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兢
责任编辑｜陈斌
2025年1月23日，在韩国第29届LG杯世界围棋棋王战决赛三番棋的最后一局中，柯洁九段执黑和韩国棋手卞相壹九段战至官子阶段，但韩国裁判突然进场中断比赛。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暂停，两位棋手对于裁判的现场判罚仍未达成一致。韩国裁判现场宣布：因为柯洁提子没有放到棋盒盖，依照LG杯规则正常判罚两目。协商之后柯洁提出重赛，也不接受判罚选择退赛，卞相壹“被夺冠”。
在直播画面里可以见到，柯洁在裁判判负之后情绪失控，大声抗议判罚结果。中方教练俞斌则称“那没办法”，柯洁只能独自接受被判负的结果。然而，这个比赛结果引发了网友排山倒海般的反弹，中方教练组在现场未能支持柯洁，也让网友颇有微词。棋圣聂卫平认为“这次LG杯决赛是围棋界的悲剧”，代表了不少网友的看法。网友戏称卞相壹为“负一胜冠军”，认定柯洁才是实至名归的“九冠王”。
“临时改规则的比赛，带头违反规则的裁判，一盘没赢的冠军，背刺本国棋手的教练”，是网友在赛后的普遍观感，也符合棋迷的朴素认知。1月23日晚，中国围棋协会也发表声明，表示不接受本届LG杯第三局结果。外界的大面积质疑显示，这场LG杯决赛并不公平。应当质疑的部分，也不只是中国围棋协会不承认的第三局，而是整个三番棋决赛及其规则。
其一，即便依照现行的LG杯赛规则，比赛过程与赛果就已经有极大的不公平之嫌。
本次LG杯决赛为三番棋的“三局两胜制”。柯洁拿下了第一局，而第二局与第三局都因“违反规则”而被判负，这也是赛后争议的焦点所在。柯洁两局均遭判负，依照的是韩国棋院2024年11月推出的比赛新规：棋手“提子后必须放置于棋盒盖中”，否则“一次警告罚两目，两次直接判负”。柯洁在第二局被判负正是因为“两次违规”，而第三局的被判负则要复杂一些。
比赛视频显示，卞相壹在第二局也曾有过类似操作（比赛官方并未认定其操作与柯洁完全相同，也未说明其是否符合违规标准），却只是遭到善意提醒。作为对比，柯洁在第二局中两次提子未按规则放入棋盒盖，第一次被警告罚两目，第二次被对手举报后直接被判负，这种“双标”令人难以信服。
而在第三局中，韩国裁判又在卞相壹长考时突然暂停比赛，这个判罚也令人匪夷所思。在裁判介入的时间节点，卞相壹的时间只剩下57分钟，而柯洁的时间还有1.5小时。纵然柯洁在此时的胜率只有5%，但已长考20分钟的卞相壹在时间上大大不利，柯洁翻盘的希望仍然存在。换句话说，比赛时间此时是柯洁的最大优势，也是他争取翻盘所能仰仗的一大砝码。
柯洁抗议裁判没有第一时间介入，而是在卞相壹思考的回合暂停，这是在帮助卞相壹赢得比赛时间。这个质疑是合理的：顶尖棋手都能默记比赛局面，此时暂停让卞相壹凭空多出了思考时间，直接拿走了柯洁的翻盘砝码。即便裁判要介入判罚，也应当选择更公平的方式，比如让卞相壹单独告知裁判下一步棋的落子位置，然后再让双方都暂停计时，如此也不至于独厚卞相壹的比赛时间。
也就是说，比赛中的规则执行本身就未能对双方依照统一标准，而在执行之后又给柯洁带来了比赛时间上的更大惩罚，这些争议是需要韩国方面予以解释的，否则的话恐怕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其二，如果细审这个新出炉的规则，订立规则的意义也面临拷问。现行围棋规则主要分为“中国式数子法”“日韩式数目法”与“应氏规则”三种，它们之间的差异主要集中于“如何判定胜负”。从韩国棋院的角度而言，此次之所以要求“提子后必须放置于棋盒盖中”，与韩国数目法计算胜负的传统密不可分。理论上，这样做能更直观地记录和确认死子数量，减少赛后点目阶段的误差。
问题在于，一项2024年11月8日推出的新规却应用于2024年5月就开始的比赛，本身就颇不合理，好比是考试进行时突然要求答题卡与试卷都要填上答案。棋手在下棋时需要屏息凝神推演计算，也早已形成了落子时的肌肉记忆。规则需要的是为棋手的思考服务，而非旁生枝节增加棋手的负担。仓促强行要求棋手适应这条新规是在化简为繁，这也是卞相壹与柯洁都“涉嫌违规”的一大原因。
而更深层次的问题是，这种为了方便数目而修改的新规，在当今的技术条件下已经毫无意义。以“阿尔法狗”为代表的AI工具已经可以做到在双方落子之后统计出各自的实时胜率，哪怕在古早时代也可以用电子计数器来代为统计目数。试问，精确到秒的时间都可以电子计数，又有何必要以“先放棋子在棋盒盖上，再按电子计时钟”的方式来统计目数？画蛇添足的规则，等于瞧不起现代科技。
围棋顶尖棋手对弈，一两目的差距足以影响结果。提子是不是放在棋盒盖上对棋局本身毫无影响，一次罚两目、两次判负的处罚严重违反比例原则，荒谬程度无异于“上课喝口水就被赶出去罚站”，依据比例原则，哪怕是扣除一定的对弈时间，也要比如此机械、粗糙、严厉的“量刑”要合理得多。
甚至于，即便是这条规则本身也存在着漏洞。第二局柯洁被判负之后，中国围棋队曾提出申诉，认为这条规则并未明确界定“提完子放进棋盒盖”的时间，因此柯洁只要终局前放进了棋盒盖也是可以的。姑且不论韩国裁判驳回此次申诉是不是过度行使了对规则的解释权与裁量权，这种“未能界定时间”的规则漏洞说明其从一开始就充满争议，很难站得住脚也难以服众，引发如潮恶评是刚好而已。
近代西方竞技体育兴起以来，“公平竞赛”（fair play）的精神就已为世人所公认。在这次LG杯决赛中，规则的制定与执行都难言公平，成了旧译“费厄泼赖”的字面意思：堪称“泼赖”的规则，让柯洁“费厄”。
其三，即便从围棋本身而言，这样的规则也是不利于围棋作为一项文化的存续与推广的。
围棋两千年来在东亚三国盛行，靠的绝不仅仅是现代意义上的“竞技体育”属性，而是一项超越智力游戏范畴的高雅精神文化。自古以来，附着于围棋之上的还有一些约定俗成的“君子之道”，比如“落子无悔”“不得贪胜”“投子认负”等长期以来渐渐形成的不成文规矩，本身就是围棋文化的精髓之处。正如斯诺克台球的“绅士运动”美誉一样，围棋也需要这些相伴相生的文化价值方能流传久远。
如果棋手打破了这些规矩，那是有违对弈之道的。不仅会为其他棋手所不齿，也在破坏围棋本身的文化价值。比如说，明明已经注定输棋却迟迟不投子认负，非要将棋子下满整个棋盘，这是对围棋本身的侮辱；又或者，汲汲营营于胜负本身而不惜最大限度地利用规则，比如史上日本棋手本因坊秀哉为了战胜吴清源而“打挂封盘，回去与弟子们研究三个月”的著名棋局也为后世贬斥。
在此次决赛中，这条过于机械严厉的规则不仅本身不合理，实际执行中的不公平也让这盘棋的观赏性大打折扣。正如棋手战鹰在直播间里的吐槽，大家反复回看的不是棋局而是棋手没有把提出来的死子放进旗盒、又是不是先放棋盒再按棋钟。这种堪称奇葩的规则，本身就是对围棋文化的亵渎。
中国围棋协会在不承认LG杯决赛第三局结果的声明中表示，“裁判中断时机不当，影响比赛正常进行，棋手受到裁判过度干扰，无法继续完成比赛。”声明的措辞合理、符合公众期待，但也应拿出更多的行动，申诉包括第二局的整个比赛结果，维护中国棋手的利益。同时，韩国棋院也有责任做出调查与合理解释，回应外界“吃相难看”的质疑，尊重与守护围棋作为中日韩三国共同文化的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