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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复婚未果他咬断她的鼻子,家暴循环背后的“得不到就毁了你”

澎湃新闻  · 公众号  · 社会  · 2017-03-01 22:14

正文

澎湃新闻记者 周建平 实习生 谢煜楠


胥祥伦迅速从椅子上站起,两步越过茶几,抱住坐在沙发上的前妻章小云。两家十几个亲戚就在客厅里。


“当时都以为是去亲她。”胥祥伦的妹妹说。


坐在章小云身边的大女儿突然大喊:“妈妈鼻子没了!妈妈鼻子没了!”——章小云满脸是血,鼻尖、两侧鼻翼的一半、部分鼻中隔和鼻小柱没有了。


2016年7月8日,胥祥伦咬掉了前妻的鼻子。


章小云被送到重庆彭水县当地的医院,医护人员给她包扎伤口,转送重庆西南医院。6天后,在全身麻醉下,她的鼻子动了手术,额部皮下被放进一个100毫升的长方形扩张器,里面注射了生理盐水,用来“养”皮肤软组织。


章小云在医院接受治疗。《武陵都市报》图


2017年2月12日凌晨近5点,章小云和两个女儿坐在上海某火车站的候车室。她的说话声很细,从遮住鼻梁的口罩透出来,“希望手术顺利。”她说的是2月14日的鼻再造手术,用的是额头上“养了几个月”的软组织。她的前额凸起一个包,戴着黑色的冷帽也没法完全遮住。


“希望女儿去到那边好好读书。”她又说。两个女儿即将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下车,在新学校开始新的生活。


出走


2月12日凌晨4点20分,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和章小云在她住处的小区门口碰面,一起搭出租车,送两个女儿去火车站。


和她们母女打过招呼,9岁的二女儿回以微笑,12岁的大女儿只是面无表情地看记者一眼。一路上,大女儿都在看窗外的风景,偶尔把头侧到章小云的耳边说话。


“大女儿很安静,不怎么理人。”到了火车站,负责送两个女孩去新学校上学的某慈善机构工作人员说。


“她现在比以前好很多了。”章小云说。


章小云在重庆治疗期间,心理医生周宁第一次见到大女儿,觉得“虽然章小云鼻子被咬掉了,问题最大的却是大女儿”。


那是在西南医院旁的一个出租屋里,大女儿蜷缩在屋子的角落,“目光呆滞”,看周宁的时候是“低着头,眼睛往上翻的”。周宁和她搭话,她不吱声,只是点头、摇头。


“一个13岁的女孩,她爸爸带着她在闹市区的十字路口,让她当街跪地,胸前还挂着牌子。这个事情对孩子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周宁说,大女儿曾对她表露过轻生的念头。


去年6月,章小云决定趁胥祥伦去重庆上班,离家出走,去上海的一个朋友家暂住,一边找工作。


离开前一晚,她跟大女儿道别。


“万一爸爸回来要赶我走怎么办?”


“不可能,毕竟他是你爸爸,再说你还有爷爷奶奶。真要你走,你就赖着不走,就说要跟爷爷奶奶在一起。”


开往上海南的火车上,章小云觉得心里不踏实。和胥祥伦一起生活,她“寒心死了”,离开了却感觉不到轻松。“我知道他(胥祥伦)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的,我一直都知道。”


章小云说,离家后,胥祥伦给她打电话,让她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承诺不会再打她了。她把胥祥伦的电话号码拉进黑名单,胥祥伦就用微信找她。微信也拉黑后,胥祥伦用大女儿的微信,让两个女儿和3岁的儿子轮流在微信语音里骂“妈妈是贱人”。章小云只好把女儿的微信拉黑。


章小云前夫让大女儿跪在闹市区“找妈妈” 。图片来自网络


胥祥伦四处打听章小云的下落。听章小云的朋友说,章小云提过要去江苏南通打工,胥祥伦就拉着大女儿去南通“找妈妈”。他对大女儿说,找不到妈妈就不让你去读初中。


几张大女儿跪在南通闹市的照片,被胥祥伦发在女儿的朋友圈和六年级的同学群上。照片中,大女儿胸前悬挂一张牌子,牌子上有两张照片,一张是章小云的半身照,一张是章小云和两个女儿的合照。照片下方写着,“妈妈您快回来,我们想您啦,联系电话187XXXXXXXX。”


后来,前来采访的央视记者问大女儿,当时想不想找到妈妈,“我又想,又不想。因为如果见到妈妈的话,爸爸肯定不会放过妈妈的。”


章小云在网上看到女儿的照片,心痛不已,她拨通了胥祥伦的电话。胥祥伦叫章小云回彭水,商量孩子的抚养问题。


2016年7月,洪水侵袭南方多个地区。章小云买的火车票晚点十几个小时。胥祥伦催得紧,章小云改乘飞机到长沙,找到住在长沙的胥祥伦的堂弟胥锐和堂妹胥欣,准备在他们的陪同下回彭水。


“你反正就到长沙来,我们一起回去保护你。”胥欣对章小云说。


暴力


2016年7月8日,两家人在彭水胥祥伦的家里开“家庭会议”。


亲戚们都到齐了。胥祥伦在章小云面前跪下,求她原谅、复婚。


她看着跪在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一幕太熟悉了。胥祥伦过去打了她,都会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忏悔,甚至跪下求她原谅。


18岁那年,通过亲戚介绍,章小云认识了同村的胥祥伦。结婚前,章小云对胥祥伦“不讨厌也不喜欢”。胥祥伦偶尔到章小云家作客,还会帮忙干点农活,对章家人也礼貌。


2004年,21岁的章小云和胥祥伦结婚。“我觉得双方条件都差不多就可以了,没考虑自己喜不喜欢。以前老一辈的人不也是没什么感觉,还不是结婚过一辈子。”


但她渐渐发现胥祥伦“一点点小事就会发脾气,甚至摔东西”。章小云说,第一次被打是大女儿快一岁时。大冬天,章小云把洗好的鞋垫放在烤炉边上烤,胥祥伦把泡面的碗放在鞋垫上。章小云让他别放鞋垫上,把碗端下来。胥祥伦又端上去,章小云又端下来。


胥祥伦突然一个巴掌扇过来。


这一下让章小云非常震惊。“不管是谁,只要打我,我肯定不跟他过。”她马上收拾东西,穿上外套,准备离家。胥祥伦拉住她一个劲地道歉。“他说再也不会有下次了,说你不要走,你走了我怎么办。”章小云说。


这时天色已晚,胥祥伦的父母带大女儿出去玩耍回来了。看到孩子,章小云心一软,决定让事情“过了”。


事情没有过。


章小云回忆,结婚12年,胥祥伦打了章小云4次。最严重的一次是两人在福建打工期间,章小云被打得鼻青脸肿,好多天不敢出门。“不想让别人知道,就觉得让别人知道了很丢脸。”


这也使得,章小云讲述的被家暴经历没有第三者的印证,直到胥祥伦最后一次施暴。据央视报道,案发后被羁押的胥祥伦承认,自己性格暴躁,动手打过前妻,加上自己“没有本事,生活不如意”,最终导致两人离婚。


章小云说,每次打她后,胥祥伦总是不停认错。“他自己都说一动完手就后悔了,说‘我知道我脾气不好,我不该打你’。”


“再有下次,就算我再舍不得小孩都要跟你离婚!”


“可以可以,再有下次,我都不会原谅自己。”胥祥伦神情诚恳。


从福建回家,两人在彭水县城买了房子。章小云去洗脚城学按摩,做起了按摩师。胥祥伦则去重庆当司机,隔几天回一次家。


最后一次打她是在2015年的国庆节。章小云想回家看望父母,胥祥伦不同意。两人争执起来。


“我叫你不去就不去。”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胥祥伦走过去,一手抓住她的头发,一手握紧拳头猛打她的大腿。当时,章小云抱着儿子坐在沙发上,胥祥伦没法像往常一样打脸。


“后来我马上就跟我家人打电话。”这是章小云11年来第一次告知家人自己被家暴。选择沉默,是因为觉得“丢脸”,也担心父母难过。


被打后那几天,章小云走路一瘸一拐,上厕所都很难蹲下去。她的左边大腿紫了一块,“好久好久都还有印子。”


家暴循环


章小云再次提出离婚。胥祥伦就把孩子叫到一起,“我当着你们的面给妈妈认错,也让你们监督我。”


据央视报道,胥祥伦说,离婚后他一直在绝望中生活,希望能挽救回婚姻。
“你下次再打妈妈怎么办呢?”大女儿用充满质疑的口气说。


“你是我的仇人,你不是我女儿!”胥祥伦两眼一瞪。


章小云直哆嗦,再看看大女儿,女儿的表情完全楞住了。章小云让胥祥伦平复一下,以后再谈这个事。


过了一段时间,她仍“觉得心里过不了这一关”,打电话给在重庆上班的胥祥伦,又提离婚。


章小云说,胥祥伦挂了电话,班也不上了,当晚就从重庆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回彭水。一到家就跪。


他跪了很久,求章小云原谅他,再给他一次机会。章小云不答应。他撂了句狠话,“你不跟我一起,大家都别好过!”章小云又妥协了。


女儿被完全卷进暴力的漩涡里。2016年2月9日,大年初二,胥祥伦和章小云因为回娘家的事起了争执,两个女儿在父亲的吼声中哭起来。


胥祥伦在沙发上躺下,让大女儿给他按摩。“用力一点,用力一点。”他责令女儿。女儿边按边哭,胥祥伦一下子站起来,踢她一脚,“哭什么哭?你是死娘了还是死老子啦?!”


数不清经历了多少次争吵和冷战。2016年2月15日,两人终于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他们签订离婚协议,两个女儿由女方抚养,儿子由男方抚养。“他对儿子还好一点,还经常带儿子出去玩。他自己都说,大女儿长那么大,他没抱上两个小时。”


考虑到孩子,她决定离婚后仍和胥祥伦住在一起。“孩子是我的软肋。”章小云说。“如果我带着女儿去外面租房子住,以他的性格,我们也过得不安宁。” 


离婚后压抑的同居生活一直持续到6月。章小云说,那段时间自己对胥祥伦的态度已经变得十分冷漠,胥祥伦受不了章小云的冷漠,“我动手打你是暴力,其实你也是冷暴力。”他觉得日子过得没意思了,给章小云10天的时间搬出去。“下次从重庆回来,不要让我看到你的蛛丝马迹。”后来章小云就真的走了。


到了7月8日,面对叫自己走又叫自己回来的胥祥伦,面对又一次跪在自己面前的前夫,章小云不想再妥协了。


“反正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把孩子带走。不管怎么样,你也不应该那样对孩子,那对她心理造成多大的影响,还用女儿的微信发朋友圈,你让她以后怎么去面对那些老师和同学?”


“我不跪天不跪地我就跪你。再给我三个月的时间,你在家里带小孩,我出去挣钱,其它什么都不用你操心。”胥祥伦不住地请求,“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三个月的时间又不长,你就再观察三个月怎么样?” 


他的亲戚也帮着劝,章小云情绪激动,不住地摇头,“你们别说了,求你们了,别说了!”


施暴、道歉、妥协、再次施暴,同样的事情不断重演。她不愿再相信胥祥伦了。


“家暴有一种循环模式,会周期性地反复发生。(施暴者)实际上要控制对方,无论他施暴也好,还是忏悔来修复这种关系也好。某种意义上,他所有的行为都围绕一个目的,就是控制对方,不想对方离开自己。”中国法学会婚姻家庭法学研究会副会长李明舜对澎湃新闻说。


章小云要摆脱这种控制。“谈判”进行了两个小时后,她准备带女儿走。


晚了。胥祥伦突然站起身,朝她走过来,她的鼻子被咬掉了。


众人一片慌乱。有人说打“120”,有人说打“110”。警察在随后赶到,将胥祥伦带走。


危险关系


章小云是按摩师,在康复期间也经常读中医书籍。 澎湃新闻记者 周建平 图


“不应该再回到那个危险环境。”北京源众性别发展中心主任李莹说,“女性要预防家暴,必须有安全意识。哪怕是孩子的事,可以通过电话和视频讨论,不一定非要见面。”


2015年,一名长年遭受家暴离开丈夫的女子,因为丈夫对她说“儿子想你了”,心软回家。复合后,丈夫又开始家暴。后来,丈夫用刀片割了妻子的鼻子。据新京报报道,丈夫在动刀时说,“你鼻子最好看,我就让你没鼻子。”


2016年10月,李莹开始为章小云提供法律援助。李莹代理过许多和家暴有关的案子,“很多像泼硫酸毁容这样的案子发生在有亲密关系的人之间:我得不到你,就用这种最极端的方式,让谁都不能得到你。鼻子对人的整个面貌非常重要,施暴者潜意识里觉得咬掉你鼻子你就没人要了,最后你还是得跟我。”


“骨子里还是一种控制,是之前的家暴的一种延续。”李莹对澎湃新闻说。


“离婚的时候,我就觉得好像,她越对我冷淡,我心里面越有那种受不了的感觉。”在拘留所里,胥祥伦对来采访的央视记者说。他认为自己把章小云叫回家是为了“挽救家庭”。


在办案民警看来,胥祥伦很偏激,也容易冲动,“把妻子的鼻子咬掉后,还扬言要杀掉她亲戚”,民警对央视记者称。


当澎湃新闻记者向胥祥伦的妹妹求证时,她迟疑了一会,“他性格比较耿直,有什么说什么。性格跟火炮似的那种,心里面没有拐弯,没什么心眼,对朋友很讲义气。”


“他性格暴躁吗?”


“性子比较急,说话比较急,说话嗓门比较大。”


目前本案仍在审理中。她最后一次见到哥哥胥祥伦是在2017年1月6日法院开庭时。“他表达了愧疚,说对不起他前妻。如果说用正常人眼光来看,他这种爱应该是什么样呢……”她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他就是觉得太爱他的前妻了,确实发生伤害后自己觉得愧疚,带给前妻的伤害太大。”


但她不认为哥哥对嫂子有家暴,“我哥特别爱他老婆,感觉就是离不开那种。我哥还当着我的面还说过,爸爸、妈妈还有孩子,都没有我嫂子重要。”


在中国法学会婚姻家庭法学研究会副会长李明舜看来,家庭暴力最大特点就是隐蔽性。“不只是发生场所隐蔽,许多当事人认为家暴是‘家丑’,甚至对亲属也不说。另一种可能是认为‘不吵不闹不成夫妻’、‘打是亲骂是爱’,主观上不认为这是一种家庭暴力;还有一种可能是家属袒护施暴者而否认家暴存在。”


李明舜说,家暴案件中,被害人和施暴者的陈述都是证据,但需要判定哪种陈述的证明力更强。“在一定情况下,应该有举证责任的转移。当受害人提出一定的证据证明家庭暴力可能存在时,施暴者说这不是我实施的或者没有实施,那就要施暴者举证,不能把举证责任全加在受害人身上。”


2011年10月21日,全国妇联、国家统计局公布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主要数据报告。报告显示,在整个婚姻生活中曾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占24.7%。2016年3月1日,《反家暴法》正式施行,至今已满一年。


“《反家暴法》施行后,无论是社会公众还是司法机关,应更加明确家暴行为的违法性和危害性。家暴不是个人的私事,它也是一种社会心态、违法犯罪。”李明舜说。“当遇到家庭暴力时候,可以报警或向法院申请人身保护令。”


不过,章小云说,结婚12年间,她从没想过寻求法律帮助,也没有这个意识。觉得遭受家暴“是很丢脸的事”。


心理医生周宁说,章小云在重庆西南医院治疗期间,在医院旁租的地方连她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为了躲避老家的人,怕男的再找到她,她成了惊弓之鸟。”


上海一家医院决定免费为章小云做鼻再造手术,手术周期约为一年。去年8月,章小云来到上海,住进医院提供的宿舍,每天在医院的食堂吃饭。


“早期她在医院总是低着头,也不敢和人打招呼。现在她和两个孩子都跟医护人员打成一片了,这点很难得,对孩子心灵成长的帮助也很大。”周宁说。 


2017年2月14日,医院举行鼻再造手术说明会。章小云在周宁的鼓励下摘了帽子,露出凸起的额头。不过她没摘掉口罩。


4个小时的手术结束,很顺利。章小云发了条朋友圈,“我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唯有衷心地表示感谢。”


她没有告诉记者,两个女儿现在哪个城市生活,总之是胥祥伦不知道的地方,在那里“他找不到我女儿”。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