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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红豆生南国 | 星期天文学

凤凰读书  · 公众号  · 读书  · 2017-08-08 08:48

正文


红豆生南国(节选)

文 | 王安忆

也许确有心灵感应一说,前妻近来加紧视察,来得频繁。有一回开宗明义:不许背我做下勾当!这话说得无理,他和她不再存瓜葛,各是自由身,做什么“勾当”都无关彼此权益。可他并无背人的企图,又惯常对前妻不抵抗,就以无言作默许。下一回,前妻和缓口气:倘要作规划,必与我商量!他说:无规划。


前妻“哼”一声,信又不信的意思。前妻的独断让他想起同事们的话题,关于香港小姐的评论,何止今天的小姐,连他前妻一辈,甚至阿姆,香港已经孕育几代强悍的女性。最近一回,前妻说的是:你有人了!言之凿凿,他心头一紧,脸上一阵绯红。前妻加追道:让我说中!其实是诈他,竟诈出尚未明了的实情。他不禁着恼:无事生非!前妻说:心虚吧。他无从辩起,想笑,笑出来一张哭脸。前妻就点头: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他要哭了,却笑出声来。前妻正色道:你选的人要经过我的眼!他点头称是。两人言语往来,半真半假,倒是久没有过的厮缠。记得起的争端,多是生计之类的严肃题目,都是诚实本分的人,多少缺乏些


风趣,就更沉重了。此时,却变得诙谐。


与前妻之间是这样,劳拉那边呢?也挑开了。不是她,是她的母亲,约谈了他。半岛酒店的咖啡座,既不隐秘,亦非公开,是现代方式,又是经典空间,可见出会选地方。未到现场,已有些瑟缩。这一位夫人,看上去更像劳拉的长姐,素雅的服饰与妆容,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他说自己可以说广东话,她母亲一笑,说在台湾受的教育,可以用普通话交流。似乎有一种照顾的意思,认定他属那边的人,不是爱国学校出身吗?他的普通话如此蹩脚,港人听不懂,北佬亦听不懂,气势便矮下去。心里不安,这位母亲的来意,他其实想得到却不敢想,于是,更加局促。因是到“半岛”来,特地换上三件头洋服,在悠闲的下午茶时


间里,四座皆是轻盈的装束,自觉这一身就像房产中介卖楼先生,挣扎在职业生涯的尽头。


她母亲先是感谢他一向提携劳拉,他说,没有,没有,是劳拉帮他。母亲笑着,继续往下说,还要吃女儿的坏脾气。他说,还好,还好,劳拉很得家教。


母亲接着说:中国人老话,富养女儿贫养儿,一贯娇纵,不想自食苦果,就是任性!他再说:并非,并非。母亲说:所以,先生千万不要当真!这才把话说完,停下来,等他回答。他倒说不出话来,就有好一时的静场。静谧中,回味她母亲的话,不由脊背上下来一


层汗,定定神,心里忽然清明起来,也笑了一笑,换作广东话:小孩行事,难免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兴头过去,便云开日出,太太切莫担心事。那母亲倒有一怔,也换作广东话:先生真是个明智的人!回到熟惯的母语,不仅说话顺畅,思路也清晰起来。他说:我三个儿子已经成人,与劳拉差不多年纪。说着从袋里摸出皮夹,给那母亲看照片,仿佛出示物证。这动作天真可笑,但也显出老实。三个戴博士帽的男孩从对面女人眼睛流连过去,他接着说:太太的话很有理,富养女儿贫养儿,这就是我的贫养的儿子。说到此,忽然声咽,一阵伤感袭来,自己已是三个有志青年的父亲,却落入今日窘境,不争气啊!他放回照片,将


几上的咖啡饮尽,向服务生举手:买单!她母亲忙阻止说,已经买过。他没有再争,想的是女士优先,站起身来。她母亲紧随起身,伸出手,说道:谢谢。他握住了,回谢一声,然后走出咖啡座。


酒店前人潮如涌,虽是十月的季候,当头的太阳依然炙热。他暴躁地脱下西服外套,扯去领带,敞开衬衣领口。没有人看他,受英国人一百年调教,都有些维多利亚时代的风度,冷淡的礼貌。他本应当转过街角下地铁,却偏偏随人流越过马路,到对面,顺斜坡上去观景道。这时候,汽笛传入耳中,方才意识来到天星小轮渡口。海水发出白炽的光,有万枚金针上下蹿跳。观景道在水面切出一条影,日头从身后照过来,他甚至辨得出自己的那一个小小的身影,居高临下,孤单得很。坐在水泥台,风吹着脸,渐渐有了凉意,平静下来。空气里裹卷着海水的盐味,礁石暗孔中寄生蟹的动物蛋白的腥气,透露出混沌世界的原始性。填地日益增阔,地上物堆垒,天际线改变,变成几何图形,等到天黑,将大放光芒,此刻还封闭在新型建材的灰白里。汽笛声被夹岸的楼宇山峦吃进去,吐出来的是回声,海湾已成回音壁。这是香港吗?他都不认识了!他似乎身在异处,连自己都脱胎换骨,成另一个人。方才的一幕,是真是假?疑从中来。他摇头,发笑,蹙眉,自语。只有一个小孩子看他,手被大人牵着,踉跄地走,却固执地转着脸,看得他发窘,站起身离开了。


…………


…………


下一日的事情更所料不及。晚上,他差不多已睡下,门被敲响,以为是前妻查访,想她自有钥匙,为何不用。紧急穿衣,顾不及鞋袜,打开两道门,眼面前的人却是另一个,劳拉。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等醒过神,那边已夺门而入。本能地,他跨出一步,站在门外。宾主交换场地,这情形才叫滑稽。劳拉说:你进来!他说:你出来!劳拉再说你进来,他就有些着


恼,说:出去谈!劳拉指指他脚下,低头一看,吓一跳,是一双赤脚。说:你出来,我才好进去穿鞋更衣。


劳拉听着有理,就跨出门,让他进去。擦肩时一闪身,随即带上门,落下锁。一人在屋里整装,头脑昏昏然的,不知撞着什么邪,要遭遇这些不堪。他一生按部就班,恪守本分,从未有丝毫妄念,如今陷入此局,十分委屈和冤枉。待他一一完毕,开出门去,却无人,


心里竟有一种失落。前后看顾,正当反身,却听有一声坏笑,劳拉从防火梯里钻出来。他追过去,劳拉又不见了,正纳闷,另一防火梯里却钻出人来。就这么与他捉迷藏,将他当小孩子耍,他也真变成小孩子,甘心被耍。最后,他对着黑洞洞的防火楼梯喊一声:我回去了!开门的一霎,劳拉忽又出现,不设防间,与他一并挤进去。


所谓门厅,只一步地,两人面对面的,躲也躲不开。两日内,他身心俱疲,这母女二人,一礼一兵,双面夹击,不知什么战术,又要置他于何地!满心求她饶他,出口却很强硬:你要做什么?她回答一句:我选你来了!这话说的,仿佛一道懿旨,又像天女下


凡,他一个大俗人,如何消受得起!他转过身从架上的外衣口袋摸出皮夹,展开,送去,被劳拉一手推回:我不要看你儿子照片!无疑问,母女果有沟通。他合拢皮夹,再找不出一件抵挡的利器,只得垂手低头,任凭发落。劳拉说:人都以为我件件得势,处优养尊,


其实历来挫折多多,总是我选人家,人家不选我,我不选人家,人家选我,今天我来最后一试,倘不成,从此绝无此念!本是有些凄楚,被她一说,变得极昂扬,赫然一名烈士,就知道有多骄傲,又有多天真。无限感慨,只答出一句:放过我吧!劳拉静一静。他感觉到对面呼吸,如暖风拂面。好的。劳拉说,然后转身,拉门出去。


一夜无眠。次日上班,头重脚轻。走廊上,人力资源部门,交出来一张纸,劳拉的辞职信,将去加拿大深造,再拿一个学位。



劳拉长一张团脸,眼距略宽,平眉下一双单睑长眼,不像南国女子轮廓深。身量也不似粤闽人的瘦小精干,而是高大壮阔,先祖中大约有北地人的血统。一头黑发剪至耳轮,后面推上去,露出颈窝。她的肤色是一种牙白,显得厚润细腻,望过去,有一层光。所以,虽不是通常以为的俊俏,但很照眼,一群人中,最先看见的,总是她。现在,这张脸浮在眼前,不动不笑,掸也掸不去。劳拉的桌子,空了几周,收拾得干净,桌面起着反光。他绕过它,移开目光,那里映着劳拉的倒影,不动不笑。然后,就来了新人,是他的推荐,副刊的一位长期作者,中学语文老师,在大学读一年制的写作专业硕士课程。年近四十,两个孩子的母亲,耗不菲的费用,换这无用的学位,在一个普通收入的家庭,算得上高消费。文学副刊,本就是物质社会的奢侈心,来到这里,就好比回家。


新来的编辑姓顾,因原是老师,又在成熟的年纪,人就称顾老师。顾老师,身穿一件女生校服款式的旗袍,一双白色便鞋,一看就是文艺青年的出身来历,文字取舍也是文艺青年一路。他其实也是,但与劳拉合作,无形中有改变,变得先进,就觉得顾老师的品位迂腐了,难免产生分歧。顾老师的表达方式也是文艺的,委婉曲折,他本来能够听懂,此时却不甚明白了,一径地说:顾老师可以谈谈自己的意见。顾老师分明已经谈了,他还是那一句:谈谈自己的意见!让人以为是存心,闻而不听。顾老师索性回答:没有意见。文艺青年大多是有脾气的,含蓄的脾气。吃一软钉子,略警醒些,知道顾老师真有意见了。于是,第三次说:顾老师可以谈谈自己的意见!这一次几乎有挑衅的意思,顾老师缓缓起身,悄悄移步,退出去。一抬头,人没有了,不禁惘然,他想起劳拉的动静生风。上班是这样,下班回家呢?听见门响,心头一紧,却只是风吹。走廊里的脚步声,也在惊扰他。四下的寂静并不令他安心,而是索然。奇怪的是,随劳拉离去,前妻跟着消失了踪迹,似乎对他放下戒备。这一日与儿子见面,才知道前妻去了上海,旧亲联络,乐不思蜀的样子。这倒提醒他回原籍看老母,于是,下个周末便动身了。


老母所住新区,已经大变样,周围的空地,全起来楼房,多半是高层,第一期的六层公寓,就成盆地。好在楼距尚保持宽阔,至少在香港人看来如此,就不影响日照。小区前开出通衢大道,行道树未及栽种,日头直晒下来,白花花的起烟。道路直上高架,匝口立着房屋中介推销员,大热天捂着西装,举着楼市信息的纸牌,车辆水泄般从他们身边淌过。车辆增加不止十倍二十倍,速度飞快,路面已见出下陷的迹象。两边是低矮的临时建筑,水泥和波纹铁皮的材料,开设各种店铺,衣食住行,供住宅区居民吃喝用度。店铺的空调外机,和着轮胎与地面的摩擦,轰隆隆作响。他的车停在母亲小区的对面,没有任何信号灯,不知如何越到对面。车流汹涌,无息无止,噪声和炎日让人恍惚,从车缝看过去,那一排小铺子,像一堂布景,布的什么景?新填地街,他差不多要忘记它了,忽然间无比鲜明,而且向纵深发展。铺面后头的库房,水果的烂香味;卷帘门拉下来,他和阿姆的席枕;戏园子的舞台与后台,古装丽人的头面,兰花指;电线杆上的招贴,治脚气和鸡眼……


最后,他跟着一辆掉头卡车的尾上,穿过车阵,到达彼岸。寻找老母住的那幢楼,又走许多弯路。楼区里多出水池、人造山、葡萄架、雕塑——断臂的维纳斯,赤裸的大力士,插翅的胖鼓鼓的天使……仔细回想,都是开发商当年的承诺,如今兑现,原先的空廓变得拥簇和凌乱,但亦有一种闹哄哄的热烈。终于到了老母的公寓,门敞着,厅里的地砖擦得晶亮,中间垂着枝形吊灯,也是开发商随房屋赠送,底下一张麻将桌,噼里啪啦牌响。心里生出一股欣慰之情,老母过得不错啊!见他来到,桌边立刻起来一位,是姐姐,要让他入牌局,说不会,并非客气,而是真不会。阿姆和前妻都不玩牌,这两个女人,其实很像。姐姐重又坐下,一个女人从厨房走出,端来茶和点心,是老家的疏亲,专司服侍老母。老母手下摸牌,嘴里吩咐中午的菜式,头脑和口齿都清楚利落,人也比先前丰腴润泽。她们说的是闽南话,自阿姆往生,他极少说闽南话,以为忘记,其实句句在心。看着眼前情景,不由感慨阿姆辛苦一生,却没有享他大福,可谓“子欲养时亲不待”。牌桌上人在夸奖他有孝心,血浓于水,老母则说一句:生不如养!虽是谦辞,但极是善解,到底母子连心。他坐在迎门的藤椅,穿堂风习习吹拂,耳边牌的玉响,间杂声声乡音,不由地,睡着了。


一趟回乡,心情平息许多,独处时还有寂寞感,但对待顾老师且能够客观冷静。思想也有回转,回到向来的文艺观念,仿佛重获自我。副刊的风格换以抒情派为主,版面也显沉着,失去些活泼,却多了人生洞察,仿佛也在生长,度过青涩,向成熟去。他重启回乡专栏“月是故乡明”,旧题下新开一辑。顾老师的生性不是劳拉式的生猛,具进攻精神,而是“润物细无声”的一类,对他又极尊敬,认作知遇之恩。劳拉新鲜泼辣,有别开生面之感,但也令他紧张,年轻人的游戏其实不合适他,倒是顾老师,让他放松。克服最初的抵触,渐趋和谐。顾老师进报馆一段日子,听八卦新闻,知道有劳拉这个人,又知道已成过去式。


一方面理解起始不顺的缘由,另一方面,生出了月老的念头。女人,尤其已婚的女人,总是对姻缘有兴趣,除去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意,亦不免八婆心理。尤其是,方才也说过,香港几乎一夜间,遍地生出当嫁未嫁女子,任由一个单身汉自生自灭,简直有负道德良心。


这一个周末,本港艺文联谊委员举办茶会,庆祝一位青年写作者新书出版。这位写作人是在副刊起步文学生涯,所以茶会由他主持并致辞。经过一段时间修整,劳拉引起的动荡归于宁静,回想起来,既是荒唐又不乏甜蜜,调剂了平淡的日常生活。他想,自己何德何能,得这一份馈赠?诚惶诚恐之余,便是激励。他比之前更积极努力,活力充沛。茶会上,他又穿上三件式西装,灰白的头发修得更短,近于板寸,仿佛草莽英雄。外形有时候会反过来促进内涵,他真的有威风了。


……


本文选自王安忆《红豆生南国》/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6月


【内容简介】


《红豆生南国》是著名作家王安忆2017年最新中篇小说集,收入《红豆生南国》《向西,向西,向南》《乡关处处》三部中篇小说。三部小说的故事分别发生于中国香港、纽约和上海,讲述了生活在这三个城市的“都市移民”的故事,他们的青春,爱与孤寂。


【作者简介】


王安忆,生于1954年,1969年初中毕业,1970年赴安徽插队,1972年考入江苏省徐州地区文工团,1978年调回上海,在《儿童时代》社任编辑。1980年参加中国作协第五期文学讲习所学习,同年年底学习结束回原单位。1987年进上海作家协会任专业作家,2004年调入复旦大学任中文系教授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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