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纪霖:
关于胡适的全盘西化,事实上今天有很多争议,也有很多误解。现在很多年轻人对胡适的印象不好,甚至认为胡适就是一个美狗、卖国贼。这种偏激的看法,甚至成为主流。但胡适从来没说过全盘西化,这是后人给他安的一个帽子。
那么胡适在五四的时候,的确说过要“捉妖打鬼”,认为古书是靠不住的,传统也有很多迂腐的东西,包括他和梁漱溟的辩论,也可以提炼成说胡适在五四的时候好像有种全盘西化的趋势,或者说情绪。
但这不是胡适一个人这样,陈独秀也这样,陈独秀比胡适讲得更彻底,鲁迅也这样,差不多是五四那批接近的文化启蒙主义者共通的趋向。我也承认上个世纪 80 年代末的第二场思想启蒙——我也是当时的参与者,我们当时也认为传统和现代化是冲突的,唯一能够救中国的就是那套西化的东西。
但是你如果仔细读胡适,你会发现,后面他也意识到,全盘西化是不可能的。到了上个世纪 30 年代,有一场大论战,是中国本位文化论战,是一帮亲国民党的保守主义学者挑起的,说中国未来的文化建设要中国文化本位。
胡适就出来批评,他说全盘西化是不可能的,他认为应该是要充分世界化。充分世界化并不是全盘西化,这更能表达胡适的原意,充分只是尽可能的意思。
那么为何要说充分世界化?因为在他看来中国人是保守的,“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为其下”。如果你要来一个中庸,最后一定是保守主义占上风,西方文化进不过来。只有说我们要充分世界化,”取法于上”,它最后刚好是中西文化能够中庸。
这是胡适的逻辑,鲁迅也有类似的看法。鲁迅讲得更形象,他说面对中国人,你如果要开扇窗,你一定要说我要破门,然后马上就会有人出来说,门不必破,开山窗就可以。最后开窗了。如果你一上来说要开窗,那对不起,都反对,啥都干不成。这是当时他们的逻辑,我们要在这个逻辑上来理解胡适。
那么胡适我前面说他是一个世界主义者,但是在有些人看来好像一个人是世界主义者,就是不爱国的,不是一个民族主义者,这个看法又有偏见。
世界主义和民族主义不完全是冲突的,只有在一个特定的一个问题上,才会存在说你是取一个世界主义立场,还是民族主义立场。这样可能会有冲突,但它只是我们价值的两个层面。
胡适当年在康奈尔大学读书的时候,他在辩论当中就说,国家之上还有人类,也就是说世界主义的立场是他优先的立场,但优先并不意味着说不要民族主义,爱国主义依然还是胡适内在的情怀。
胡适如果不爱国,没有民族主义情怀,他为何一生都在讨论中国的问题?胡适讨论世界的问题比较少,基本上他关心就是中国的问题,这是胡适。
胡适有一句话讲得很好,他说民族主义有三个层次,第一个盲目排外,那是最 low 的;第二种是觉得传统固有的都是好东西,这也不行;第三种是要建立一个现代的民族国家,现代的民族国家,就是刚才说的“再造文明”。
再造文明的这个文明,并不是一个完全和美国对齐的东西,它毕竟是中国的,是一个现代的民族国家,这个民族国家是中国的民族国家,同时又是现代的。现代意味着什么?就是和世界主流文明对齐。他说再造文明指的是这个意思。
那么是否就意味着说在他那里传统可以一笔抹销?不是。他说“重估一切价值”。胡适这代人对国学还是懂的,只是他要套用实验主义的科学方式,大胆假设,小心求证,重新梳理国学。因为在他们看来国学里面有太多的不科学、不实证、虚假的神话。
那么他要重估的这个价值指的是什么?价值是现代的价值,是要把传统从中国的故纸堆里拯救出来,让它老树发新芽,赋予现代的价值,而不是说把一笔抹杀。
所以从这点而言,我们恐怕要还原一个真实的胡适,与其对胡适有很多看法,不如读胡适——因为胡适的东西太好读了,观点简单明确——你才能认识一个真实的胡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