷着裤腿走过来。听见克托放了一个响屁,然后颇有韵味地说:“是小豆子,就能发出声音。”


他们为预测下面的空战胜负争论开来,并且还以一瓶啤酒作为赌注。克托坚持自己的观点他还编了几句:“同样的饭菜,同样的薪水,就能远离战争。”


克络普反倒俨然是个思想家。

他认为现在的战争不公道,太复杂。让本不该打仗的人上了战场。他提议,交战应和过节、买门票、用乐团、像斗牛那样。让交战团部长将军穿泳裤,拿棍子公平决战。


活着的,代表国家是强胜者。

一会儿又扯到操练上去了。营院里正午的阳光毒射着,热流在广场上空环绕,营房空无一人,一切都懒懒地昏睡了,惟独传来鼓手们呆笨的、单调乏味的弹奏声。炽热的正午营前的广场和鼓手们的练习正如奏放着一支优美的三和弦!


营房的门窗黑乎乎什么都没有,几条帆布裤子搭挂着。多少人都渴望他们。里面是有几分凉的。很难想像霉了的寝室、铁床架、花格床单、板凳和木柜,现在竟成为渴求奢侈的目标!这一切在前线居然还弥漫着家乡的浓郁气息。


克托辛斯基用丰富的语言绘制了这一切,表达中充满光泽和激情。要是能回到那里,我们真愿付出所有!再往后,我们就不敢幻想下去了——那次晨练——


“九八式步枪的组成”午后体操课——

“钢琴手出列。右转弯跑步走到伙房前边去。”

我们在逝去的往事中沉浸着。克络普又笑着说:“在勒纳换车。”


这个游戏是奇姆思托斯的吉利。

他总是叫我们在宿舍里练习换车时的动作。

勒纳是一个火车中转站,奇姆思托斯老担心我们休假转车时在那里找不着路。在勒纳车站要转到支线必须穿过一条地道。训练时就让我们拿床当地道,各自在自己床位左侧立正站好,当听到“在勒纳换车!”的指令后使闪电般从床下爬到对面。


为练这个简单的把戏我们整整花了一个钟头。

克络普还是气恼地把输了的啤酒钱掏了出来,因为刚才有架德军飞机被击落了,还拖着长长的彗星一样的尾巴。


“我想奇姆斯托斯在当邮递员时,一定很和蔼虚心,可一成了军士怎么立刻就变得像个虐待狂呢?”我看见阿尔贝特情绪渐渐稳定后便说。


“这又岂只奇姆思托斯一个,这种人太多了。他们只要一佩戴上表现军阶的条件,或再佩上一把军刀马上就改头换面了,变得像钢筋水泥似的又冷又硬。”克络普滔滔不绝地说。


“我想可能是换了军装的原因吧。”我说。

“有一定道理,”克托俨然要来个专题演讲,

“最主要的还不如此。举个例子,一只狗,天天训练它吃土豆,但你若再放一块肉,它还照样扑向那块肉,这都是天生的。就算给一个普通人,丁点权力,他也一样充分利用的。


人首先是头牲畜,和动物区别在于他能给自己包装上一层面具,如抹了黄油的面包,变得道貌岸然一点而已。部队也同样:总要有人要利用权力,只是对权力的操纵太充分了了、兵受军士欺侮,军士被少尉欺侮,而一个上尉足可以把一个中尉折磨成疯子。


久而久之彼此习以为常了。

比方说我们经过痛苦的训练准备带回来了,可偏又要再唱歌,这也罢了,扛着枪有气无力地唱歌也还能忘了疲劳利于走路。但刚一会儿,上面又让带回去再训练一个钟头,之后回来时还要唱歌。这样无非是连长的权力欲在作梗。


如此上面非但不会埋怨反而会更看重他了。好多事情也是这样的干篇一律。你想想在和平年代,哪有什么事情能让人随便来而不被约束呢?惟独军营!满脑子都是这些玩意!老百姓本无所谓的事情,但在他们那里却想的最多。”


“是啊,这不就是他们说的纪律吗?”

克络普不屑地说。

“他们总是这么说,当然也需要这样。”

克托愤愤不平地说,“但这也太蛮横了点。

如果跟一个钳工,雇农或工人甚至小兵去解释我们大多都是这样的人;但只是我们受了折磨后上了前线,便心如明镜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他奇怪的是那些单纯无知的战士还能在前线坚持住,太不可思议了!真不可思议!”


我们也都明白,只有在战壕里才能告别枯燥的操练;但只要离开火线几公里,又得反复地去进行那些索然无味的敬礼和分列行进。这似乎已是形成的一个固定规律:士兵在驻防时候都不能闲下来。


恰德满面春风闯进来,喘着气兴奋地说:“好消息,奇姆思托斯也上了前线,听说很快就要到了。”


奇姆思托斯曾经很自信地用一种很特殊方法来整治恰德的遗尿病,而且他还一口咬定恰德是偷懒装的。为此恰德对他充满了刻骨铭心的仇恨。奇姆思托斯把另一个营房也患遗尿病的人,吉德华托,调来和恰德睡一块儿。


让他们轮流着睡上下铺,下面的人就要遭罪受了,这样可以互相报复对方。奇姆称之为自我疗法,并引以为荣。


这种缺德的方法,他却自认为构思很巧妙。

不过因为患者都不是奇姆思托斯所想像的那样是在偷懒装蒜,所以一点作用都没有。相反后来其中一个人只有躺在地上去睡,于是他就总是感冒。


海依坐过来向我挤挤眼,又握了握拳。

我已经会意了,几星期之前我们就发誓要跟奇姆尔思托算笔总账,克络普甚至想到战事结束后分到邮政系统工作,这样就可能在奇姆重操旧业后做他的上司,好好收拾他一番。


我们报仇的心切一直延续哪怕战争结束,不过机会终于等到了,我们都为那个美丽的夜晚而兴奋不已。我们决定狠揍他一顿,反正他不会认出来,明天一大早便动身走了。


我们经过周密地计划,搞清楚他每天都要去一家酒馆,然后从一条阴暗偏僻小路返回。在那附近的一块大石头后面,我拿了一条床单和其他几个轻轻藏起来。


大家心砰砰乱跳,都担心他会不会是一个人回来。终于渐渐听到他那讨厌的脚步声远远地传过来:这声音我们太熟悉了,过去,总是在早晨出现,随后就听见房门一开,他便大吼一声“起床!”


“就一个?”克络普压低声音说。

“一个!”恰德和我悄悄绕到了石头前面。

奇姆思托斯真有些醉了,嘴里正哼着小曲儿摇晃着丝毫没有防范,腰间的扣环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我们从他后面跳起来,张开床单用拌地蒙住他的头,又把下面捆上,这样他就像装在一个白口袋里,胳膊手都不能动了。


他的歌声也戛然而止了。

海依冲过来一把推开我们,摆了个姿势,挥起胳膊,用那双煤锹一样的大手,对着白布袋狠狠就是一拳,力气之大简直能打死一头公牛。


奇姆思托斯像球一样滚了五尺远,之后便大喊大叫。我们已早有准备,海依很快用事先带好的坐垫照准奇姆思托斯的头一下子压了上去。叫喊声便闷住了,过一会儿海依便让他透一口气,便又听到一阵吼叫,但马上就被捂住了。


恰德也不甘示弱上去便抽掉奇姆思托斯的腰带,还扒了他的裤子,嘴里含着一根鞭子。直起身来,便开始大打出手。——


像是彩色图画:海依把奇姆思托斯头放在膝盖上,面目狰狞地笑着,咧着大嘴,而里面双腿紧缩在衬裤里头,每挨一鞭里面便特别的蠕动一番。而那个恰德更像个伐木工人般专业地挥舞着。


我们只好把他推开,才能轮上出手。

海依如获至宝、单独享受起来。他轮足右膊的神情好像上天揽月一般,奇姆思托斯便惜惜叫着应声而倒。海依又把他拽起来,摆个姿势左手紧接着如闪电般划过狠狠地又是一下。


奇姆思托斯凄惨的号叫着,连滚带爬地逃走了,屁股在月光下映衬着美丽的条纹。


我们也赶紧往回跑。

海浪更是余兴未尽,口沫横飞地炫耀着。

奇姆思托斯的相互教育被我们在他身上充分利用了一回。其实他应高兴才是,毕竟我们学以致用了嘛。他一直没能查明是谁给了他那次热情的优待处。更何况我们那天用的床单他后来又回头白捡走了。


那天夜里使我们次日行程时感到格外兴奋。

连大胡子那个老家伙还啧啧称赞我们是英雄少年呢。我们领命到前线构筑堑壕工事。夜幕降临我们上了载重汽车,这个夜晚感觉很暖和,天空像一张幕布,掩护着我们。


我们这些人的命运已串到一块儿了,就连恰德一改往日的吝啬,竟给了我一支烟和一个火。我们紧贴着挤在一块站着,根本不可能坐下。而且也都没了坐的习好。米罗穿上了那双新皮靴,少见得兴奋起来。


汽车吱吱嘎嘎地叫唤着向前行进。

路坑坑洼洼,高地不平很不好走。我们又是摸黑行进的,有几次险些从车上颠下来。这倒也没什么大不小的,断条胳膊总比上前线在肚上穿个洞要好。更何况还真的有人希望能如此以便可以借故回家了。


旁边与我们结伴而行的是一长列载着军火的车队,他们还不时超过我们,彼此照面时就打招呼,开个玩笑。不远处一道墙壁跃入眼帘,好像是路后面一座房子的。突然又传来一阵连续的鹅叫声,隐隐约约拨动着我的耳膜。


我转身向克托辛斯基挤了下眼,他也用眼告诉我;俩人已心照不宣了。“克托,好像有什么东西想要到煎锅里洗澡呢?”


“我听到了,等回来再理会它们吧。”克托答道。

对于克托辛斯基,方园二十公里以内有几只鹅腿他都能了如指掌。汽车到了炮兵阵地。为了麻痹飞行员,炮台都用灌木伪装起来,仿佛是军队里的结茅节①。①结茅节犹太人追忆摩西遍游阿拉伯,纪念他过旷野天幕生活的节日。


若不是藏着大炮,远看真像一座精巧的亭台。

伴随着炮火的浓烟和迷雾,混混沌沌的空气融入舌头上味道异样的苦涩。汽车随着排炮的轰鸣而晃动,声音像车轮一样隆隆地滚到后,一切都被它吼的颤动起来。


每个人的神情都在脸上微妙地变化着,仿佛是在预示着我们虽只是在构筑工事并非在战壕里,但却已是处在前线了。倒不是恐慌。对于我们曾多次上过战场的人来说早就习以为常了。


只是那些新兵有些手忙脚乱了。

克托说:“30.5厘米口径,听它的轰鸣声,就要发射了。”


不过那沉闷地爆炸声还没有传到我们这儿早早就被前线的混乱给吞没了。


“肯定有一场炮击,就在今晚。”克托说。

我们都侧耳顿听着。前方实在太激烈了。

克络普说:“他们早已经开始轰炸了。”

位于我们右侧英国炮兵连,炮击起始时间比我们推测提前了一个小时。声音响彻整个前线战场。


“妈的,他们的表肯定快了。”米罗嚷嚷着。

“跟你们说炮击就要来了,我已感觉到了。”克托挺了一下胸说。


火光呼啸着飞驰而去划破了夜幕,炮声嘶吼着、轰鸣着。在我们旁边三发炮弹炸响了。我们虽然浑身发抖,但一想到只要熬过今天晚上就能返回营棚心情也就变得轻松了。


每一张面孔都在变化着。

并不是惨白,也不是通红;不是紧张也非松懈,但它们确实变了样子。血液像潮水一样涌流沟通了各种感觉。是真的,只有前线才能有这样的沟通。


就在第一批炮弹急驰着,撕开天幕的一瞬,我们的热血和双手,还有睁大的双眼都充满了期盼。预防警觉和本能的敏捷,浑身器官也都高度地戒备起来,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我想或者是激动纷乱的空气,或是前线放射出的莫名的电流悄无声响地刺激着我们那不知名的中枢神经,使它们全副武装、一触即发。


总是这样,来前线时或忧心忡忡或手舞足蹈;之后便是一批炮座,随即我们再讲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便同往常有了不同音响效果。


克托先前所说“今夜会有炮裂”的话如果是在这儿说的,那无异于黑暗中拿一把利刀插入我们的思想和心灵深处,会把我潜藏着的莫名的东西赋予某种极为含蓄的底蕴。——


“今晚会有炮裂,”或者正是我们潜藏的生活,也是在激荡着的抗争的生活。我把前线当成一个神秘的漩涡,它强大的牵引力缓缓地却不容摆脱地把我从平静的水边往正中心吸引。


大地和空气把防御的力量注入我们的心里,当然更多是大地给予的。大地最偏爱士兵。她用博大宽广胸怀长久地紧紧地接纳着每一名士兵,让他们躲避着炮火的轰炸,寻找到生存的慰藉。


这时她是他们惟一的朋友和依托,甚至是他们的兄弟,或者更确切些应该是他们的母亲。他们的恐惧、叫喊、绝望都汇入她那慈祥、安静的躯体中得到镇定和希望,十秒钟,再活十秒钟;但她再次拥抱住他们时也许真的便永远地离不开了……


啊!大地!

你的每一处洞孔,每一处洼坑,甚至每一处皱褶;人们都可以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去动也不动!大地,是你从恐怖的无奈和灭亡的边界,在硝烟炮火中给我们以新生的力量!


虽然我们在邪恶的弹雨中被撕碎却又从你那里找到新的存在。因此,我们才在获救之后深情地依偎在你怀里,无言地度过难熬的几分钟时间。一声轰响,炮弹已将我们存在的一部分催回到一千年前的情形。


那种潜藏的动物本能在指引保护着我们,这种感觉比意识更迅速,更可信。谁也说不清为什么。譬如,一个人正无所事事地走着,突然却扑倒在一个弹坑里,随后是纷飞地碎片从头顶经过。


是听到炮弹飞至还是本来就准备扑倒呢?

恐怕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不过一点,若非如此,他必定会是化为灰烬了,正是这种特别的感觉,让我们的扑倒救了我们的性命。可自己也说不明到底为什么会那样。否则;从佛兰德和孚日①我们早就死光了。①佛兰德和孚日:比利时的地名。


带着愁云笼罩的脸或轻松愉快的心情我们这批士兵向前出发了。一到前方;我们便已成为一群被动物化的人了。汽车穿过一片疏稀的树林,再经过流动军厨,便到了树林后面,等我们都爬出来以后,它便返回去了,要到次日凌晨才会来接我们。


月光下,隐隐约约有部队正成纵队行进着。

草地上还拉散着浓郁的雾气和硝烟白茫茫一片。他们的钢盔在月色下反射出暗淡的光泽成一条直线延伸着。一会儿看清有人头和步枪在夜幕中时隐时现。再向前,雾渐渐地开了,一切都看得更清了。


衣服,裤子,长统靴都从迷雾的地里展现出来。他们走成纵队,直直地向前行进,渐渐变成了一个长木条,很快就分不清人样了。黑漆漆地木条移动着,融入了白色的雾池之中。


轻型大炮和弹库马车在一条横路上行进。

轻柔的月光下,马的曲线显得很优美,脊背闪动着,脑袋不时地上下抖动,眼睛一眨一眨的。在明月清风中这些大炮与马车让人不由得想起身着披盔甲骑着宝马的古代骑士的英武风姿。


到了工兵库房,我们就把那些弯曲尖细的铁桩扛上肩膀,也有人把铁丝网用铁棍穿起来,便又出发了。这些东西让人厌烦。地面坑坑坎坎,有人警告:“当心前边有弹坑!”——“注意战壕!”


大家瞪大眼睛,先用脚尖和手中的木条试着前头路面,再踏实走上去一会儿又听到前边有人在谩骂,说是脸撞在前头那人的铁丝网上了。路上横七竖八地停放着几辆被炮击毁的汽车。


前边传话:“把纸烟和烟头熄灭!”——

我们很快就要到战壕了。周围黑漆漆的,绕过一片小树丛。前线已在我们眼前了。一束红光在地平线上毫无规律地运动着不时被浓浓的炮火割断。


一连串闪亮的圆球高高地蹿到天空,接着银白色火红的圆圆便在上空炸得粉碎,五颜六色的星星像雨点一样洒落。天空中一顶顶降落伞在随着法国火箭上升时散放出来缓缓飘落下来。


世界如同白昼,我们也在亮光中从地面上看到自己的身影晃动了大约一刻钟,降落伞便消失了,但很快新的又随火箭飞荡开来,接着又飘洒下红的绿的蓝的星星来,像一盏盏亮丽的彩灯。


“糟糕!”克托说了一句。

大炮沉闷地轰鸣声和爆炸声巨响之后便四分五裂地飞散开来。机关枪密集的吱嘎声持缓地喷射着。它们咆哮着、呼喊着、嘶吼着从我们头顶飞过,连同大口径重炮的巨响声汇合一处就像激扬的小提琴在整夜地鸣奏。


这些东西从远处滚动着、穿梭着仿佛发情的公鹿一般放纵地吼叫着狂奔而去。在黑蒙蒙的上空探照灯的强光像一个个巨长的直板来的滑动着闪动着。


有一道白光停下来,轻轻地抖动了一下,另一道白光接踵而至,在它们交叉处一只黑色甲虫正飞快地逃遁。但很快就被击中,在强光的照射下摇摇晃晃地掉了下来;是一架不幸的侦察飞机。


只用了几个钟头,我们很均匀地把铁桩稳稳地扎进地里,并且把又尖又刺的铁丝网给拉开来。我不习惯拉网,手被扎破了。但还得等些时候,载重车才会开来。


天太冷了,不少人便躺着睡觉。

我也闭上眼睛,但很快就会被冻醒,而且又靠近海边更是寒气逼人。


一次,我好容易入睡却忽然从梦中惊醒,迷迷糊糊地搞不清自己在那儿。天空中飞舞着的星星、火箭使我误以为在花园里过节时睡着了。我便躺在凌晨或傍晚的薄暮中的那灰白色的摇篮里,期盼着那已等了很久的温柔的声音。


我哭了吗?我的手怎么捂着眼睛?

真奇怪呀,我就像个稚嫩的孩子。但仅隔三秒钟便看到了克托辛斯基的身影。这个老兵,安静地抽着烟斗一动不动地坐着。他见我醒来他说:“你肯定纳闷呢,别大惊小怪,刚才有一个烟幕弹掉到那边灌木丛里头了。”


我坐起身来,感到异样的孤独。

好在克托就在旁边。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说:“要是当焰火,还真好看呢。”


正好有一颗就落在我们身后。

几个新兵吓得不由自主跳了起来显得有些惊慌失措。几分钟后又一颗掉下来。就落在我们不远的地方。


“猛烈的炮袭快来了。”克托边说边指敲打着烟斗,把里面的灰磕了出来。


炮袭真的开始了。大家竭力想离开,偏偏几颗正好落到我们当中。有人尖叫起来。绿绿的火箭向天际飞蹿而上。碎片、泥土交错劈头盖脸地向四面八方散落。轰炸过去很久了,我们才能听见大炮的轰隆声。


旁边一个淡黄头发新兵吓坏了,双手捂着脸,钢盔掉落在一旁。本想拿来我给他戴上,但他看了一眼,便推开了,孩子似的钻到我胳膊下面,头紧贴着我的胸脯。肩膀还在不停地颤动着。他使我想起克姆里奇的肩膀。


我又把他的钢盔盖到他屁股上。

并不是想跟开玩笑,确实那是他身体最突出的地方,况且也不能白白浪费了一顶钢盔。那儿虽然皮厚肉实却也经不住弹片的亲吻,何况那样的话他还要爬在医院里躺上一个来月,之后便只能一跛一拐地走路了。


在霹雳般的响声中,人们此起彼伏的呼号声也充满了整个战场。响声稍稍平息一些。头顶上炮火飞蹿着直扑向最后边的我们预备队战壕里。我们冒险抬头观望,却见天空中红红的火箭在飘动。或许又将有一次猛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