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和每个婚后的晚上一样,何晓初一家五口围坐在电视机前,一起看着泡沫电视剧。
屋内暗暗的,没有开灯,只有电视机上散发出的亮光算做照明设备。
何晓初就着这暗淡的光,继续在削着手上的苹果。她低垂着头,一把水果刀利落地在苹果皮与肉之间穿梭,一会儿一整条长长的苹果皮便“啪嗒”一声掉进她脚底下的垃圾桶里。
关于削苹果,在这个家里还曾激起过一次不大不小的风波。
七年前,何晓初刚嫁进来,老公说他妈妈喜欢勤快懂事的媳妇。婚后第二天,为了在婆婆面前好好表现一下,十指未沾阳春水的她笨拙地削了个苹果递到婆婆面前。
本以为会得到婆婆的赞美,没成想,婆婆却劈头盖脸地把她训斥了一番。
“我说晓初,我知道你家是城里的,浪费已经养成了习惯。可我们是从乡下来的,把一些柴米油盐什么的看得比什么都珍贵。你看看你这苹果,削的像狗啃的,皮上带了多少肉下去,真是可惜了。你要是不会削,就放在那里别动,浪费东西,真是造孽。”
她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情形,委屈的眼泪在眼圈里转,却硬生生地忍着。
就这样,婆婆却还是说她娇生惯养,受不得气。老公更是严肃地告诫她,绝对不可以违逆母亲。
她是个刚强的人,向来不服输,于是以后每次回娘家,她都让妈妈买一篮子苹果。
从一进娘家门她就开始练,一天下来苹果要削出来几十只,几次以后,她削的苹果终于像现在这样了,皮上一点点的肉都不带。
从前在家里油瓶子倒了都懒得扶起来的娇小姐,婚后俨然成了一大家子的保姆,尽心尽力地服侍公婆,照顾小叔小姑,却也没听婆婆说过一句好。
不过她也不奢望她能夸自己一句,只要她不抓住她阴阳怪气地谩骂,她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正在入神地想着这些过往,忽然听到旁边的女儿脆生生地问了一句。
“妈妈,爸爸为什么从来都不亲你?”这响亮的问话像在她心上划过,有丝丝的疼,一走神,水果刀就割进了肉里。
她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公,他面无表情,一双凤眼仍旧盯着屏幕,像没听见女儿的问话一样。
心一下子凉了个透,可她却依然微笑着,温柔地对女儿轻声说:“嘘,别吵,爷爷奶奶看电视呢。”
怕被他们发现自己的异样,她忍着疼继续把手中的苹果削完,起身送到老公手里。
“胜春,给!”
他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苹果,啃了起来,依然盯着电视,眼皮都没撩一下。
有时,她只是希望他能关注一下自己,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可现在似乎也是奢求。
内心暗自叹气,重又坐回女儿身边,还有一个苹果要削。刚刚被刀割得伤口不浅,一直在疼着,她却只能若无其事地完成,否则又要受到婆婆的奚落。
终于削完最后一个,把她放进女儿的小手。
“可是妈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爸爸为什么不亲你啊?”
小孩子真是天真,她一定不知道,问这个妈妈心里会难受。若是不回答她,她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可是,这么多人听着,要怎么回答她才能对付得了她呢?
正在她琢磨不定之时,婆婆忽然开了口。
“小孩子以后别问这么丢人的事。我们家是正派人家,那些个喜欢搂搂抱抱的女人进不了我家的门。就是进了,也得给我改了。”
何晓初的后背不禁一僵,扫了一眼整个客厅。
一家五口人,他们四口手上各自拿着一个苹果在啃,而她,进门起就没吃过一口。
再看坐的位置,她左边是自己的女儿,右边是婆婆,再右是公公,最远的地方是她的丈夫,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一样。
忽然间,她心里涌起了一股厌倦,彻头彻尾。
仿佛从来没有这么疲累过,也从来没觉得这样无趣。她不禁要问自己,我到底在过着怎样的日子。
每一天除了上班还要伺候着一家人的起居饮食,更要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的脸色。
难道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远在天边的男人吗?心已经越来越远了,连身体也格外地远,别说亲,似乎连看她一眼,他都不愿意了。
她站起身,结婚七年来第一次脱离了群众们的电视晚会,兀自回了房。
真想出去透透气啊,可她知道,这一出去,那可就变成了大事件。所以,只有退而求其次,去窗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
拉开窗帘,打开窗,外面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她完全不觉得冷,直觉得爽快极了。
白天听同事说,今天是狂欢节,可不是吗,街上到处是怀抱鲜花的女孩。
她从不关心什么节日,因为那些实在是太过遥远。已婚女人注定是告别了鲜花,告别情话,告别一切浪漫的事的。
还记得少女之时,也曾做过公主的美梦,期待能找到一位永远呵护自己的男人。
可惜呀,现实和梦想永远都是两回事。
她倚在窗前,看外面雪花纷飞,路灯里翻转的雪花飘舞,迷离柔美。她仿佛已经跟着那雪花飞了,慢慢的尘世的烦恼似乎也越来越少,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老公才进了房,开了灯。
他默默地站到了她身后,她想,要是他能忽然抱住自己,在自己耳边轻语几句该有多好。如果是那样,所有生活中的压抑都会走远的,所有为他隐忍的也都值得了。
“你怎么能那样对待妈?”他忽然开了口,说的却远远不是她所盼望的情话,而是愤怒的指责。
我怎么对待她了?她说的那么不好听,可我没有顶撞,也没有接口,只是默默地离开了。这也不对了?
失望似乎一下子渗透了骨髓,让她连解释或者争吵的力气都没了,回过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忽然发现,他变得那么陌生,眼前这个怒目对着自己的高大男人,真的还是那个曾经为了娶她要死要活的人吗?
仿佛是,又仿佛不是。
“干嘛这样看着我?”他不耐烦地皱起了眉。
他的不耐竟忽然让她觉得好笑,于是她真的弯起了唇。
“不干嘛,就只是想看看而已。”
这女人今天真是怪里怪气的,不可理喻。
他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神经病”,就回头向床边走去。
知道他要睡觉了,何晓初回头关好窗子,重新拉上窗帘。
他们各自盖了一床厚厚的被子,谁都没有说话。感觉到她挨自己有点近,他特意往床边挪了挪。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最近对她就是提不起兴致。
难道是因为公司里那位小苏晴晴吗?还真有可能,自从苏晴晴来了以后,他的眼光老是不自觉地追随着她转。她那属于少女特有的馨香,总是缭绕得他心里痒痒的。
可家里这位呢,虽然好看,久了也就腻烦了。何况,她还生育过,让他更是兴趣缺缺。
有时候他也想尽夫妻义务,可一到临阵之时,他就又退却了。
好多次在梦里,他把那妖精一样的苏晴晴压在身底下……
醒来的时候,他觉得全身一阵爽快。
其实这样,他倒没觉得对不起何晓初,相反,他觉得自己对她算好的了。
苏晴晴那小妮子可是对他有意思,总把有意无意地蹭他胳膊。要不是不想干对不起晓初的事,他早不知把那女人弄翻多少次了。
可是这女人还不领情,今天还给他甩脸子,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何晓初此时也没睡着,往事一幕幕涌上脑海。当年,就是身边这个男人做了那件事,才会让她嫁给他。他费了那么多心思,到头来,却不再珍惜。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他呼吸渐渐均匀,他睡了,而她却怎样都睡不着。
“干死你这个小妖精……”
他扭动着身躯,口中喃喃自语着。
“晴晴……”
何晓初身体又是一僵,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愤怒,让她觉得心里无比压抑。
这不是第一次了,每隔几天,他就会在梦中叫着,把一个叫晴晴的女孩子摧残一遍。
他特别喜欢在欢爱时说一些粗俗的话助兴,以前对她也是如此。对这个爱好,她非常厌恶。
她想,他之所以会这么渴慕别的女人,可能也跟她不够热情有点关系吧。
估计他也只是想想,要是真的出了轨,晚上也不会有这么旺盛的精力吧。想到这,她多少会有些安慰,可是心里的失落还是掩饰都掩饰不住。
她今年三十岁了,正是传说中如狼似虎的年纪。
以前在夫妻事上,她多是被动的,可这一两年来,每到深更半夜她却觉得自己也有种躁动。
想要男人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可他不愿意,她总也不好意思求着他来吧。
就这样僵持着,她内心的渴望却在与日俱增。为了对抗这种烦恼,她总是强迫自己更用心地工作,下班就做更多家务。
这晚在梦中,她遇上了一个很温柔的男子,看不清面目,但是感觉很帅,很阳刚。
那男人纠缠着揽住她的小腰,半强迫地亲吻上她,而她用力地推他却推不开。
半推半就之中,他和她深深地允吻起来,她感觉全身渐渐酥麻,甚至有些瘫软。
可是不行啊,我有老公的,不能对不起他,不能。她克制住自己用尽全力把那男人推开,而后又觉得一阵空虚。
梦醒之后,她羞愧无比,在深深的失落和自责中度过了未眠的一夜。
天亮了,日子还得继续,她还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照顾好一家老小。
做好了早餐,送走丈夫,又飞快地送女儿上了学,她才骑着电动车赶去自己公司。
这里的天说变就变,昨天还下着鹅毛般的大雪,今天温度却有所回升了。不过天还是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她想起自己没带雨衣也没带伞,万一下雨了,不是要淋湿吗?
想要回去拿一下,又因为一晚上没睡好,不愿意动,索性直接去了公司。
听说公司最近在谈并购,为了给新老板一个好印象,大家都卯足了劲在做业务。
“何经理,我手里这个客户真是个老油条,答应了要提货,临时又变卦,我是真的拿他没办法了。”
别看何晓初家里家外看着柔柔弱弱的,她的业务能力却是非常强的。在公司里,她素有销售一把刀之称,无论什么难缠的客户,到了她手里都应付自如。
可惜这家公司的老板不按照能力取才,她也只是委屈地做了业务分部经理,手下的兵少之又少。
她是这些兵的主心骨,有哪个客户搞不定,他们都找她出马,而她,无往不利。
“说的可是周云山吗?”她微笑着,看着小自己两岁的汪华。
“是是是,经理真是料事如神,那你说怎么对付他呢?”
“先摸再打,打完再摸,摸完再打,三个回合就可以了。”对付这样的人,就这一招,那可算是百发百中了。
“可是要怎么摸,怎么打啊?姐,我的好姐姐,要不,你帮我打这个电话吧!”汪华垮着一张脸,她有时真怀疑自己不是做业务的料,就是学不来这些销售套路。同样是女人,面前这位,比自己也就是大两三岁,她怎么就那么厉害啊?男人女人好像都特别给她面子似的,唉!人比人羡煞人啊!
“呵呵,不行!不过呢,姐相信你,自己搞定会比我更厉害!”
这是她的原则,指点可以,绝不越俎代庖,否则手下人能力也很难成长起来。
几年来,她带的兵都成了几个销售部的高管,这不是偶然的,完全得赖于她培养人的能力。
看她还是扁着一张嘴,何晓初有点不忍心,算了,成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还是再仔细指点一下吧。
“你的这个客户是一个豪爽的人,摸他,就夸奖他够意思,讲信义之类的。打他,每个生意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想赚钱。他以为我们东西送不出去,非要压货给他,你可以暗示他,周边他竞争对手的实力,给他施点压。当然,每个人的方法不同,长处也各异,你可以根据你自己的优势和他的优劣势再想想具体的说辞。”
“恩!姐,你真厉害,这下我可明白了。”汪华像得到了锦囊妙计,答谢后自信满满地冲出了门。
这时,有人敲响了门,何晓初依然低着头整理着客户档案,口中说了句:“请进!”
门开了,她出于礼貌,抬起头,一个神清气爽的大男孩出现在视野中。
那男孩大概二十五六岁年纪,西装笔挺,白衬衫穿得端正极了。
“你好!请问你是……”何晓初略微打量了一下他,就询问他的来意。
“您好!我是来应聘业务员的,我叫杜明凯,见到您很高兴!”他两三步走上前,对她友好地伸出大手。
没想到传说中的一把刀长得会是这么漂亮,皮肤白皙,一双凤眼顾盼生姿。难怪她业务能力好呢,估计跟这副模样不无关系吧?
“您好!请坐吧!”她伸出手与他礼节性地互握了一下。
这一次杜明凯是特意潜伏进来探她的底的。父亲马上就要接手这家公司了,销售部总经理的位置想要用公司的元老来做。而私下调查的结果,这位何晓初呼声最高。
这次白石集团并购下这家大型电子公司,业内尽知,打响头炮也就异常重要了。
这销售总经理的职务非同小可,否则也不会由太子爷亲自来探底。
从她言谈之间,杜明凯的确没有发现过人之处,是以他心里就存了一些偏见,觉得这女人是靠美色获得订单的。
不过他还不太想妄下断论,还是要看看情况再说。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坐在她对面,表情无波,没有紧张,更没有显露出不屑。
何晓初这几年来业务员也没少面试,大多数人面对这样的场合,即使再有把握也会显得有点拘谨。
可眼前这位小青年,别看年纪不大,看来城府还很深,竟看不出一点不自在。
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个业务强将,因为他心理素质绝对可以胜任。
出于爱才之心,她对他态度变得柔和了很多。
“你给人的印象非常好,我想有哪个公司有幸招聘到你,绝对是非常幸运的。”她异常诚恳地说。
表扬的话谁都爱听,杜明凯也不例外。只是他还没有被她夸的飘起来,心里可清醒的很呢。
真没想到她会这样面试,他自己在别的企业里做过两年的,从没有见面就夸奖过应聘者。
这恰是何晓初的与众不同之处,她面试人一般会先夸奖,但是不谬赞。这是因为每个人都希望受到重视,在被夸奖以后人们会自信,表现出更多的才华。同时,这样做可以拉近面试者与被面试者的关系,给面试创造一个好的氛围。
“谢谢!但愿我能有机会为贵公司效力。”他回应了她的善意。
“那我们来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好不好?你觉得做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虽然她语气一直柔和,问的问题也很人性化,不过杜明凯却并不认同她的做法。
他血气方刚,觉得公司应该给人有实力和强势的印象。作为面试者,就应该有种傲气,让人家想进来却又难进来。
“信义!人无信不立。”他简短地回答道,神态间自信满满。
她微笑着看他,而后继续和他讨论了很多问题。
整个面试在她的引领下还算轻松,她对他的谈吐见识都很满意。不过她还是发现这个小伙子有股傲气,虽然他不想表现出来,但是他确实很骄傲。
不过,她不讨厌,每种个性有每种个性的长处,有些客户就需要这样的人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