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史小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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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本来谈不上印象好坏。读过他一些代表作,《违背道德的人》《窄门》《田园交响曲》,以及迷宫一样云遮雾罩的长篇《伪币制造者》(穿过叙事的迷宫,你会发现,这是一个关于舅舅和外甥的爱情故事),都是以做功课的心态,亲密接触文学史的初衷,尚未建立起个人的好恶。
可是,今年读过的几本作家传记里都有纪德的身影,且不约而同地表达了贬抑的态度,不由得我也侧目起来。这就是所谓的众口铄金吗?
先是《一个唯美主义者的遗言:奥斯卡·王尔德别传》,作者模仿王尔德的毒舌口吻,对纪德毫不留情地开火:
“可怜的纪德,明明长着引诱者的脸,却要装出受到糟蹋的处女的样子,也真够难为他了。”
“像惠斯勒这样和我平起平坐的艺术家对我有什么评判,我还能接受;……不过,像纪德这样在艺术上不及我一二分的人,居然也对我弃若敝履,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如下:1895年,英国颁布了拉布歇尔修正案,将男人间的严重猥亵等类似行为列为违法行径,这则法案将王尔德这位伦敦最有名、最成功的作家送进了监狱
。
两年监狱生活之后,在英国成了过街老鼠的王尔德远走巴黎,备尝世人冷眼,
“甚至连纪德看到我走过来,也会躲到街道另一边去。我……收到他写来的一封信,信中说,他决定烧掉和我相处(时)的那些日记,那上边记有我们相处的那火热的一个月时光。我以牙还牙,把他的信也烧了。”
这一段透露的信息量太丰富了,“火热”二字引人遐思。一百多年前同性恋爱还被视为洪水猛兽、人人自危的时代,大难临头各自飞似乎也可理解。此时,我大致还是抱着看八卦的心态。
真正有点瞠目结舌起来,要等到读《伍尔夫传》。这本传记的作者是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外甥昆汀·贝尔,资料翔实到拥堵的程度,其中又牵涉到另一个作家E.M.福斯特。
1935年,福斯特劝诱伦纳德和伍尔夫夫妇去参加巴黎的一个反法西斯的知识分子聚会,伍尔夫拒绝了,但福斯特锲而不舍。1936年8月,伍尔夫在给朋友的信中提到:
“我被福斯特逼迫着去当一个委员会的委员,他们揪着要我去参加……我最后辞职了。……纪德和其他有名望的法国人辱骂了我。”
我悚然一惊:辱骂!我知道伍尔夫神经质到时时濒临崩溃的边缘,但也知道身为文学大家的她在文字方面的精准和挑剔,不是不满、不屑、批评、讥讽……而是辱骂。
不知道是伍尔夫的信只提了这么一句,还是传记作者故意制造按下不表的悬念,《伍尔夫传》只提到纪德这一次,然后就没有下文了。因为有这个悬念,更主要是因为福斯特是我挚爱的作家(《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霍华德庄园》我百读不厌,《莫里斯》更是同志文学作品举足轻重的代表作),所以我又读了《一段未被记录的历史:E.M.福斯特的人生》。
在这本传记里,我们对伍尔夫、福斯特和纪德的分歧可以有更详细的了解。1935年,福斯特被邀请去巴黎发表“捍卫文化”的演讲,他催促伍尔夫加入:
“我们要代表文明最后一次发出呼声。”
伍尔夫拒绝了。事实上,跟伍尔夫一样,福斯特对于凭作家们的力量来扭转政治事件已不再抱有幻想;跟伍尔夫不同的是,福斯特认为,自己必须适时挺身而出。
但福斯特也有自己的私心,他去巴黎出席这次会议更重要的目的,是为了与纪德见面。在一辈子都在掩饰自己性取向的福斯特心中,比他年长十岁的纪德是一位“性英雄”,他希望向纪德敞开心扉,吐露心声。
当受邀同纪德和马尔罗(此次会议的发起者)共进午餐时,福斯特激动不已,并带上了男友鲍勃·白金汉同行,英俊高冷的鲍勃连一个法语单词都不会讲(他在英国本土的身份是警察,当时大概属于劳工阶级)。整个用餐期间,纪德“狡猾得像条鲑鱼”,他基本没有跟福斯特讲上一句话,也完全不认可鲍勃,他从始至终忙于与马尔罗喋喋不休地交谈。午餐刚结束,纪德和马尔罗立即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扬长而去,福斯特甚至都没来得及清一下喉咙,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华丽的背影翩然离去。福斯特抱着朝圣的心态而去,结果失落而归。
至于纪德后来向伍尔夫发难,大致源于两人思想的分歧:纪德的信条是,只有大众知识分子才能够拯救世界脱离政治灾难;而伍尔夫为自己辩护的理由是,艺术家其实没有能力影响社会,甚至对最伟大的作家来说也是如此……
一个激进,一个保守,这大概就是纪德“辱骂”伍尔夫的缘起,也是我最终也站到了纪德对立面的原因: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没有错,目中无人也可算是艺术家的个性;但以一己的理念为准绳,要求所有人都向自己看齐,不管在什么时代,在我看来就太幼稚可笑了。
史小嚣 |
作者
天蝎座,闷骚型,文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