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好的时代,只要花上几十块钱就可以在北京的胡同里推杯换盏,娱乐至死;这也是最坏的时代,那些喝大了的日子在这个急速发展的时代洪流下,也只能逐渐模糊成了记忆。
标语贴在了胡同的墙上
从2016年开始,北京市政府就加大了 “开墙打洞” 的专项整治力度,很多我们熟悉的胡同小店全都不复存在。“开墙打洞” 是个俗称,指居民楼的一层或者胡同民房 “由居改商” 的现象:有的商户把墙敲掉改成了窗户,有的加盖了二层露台,这些都破坏了原先住宅的结构,很容易造成安全隐患。而政府决定从去年冬天开始花大力气治理这种现象,而治理的手段也非常简单:封门、封窗、封违建。
老板 Ross 和他的男友同为 Mas 的合伙人
位于北新桥头条的 “Mas” 酒吧也在此次的治理范畴之内。这家酒吧开业于2012年,在这条胡同里已经走过了五个年头。老板 Ross 五年前从美国来到北京,在清华任教。虽然在五道口工作,但是他却把家安在了鼓楼的胡同里。每周上班4天,每次都要耗时2小时往返,“那会儿我利用路上的时间读了好多书”,这足可见 Ross 对于北京胡同的热爱。
那会儿,他在胡同溜达的时候,就有了开酒吧的想法。先是找房,他拜托了一个中国朋友帮他找到了现在这家位置很偏僻,但是房租还算便宜的平房,于是他把房子租了下来,和房东签订了合同之后,就开始筹建这家中文叫做 “满室” 的酒吧。
Mas 曾经的外观。摄:yunxiao333
充满浓郁热带风情的内部环境。摄:小椰子酱
因为父母是古巴裔,他和男友又同样在迈阿密长大,所以鸡尾酒成了该酒吧的主打招牌,装修上面也同样运用了浓烈的色彩,整体充满热带风情。尤其是墙上设计独特的射灯,几乎每个来到这里的顾客都会在那里按下一张自拍。
Mas 还提供一些墨西哥风味简餐。摄:小椰子酱
各类鸡尾酒为主打。摄:Vickiii-W
而在名称上,“Mas” 是西班牙语 “更多” 的意思,这也是 Ross 的初衷。从事艺术相关工作的他希望这里不仅是一个喝酒,品尝 Taco、Nachos 等拉丁美洲食物的地方,更是一个可以交流文化、艺术,不定期举办展览的地方。
曾经的厕所被填平变成了现在的出入口
正门和窗户已经被高墙堵死
Ross 和他的男友本来打算夏天结束后就离开中国,搬到柬埔寨金边生活、工作,而北京政府的这项整治工作,提前了他们的计划:4月19日周三,他们接到通知,他们的酒吧需要被 “整治”,4月24日,周一,政府派来的施工队在一天之内就把正门和两扇窗户堵死,而卫生间的马桶也被水泥填平,曾经的厕所入口,现在成了进出屋子的大门。
一切发生的都太快太突然。让 Ross 和他的男友决定在4月的最后一天办一场告别派对,卖完店里所有的酒,然后关门,走人。
晚上10点到达 Mas 门口的时候,和我预想的一样,街上早已经站满了人,大家都是来和 Mas 说再见的。
Ross 为告别派对设计的海报
虽然之前有朋友告诉我,这里的门和窗户已经被堵上了,但是当自己亲眼看到后,还是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没有了曾经熟悉的遮阳篷和小桌子,成为替代品的是一栋难看的水泥墙和两个塑钢窗户,给人一种廉价、速成、陌生的感觉。只有写着 “Mas” 的霓虹灯牌提醒着人们,这里还是酒吧的正确位置。
踏着曾经是马桶的地方进入屋子,发现吧台早就挤满了人,在吧台工作的只有两个人,一个人负责调酒,另一个人负责在单子上记下顾客点的鸡尾酒的名称。其实,到现在这个时间点,用来调酒的基酒早已售完了一半,能选择的鸡尾酒也没几种了。
除了像我们这些赶在关门前来喝一杯的,和这里感情深厚的还有来自英国的 Arthur,他是一名专业摄影师,还在坚持用传统胶片拍摄。这次他特意带来了相机、闪光灯和三脚架,正在不停的按着快门,希望这最后一晚的每个瞬间都能定格在他的胶片上。
早年 Ross 还兼职做英语老师的时候,小刘成为了他的一名学生,得知他在头条开了一家酒吧后,他每逢周三就会过来坐坐,“因为周三喝酒有折扣嘛。” 小刘是一个很 “专一” 的人,酒吧他只来这里,“毕竟中国没有酒吧文化,我的大部分朋友觉得为什么要花50块钱去酒吧喝酒呢,5块一大瓶的燕京不是挺好?” 而小刘喜欢来这里,也是因为可以和不同国家的朋友聊上一会儿,再顺便练练口语。“北京骡子” 是他每次必点的酒,“作为纯爷们儿,我喜欢喝劲儿大的。”
让顾客随意展示自己创意
而阿范可以称得上这里的 “骨灰级” 员工了。早在2012年酒吧开张不久,也是她刚从湛江老家来北京开始 “北漂” 的时候。急需一份工作的她在豆瓣 “北京兼职、招聘、求职、找工作交流” 小组,发现了这里在招聘一名调酒师。过来面试,和老板聊的不错,再加上这里随意、轻松的氛围她很喜欢,于是就这样开始了她的第一份 “边学边干” 的调酒工作:每天晚上7点半上班,直到最后一名顾客离开才打烊。两个月后,她找到了一份白天的全职工作,于是开始同时打两份工,每天睡不了几个小时成了她生活的常态,“连轴转” 了好久,她才把这份工作转成兼职。随着正职工作的日渐繁忙,今年2月她正式退出了这里的工作。Mas 的关门,她说她在北京又少了一个可以称为 “家” 的地方。
站在我旁边的是一名来自瑞士的游客,他叫 Andreas,今年39岁。两年前来北京旅行,被本地的朋友带到这里喝了几杯。两年后他又回到北京,还想来这个酒吧再喝上一杯的时候,等他跟着当年的记忆和手机地图找到的时候,却发现是它的最后一晚。他摇摇头:“这些开在胡同里的小酒吧,每家都有自己的特色,不明白,怎么说关就关了呢?”
另一个不明白的人,是来自葡萄牙的 Ciro,他租住在胡同的楼房里。8点多下班后去酒吧喝一杯再回家,基本成了他每晚固定的消遣。那会儿,方家胡同的酒吧相继要关闭的消息传出后,让他直犯懵。他赶紧在周末组织了一次 “Pub Crawl” —— 微信群里呼朋唤友,召集了大批鼓楼酒精爱好者和 “爬梯动物”,他们勇敢的献出自己的肝脏,以 “致敬” 的姿态,把方家胡同的每间酒吧一一喝了下来,从胡同西喝到胡同东,直到喝的东倒西歪,直到喝的胃里的呕吐物以抽象的形态展现在地面为止。
此时已过午夜,Mas 门口的人们仍然有增无减,新加入的人们还在从临时大门处端出一杯杯鸡尾酒。Andreas 又凑了过来,抛给我一个问题:“这么晚了这里还这么吵,附近的居民没有问题吗?”
午夜已过,外面还是站满了喝酒的人
的确,胡同里酒吧噪音扰民问题,一直是一个 “老大难”,这也使得居住在附近的居民一直在坚持不懈的拨打着110:很快,闪烁着红灯的警车就会艰难的开进胡同。已经熟悉此类套路的外国人要不就不情愿的挪进狭小的屋里,要不就匆匆喝下杯中的最后一口,或者换个地方或者干脆回家睡觉。
所以,那个留在 El nido 塑料房檐上面的大洞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奇怪得了,那是附近的居民为了抗议噪音抛出的砖头留下的 —— 那些外国人这时就会戏谑道,以后再去胡同喝酒,必须要戴个安全帽才能保平安。
而 Mas 也有类似这方面的困扰,但是由于地理位置相对隐蔽,所以人流没有方家胡同那么密集,而且显然这几年他们和邻里关系搞的不错,总共也没被投诉几次。“附近的一个邻居是跑运输的,他需要早睡早起,所以我们时不时会买点东西送过去,拜托他多关照和体谅一下。我们也会在10点之后,提醒店外的客人放低音量或者回到店里。” 一个调酒师解答了 Andreas 的疑问。
对于未来,Ross 及他男友已经有了计划,而合伙的另一老板说想休息一下,然后再决定:“目前政府收紧了胡同里酒吧、饭馆营业执照的发放,想再复制一家同样的酒吧基本上成了不可能的事情,也许 ‘消失’ 才是未来的主旋律吧。”
站在角落里放眼望去,90%的顾客组成为外国人。也许在我们这一代中国人看来,胡同生活代表着潮湿、阴冷、上厕所和洗澡的不便;但是对于外国人来说,胡同却代表着难以言说的魅力,而胡同里的小店更像是自带魔法一般,让这些外国人着迷又沉醉。
Mas 的关门、El nido 的落幕,凹凸的收场,这些 “小事” 很快就会被我们遗忘,但是当有一天,我们走在那些整齐划一的,好像从流水线上复制出来的胡同的时候,我们才会感到失落和彷徨,才会重新怀念起那些喝大了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