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鲤丨文
《白鹿原》共计八十多集,目前已播了近二十集内容,刚刚进入大主线,白鹿原上第二代人物长大了,人物塑造初步成型,纷纷进入时代漩涡中。
一曲八十多集篇幅的乐章,总会让人怀疑是否掺水。目前看来这种特别长的国产剧,仅有《甄嬛传》还算是戏剧张力十足未曾掺水。而《白鹿原》原著仅仅五十余万字,两三天就能读完全书,现如今被改编成八十多集,一旦变成流水账后果不堪设想。
有幸的是,在看了前十七集(即白鹿原第二代人物童年时期)后,惊喜地发现剧中对原著情节非但没有乱改、掺水,还进行了十分具有戏剧张力的改编,让人物更加丰满、剧情更加紧凑。
一、性相近,习相远
《白鹿原》第十四集第十三分钟,当白嘉轩看到族内种种乱象后,痛定思痛,决心兴办学堂,请来一位徐先生,让白鹿原的小孩子都进学堂学习。
徐先生开堂第一节课便讲的是《三字经》,有趣的是画面没有直接拍摄孩子们摇头晃脑地在读书,而是剪辑到了分坐在学堂大门两侧抽着烟的白嘉轩和鹿子霖。当画面定格在他俩身上时,孩子们“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的朗朗读书声成了画外音。
这一幕很有趣,如果考虑到背景声音的文本,那么自然能明白,《三字经》读在孩子们的口中,却反映在了白嘉轩和鹿子霖两个人身上。这两个人都是白鹿原上最有能力的人,是可谓“性相近”,但在种种故事中我们发现,由于从小生长的环境和养成的习惯不同,二人逐渐“习相远”。这一幕恰恰是他二人最重要的写照。
至于下一句,“苟不教,性乃迁”,则是在点明那些还未有明显区分的小孩子们,他们一个个都是刚入学的学生,却终将会在环境的影响下变成一个又一个不同的人,完成他们不同的人生道路。
我们还是先从第一代人(白嘉轩和鹿子霖)说起。
从白嘉轩和鹿子霖从第一集就早早登场开始,直到第十七集前半部分,故事的主要人物始终是他俩,孩子们还没长大,白鹿原上的故事是要被他们的人物性格推动的。
在原著小说里,这不过是前八章的内容。
原著小说非常散,陈忠实在写每一个故事时是慢悠悠地介绍这件事后再介绍那件事,小说里面依次是白嘉轩的孩子们出生、辛亥革命、朱先生立乡约、闹“交农”事件、白嘉轩女儿白灵上学,陈忠实用叙述而非对话的方式一件件交代了这些事,在这些事之间,互相埋怨特别大的因果联系,而陈忠实所要铺陈开来的大故事还没真正进入主线。作为小说,这样创作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电视剧不行。电视剧要讲究戏剧结构,每个事件都要展现出足够的张力,需要包括建置、高潮、结局,当我们分割出这么多小事件时,这些事件彼此之间的转折点如果缺失,那么就很难抓住观众,因此在做电视剧改编时,一定要想办法让这些事件彼此之间紧密结合成一张大网,互相渗透。
《白鹿原》电视剧做到了。
在电视剧里,辛亥革命的故事背景立刻出现在第一集开头,随即很快就切入到朱先生和白嘉轩去劝退清兵(原著中只有两段话),清兵退后革命热潮涌来,闹“交农”事件爆发,白嘉轩死里逃生后因祸得福,找到了一条快速挣钱的路子——种起了罂粟。一下子引起全白鹿原的人都纷纷不种庄稼种罂粟,赚了好价钱后大家开始赌博,白鹿原也终于起了躁动,看到这样的情形,朱先生这才写了乡约让白嘉轩立在祠堂里头。但祠堂的乡约有了之后,白鹿原依然乱象频生,白嘉轩痛定思痛,终于想到从根本出发,请来一位徐先生,教孩子们念书。
从这一段可以看出来,电视剧将小说里散乱的几个故事打乱了,用一种巧妙的因果逻辑环将它们有机地串了起来,无形之中扩大了戏剧张力,丰富了人物性格。
尤其是白嘉轩和鹿子霖。
在闹“交农”事件中,原著里只描写了白嘉轩如何起事、鹿三如何被抓、白嘉轩又是如何代替鹿三坐牢然后被释放的,电视剧里加入了鹿子霖这一环,我们可以很清楚通过对比看到他二人性格的差异。
在这段对话里,鹿子霖始终在想如何救自己,所以想出了一个牺牲鹿三、栽赃给鹿三的想法,而白嘉轩恰恰相反,他大义凛然:“鹿子霖,你昏了头了!”从这里可以看出,尽管白嘉轩和鹿子霖都是有能力、有才干的中生代领头人,但白嘉轩更加正派、鹿子霖则更加自私,这是他二人性格之间的对比,也为后来的不同选择埋下了伏笔。
其中在小说原著里的第一句话“白嘉轩后来引以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就能看出来,白嘉轩并非是一个完全的正面人物,他也有自己的虚荣心和局限性,但在剧中也许是身为主角的原因,他的形象被美化了一些,但无论如何他腰板子硬这一性格特征依然是艺术化的重点。
鹿子霖的私心则在下面的剧情里进一步放大。当他被放出来后,他假借要救白嘉轩,而想办法要主族里面的事,当族长。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救人是次,当族长才是要紧。
在前十七集的众多故事里,戏剧张力之所以能在对时代大背景还没完全撕开口时就扩张出了好戏,主要便是因为有白嘉轩和鹿子霖这两个个性鲜明且对立的人物互相纠葛,让很多事情处于胶着状态。白嘉轩想办事,鹿子霖也想办事,但如果事情是白嘉轩办的,那么鹿子霖一定会给他使绊子,阳奉阴违。
白嘉轩种罂粟当药材卖,鹿子霖发动全村人说族长只给自家赚钱,然后要求全村都种,流入烟管。
白嘉轩禁赌,鹿子霖就拉拢村里的人们偷偷摸摸赌,拉拢民心败坏章法。
鹿子霖是不是不能办事呢?也不是,原著中这么写道:“鹿子霖一上任乡约就施展出非凡的办事能力和组织才能。”这个人确实有才能,但他却做不到始终从大局考虑,这才会让白嘉轩办事变得很艰难,这样的情形其实在《雍正王朝》里的雍正和八王爷之间出现过,尽管一个在庙堂一个在江湖,但戏好看的原因却是一样的。
除了鹿子霖,白鹿原上还有仙草、白赵氏(白嘉轩母亲)、鹿三、朱先生、冷先生等很多人,为了表现出他们的人物性格,电视剧特地编排了一场戏,让这些人围绕着这场戏的核心不断运转。
二、苟不教,性乃迁
这件事就是白嘉轩的女儿白灵裹脚事件。
在原著里,关于这件事的记载只有一段话:
白嘉轩回到白鹿村,仍然穿着长袍马褂,只是辫子没有了。他进门就听见一阵杀猪似的嚎叫,令人撕心裂肺毛骨悚然,这是女儿白灵缠足时发出的惨叫。他紧走几步进厦屋门就夺下仙草手里的布条,从白灵脚上轻轻地解下来,然后塞进炕洞里去了。仙草惊疑地瞅着他说:“一双丑大脚,嫁给要饭的也不要!”白嘉轩肯定他说:“将来嫁不出去的怕是小脚儿哩!”仙草不信,又从炕洞里挑出缠脚布来。白灵吓得扑进爸爸怀里。白嘉轩搂住女儿的头说:“谁再敢缠灵灵的脚,我就把谁的手砍掉!”仙草看着丈夫摘下帽子,突然睁大眼睛惊叫说:“老天爷!你的辫子呢,看看成了什么样子!”白嘉轩却说:“下来就剪到女人头上了。你能想来剪了头发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子?我这回在县里可开了眼界了!”
这段话三百多个字,关于女儿缠足的描写也只有近二百字,但在剧里面却足足撑了两集篇幅。更重要的是,在这两集篇幅里并不是为了拖延时间而掺水,相反则是在这个过程中充分表现出了两代人对这件事截然不同的态度,这场群像戏下来,无论是第一代人物还是第二代人物,性格都十分鲜明了,观众也会因此记住这十多个人,是一出不可多得的好戏。
《白鹿原》第十四集开始,白赵氏就在想办法给白灵裹脚了。
作为白嘉轩的母亲,故事刚开场时她身上有着同《大宅门》里白景琦妈妈白文氏一样的韧性,为了这个家而操持,尽管逐渐地会和白嘉轩的想法有龃龉,却依然是一个有魄力的正面形象,但是到了裹脚戏里,她却扮演上了“恶人”的形象。
这样的“恶人”比纯粹的“恶人”更让人无奈。她的“恶”不在于心地坏、不在于想捣乱,而是在于被时代甩下。作为一个老年人,缠足对她来说本是传统,在她的观念里女孩子怎么可以不缠足,不然就没人要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后辈们好。尽管在观众眼中她充当了“恶人”的角色,但谁也都知道,她面对着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新时代,一切新的生产关系、新的思想都会如潮水般涌入,她要承受的是在被时代抛弃、而自己却永远也无法理解的痛苦。
当一个“好人”在时代中不得已变成了“恶人”,这场戏就成功了,白赵氏这个角色也比原著更加丰满了。她没有改变,她依然符合人物自己的逻辑。
而仙草这个角色同样值得玩味。白嘉轩看不下去女儿被裹脚时哭喊,跑来制止,仙草说:“妈说女人都得过这关,熬过去就好了。”
注意这句台词,“妈说”,很清晰地让人看到,在给白灵裹脚这件事上,仙草自己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看法。尽管她自己也没有裹脚,尽管她在故事开始就表现出了自己坚韧不摧的性格,但在面对婆婆时她的想法依然是“妈说”什么就是什么。
因为她是一个儿媳妇。她再怎么样,骨子里都是当好一个老婆、管好一个家的思维,所以白灵裹脚也好、不裹脚也好,她都不是特别在意,她在意的是丈夫白嘉轩、婆婆白赵氏和女儿白灵之间的矛盾能否缓和,她想维持这个局面,这是一个两头难的儿媳妇。
至于白嘉轩,在白赵氏质问他说别人都裹脚,而他女儿为什么不裹脚时,他说:“我不管那些,反正我娃就跟旁的不一样,我娃不裹那。”但很明显,白嘉轩只是不想女儿受苦,他也不能确定这样做对不对,于是他去问了朱先生:“姐夫,你要真生个女娃,你让她缠足不?”
白嘉轩是处于大时代转折点的人物,他是无意识的代表,他不知道为什么不能裹脚,但他能清晰感觉到裹脚不好。在没有一个明确说法的情况下,他能抓住脉络,但也因为无法真正做到时刻紧跟时代潮流,在后来的剧情里,他同样会表现出自己的迷茫和顽固,被时代抛下。
而朱先生的回答以及徐先生的反应则同样有意思。同是读书人,有大智慧的朱先生直截了当:“下不去手。”固守“道统”的徐先生则把筷子一摔,怒道:“岂有此理嘛,缠足,自古有之,这祖宗之法,怎么到了你们这儿,就全颠倒了?”
读书人,分两种:一种是读死书,只知道奉行古人的道理,不肯变更祖宗之法,从而让思想僵化;一种是顺应时势,时代变了,自己也跟着变,时刻跟着潮流,才能将事情办好。
以上是白鹿原上第一代的想法,但未来终究是白灵他们的,因此本剧同样没有忘记白灵这些第二代白鹿原上孩子的想法,而这里同样通过童年的性格塑造,给他们未来越来越明显的性格差异作了铺垫。
先说白灵自己。白灵是裹脚伤痛的承受者。
在自己经受了缠足的痛苦,和看到姑姑生孩子的痛苦后,白灵发出了疑问:“为啥女人又要缠足又要生娃,哥哥们不用?”意识到男女不同、且男女不平等之后,白灵才会走上革命者的道路,她的革命是完全自发的、不需要人推动的,因为整个历史、整个社会,都在将她逼上反抗的那条路,她必须义无反顾。未来的白灵,正是最坚定的战士。
而鹿子霖的儿子鹿兆鹏虽然和白灵在同一战线,但动机却不同。
在学堂上,鹿兆鹏质疑了徐先生。徐先生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现在连缠不缠足都要争上一番,这往后哪还有个是非伦常?”而鹿兆鹏却认为缠足就是把女子当牲口一样看待。
因此,鹿兆鹏会选择帮白灵,他帮助白灵逃跑,为了不让大家找到白灵,他和黑娃一起将白灵藏了起来。
鹿兆鹏未来也是一个革命者。不同于白灵,他不是自发的,而是自觉的。他是男人,却为女人遭受的不公而搏斗;他是地主的儿子,却为农民遭受的不公而抗争。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写照。而在小时候的几场戏里,我们足以感受到他的人格魅力和智慧。
同样的,在朱先生妻子要生孩子时,朱先生恳求大夫冷先生去帮妻子接生,冷先生始终以男女授受不亲为由拒绝,踌躇许久后,鹿兆鹏直接对他说:“你杀人了。里面的人要是死了就是你杀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冷先生立刻反应了过来,迅速起了身去接生。这个小细节也让电视剧在原著基础上作了一下改动。
原著中,当白家和鹿家之间因为“交农”事件而闹得不可开交时,冷先生上门提亲,说想把大闺女给鹿兆鹏,二闺女给白孝武,原文是这么说的:“冷先生十分满意两个女儿终身大事的安顿。他不是瞅中白鹿两家的财产,白鹿原上就家当来说,无论白家,无论鹿家,都算不上大富大财东;他喜欢他们的儿子,也崇敬他们的家道德行,都是正正经经的庄稼人;更重要的是出于他在白鹿镇行医久远之计,无论鹿家,无论白家,要是得罪任何一家,他都难得在这个镇子上立足;他也许不光凭他的冷峻的眼光看得出,而是凭他冷峻的神经感觉到了,‘交农’事件之后白鹿两家不好愈合的裂痕。他像调配药方一样,冷峻地设计而且实施了自己的调合方案,不管白嘉轩或鹿子霖心里真恨假爱也不要紧,哪怕维持一种表面的和谐亲密也是好的。于是,由‘交农’事件造成的白嘉轩和鹿子霖之间的芥蒂,不说化解,总之是被他们自觉自愿地深深地掩藏起来了。其实俩人都需要维持这种局面。”
然而在电视剧里,却被改编成了冷先生因为鹿兆鹏这件事而对他青眼有加,所以找族长想找他说个媒,让自己大女儿嫁给鹿兆鹏、二女儿嫁给白家。在剧中这件事引起了白赵氏的不满,原来大闺女长得好看,冷先生这些年将技能都教给了大闺女,可二闺女却什么都不会,白赵氏自然不满,观众对冷先生的看法也会有所改变。可以说这一出改编稍微有些弱,矮化了原著中冷先生的形象。
回到裹脚的事件中,和鹿兆鹏作深刻对比的,则是长工鹿三的儿子黑娃和白嘉轩的长子白孝文。
虽然黑娃和鹿兆鹏一起都在想着帮白灵,但鹿兆鹏是从更大的层面考虑的,黑娃则只是不想白灵受苦。某种意义上说,鹿兆鹏是先觉者,而黑娃只是一个跟随者。因此鹿兆鹏担心黑娃会被人发现他藏白灵的地方,从而偷偷又将白灵带走。结果果然如此。
黑娃是原始的、野性的象征,而鹿兆鹏则是文明的、理性的象征,相比之下,白孝文承担的,是落后的、腐朽的一面。
还是那堂课上,但鹿兆鹏说缠足是把女子当牲口后,白孝文脱口而出:“男尊女卑,女的就是牲口。”
再后来,白孝文要白灵去裹脚,黑娃拦住了他:“孝文,那可是你妹啊。”白孝文脱口而出:“我妹咋?人家都裹了,她咋裹不得?”
而后,白孝文和仙草聊到白灵裹脚的事情,他搬出一嘴的大道理:“天地君亲师,男尊女卑,所有位置、礼数不能乱,还要君子立身要正,要言行合一。”
以上种种都能让我们看到,白孝文他虽然是个孩子,却深受落后的糟粕影响,不肯变化,这是他命运的伏笔,是他性格的悲剧,未来道路上他会在这些大道理面前彻底沦陷进深渊。
在这两集篇幅的裹脚戏里,出现了第一代的白嘉轩、仙草、鹿三、朱先生、徐先生、鹿子霖,还有上一代的白赵氏,同时也出现了第二代的白灵、鹿兆鹏、黑娃和白孝文,十多个人围绕着裹脚这件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利益驱使,表现出了自己的先进性和局限性,十多个不同人物的群像戏煞是好看,每个人物都是自洽且可以理解的。
让原著中的一段话在剧中生了根、发了芽、开了花,这是绝妙的好戏。
结语 一个罕见的漂亮女人
在原著第八章的最后,陈忠实写道:“不足一年,黑娃引着一个罕见的漂亮女人回到白鹿村,鹿三一下子惊呆了。”《白鹿原》宏大的故事才终于正式开始。
在电视剧第十七集的最后,白灵、白孝文、鹿兆鹏、黑娃等人都长大了,也终于要被时代裹挟。而之前的故事已经足够好看。
编剧申捷,《重案六组》的编剧,沉寂多年,今年一口气出现了《鸡毛飞上天》和《白鹿原》两部好剧,令人赞叹。王全安电影版《白鹿原》开篇就让“一个罕见的漂亮女人”登场了,电视剧版会如何做呢?拭目以待。
本期编辑 郦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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