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朋友，今年六十，在一个小县城生活。
朋友以前在国企当领导，后来出了点事情，休息了两年，现在在一家民企上班，每个月大几千的工资，加上退休金，日子也算过得去。以前他抽烟很凶，一天至少两包，六年前彻底戒了，一方面因为身体健康，一方面因为抽烟费钱。
朋友工作不是很忙，四年前学了驾照，买了辆十几万的车，每周带着妻子开车去乡下看望老母亲，偶尔去看外地上班的女儿。他们每天散步锻炼身体，至少走一万步！
日子一天天过。朋友以为人生接下来就这么回事了，事业上并没多大志向，经济上也不想发大财，照顾好老母亲，等女儿成家立业，身体健健康康，一辈子就这么过了。日子虽然平淡，幸福也在平淡中。
今年端午节，朋友牙龈出血一直没好，去医院检查，结果是急性骨髓白血病。赶紧安排去了大城市医院住院。
我到病房时，朋友躺在床上，医生要求绝对卧床，大小便都不允许下床。他脸色不好，发烧，咳嗽，偶尔咳得厉害。更全面的检查结果没出来，但白血病确诊无疑。
这是无常。
我问：“你怕死不？”
朋友是个明白人，我知道他不会忌讳我问这样的问题。
“我想，没有人不怕死。毛主席临死的时候，还问他的助理能否再抢救。”朋友说，“我知道得了这种病，也就是被判了死刑，只是看什么时候执行了。”
我没法安慰他，此时说什么都不起作用。
不咳嗽的时候，朋友会讲他的故事。他算是个文化人，恢复高考后，最早一批中专生。他故事很多，经历了各种变革，体验了官场的黑黑白白。他跟我说：“你没有接触官场，真是幸运，以后也不要接触那些。”我说好。
我问：“假如，我说假如，你只有一个月好活了，最放不下的是什么？”
“再放不下也得放下。我这个样子又能做什么？如果再晚五年就好了。我还上有老下有小，老的八十多了，小的还没成家。小的我管不了了，让她自己做主。但老的我应该管啊，五年之内，把她送走了，我也就放心了。”
朋友是个孝子，老家在农村，母亲八十好几了，身体不太好。之前每周都要去看老母亲，买点东西，偶尔给点钱。每天会打电话聊一聊，问问情况。这次住院十几天了，他还不敢让母亲知道。
“如果老人家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承受不了。门口有个鱼塘，她会直接跳进去。”朋友说到这里，眼角有几滴眼泪流下。
“她或许比你想象中的要坚强。老人家活了一辈子，经历的事情也比我们多。”我也只能说这些。
等朋友情绪好了一点，我接着问：“除了老母亲以外，还有什么遗憾吗？”
“唉。以前太看重工作太拼命，有多次出国考察的机会，我都因为工作太忙推掉了。所谓的考察，就是去旅游。八几年，从我手里做的交易就好几千万。那时没搞过贪污，倒不是因为我有多清廉，是我胆小，害怕出事，怕影响整个大家庭。你也是从农村出来的，你应该知道农村走出一个人，肩负的是大家庭的希望。只是没想到，最后还是因为别人的经济问题掉进去了。”那时从农村走出来的小伙子，不只是肩负着一个家庭的希望，甚至是家族的希望。十年前，朋友因为大领导的经济问题受了牵连。
“以前也没存下多少钱，得了这种病，至少要花一百多万。现在担心的是，最终我病没治好，还让老婆孩子背一大堆债。人财两空。”
有人说，年轻的时候，不要成为父母的负担；年老的时候，不要成为子女的负担。朋友已经成了子女的负担了，女儿请了长假，一直忙着给父亲治病。住院十几天了，每天花费在5000左右，还没开始化疗。听他说现在的大病医疗，每年最高能报销27万，只够零头。
朋友一阵咳嗽，咳得连药水瓶都在摇晃。他躺在病床上，一直在吊水。
朋友微闭着双眼说：“你信佛，佛教讲因果。你说说看，我这辈子做了不少好事，也没做缺德的事，为什么这事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这十年这么不顺？”
“因果我也说不好，我修行太浅。”
“或许是因为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吧。”朋友自言自语。
“只能这么想了，苦难也能成为生活的老师。有个大作家说：我最担心的是配不上我受的苦难。咱们受这种苦，也别白受了。”我也不知道这样讲，能否安慰到他。
“是的，我在床上躺了十几天，很多事情以前看不开，现在也看开了。”
朋友接着讲他的故事，确实受过不少苦。他比我大20岁，完整经历了吃不饱穿不暖文革破四旧的年代。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我说。
“佛经中不是说：活着就是受苦么？人的一生确实挺苦的。我现在体会很深。”
“你觉得人活一辈子，为了什么？”
朋友看了看窗外，慢慢地说：“为了名和利吧，我以前也如此。”
说完他笑了，笑得有点辛酸。
我也笑了，我懂他什么意思。二十年前我问过我爸：人为什么活着？我爸的回答也是一样：“为了名和利。”
“你呢，你活着是为了什么？”朋友问我。
“我现在想做点提升人们精神层面的事，所以我信佛了。”
“这，确实很重要。”朋友停了停，缓慢地说。
我要离开的时候，病房里住进来一个小伙子，17岁，才上高二，前几天刚查出来白血病。
太阳有点大，我走着去地铁站，心情有些沉重。我前面有两个小伙子，应该是做IT的，边走边在聊工作。
手机上推来一个新闻，江苏某幼儿园门口发生爆炸，多人死伤。我想，在事故发生的前一天，那些人一定也在忙着自己的生活，计划第二天的事情，绝不会想到灾难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朋友也是如此吧，从没想到自己会得白血病。
每个人都会死，虽然都知道这个道理，但从来没有人真的相信。没有人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
我抬头看了看，天很蓝，云很白，一只鸟飞过。我发了个朋友圈：
每一刻都在告别，
每一刻都在重生！
/完/
【七哥闲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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