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认为,新文化运动起自1915年陈独秀在上海创办《青年杂志》(第二卷起改名《新青年》)。1917年2月,《新青年》第二卷最后一期出版时,陈独秀已受聘为北京大学文科学长,故第三卷起改在北京编辑,作者队伍也随之发生重要变化,北京大学教师成为主体。这样,新文化运动的主阵地就移到了北京大学,胡适、钱玄同、鲁迅、周作人、刘半农、李大钊、沈尹默等成为《新青年》的主要编者和作者,他们都是北大的专任或兼任教师,其中以在北大文科特别是中国文学门(1919年改为中国文学系)任教者为主。新文化运动中,倡导“新文学”、反对“旧文学”的“文学革命”口号喊得最响亮,取得的成绩也最大,实与这些人的专业身份密不可分,甚至可以说新文化运动在北大的落实,主要就在文科教师乃至中国文学门教师的身上,即他们的专业身份,他们各自的文学主张,是新文化运动在北大内部的主要表现。此种情形的出现,与北大文科的建设历程特别是文学教育的历史密切相关。
从北大校史考察,京师大学堂成立之初,就与桐城派文人结下不解之缘。1902年初,诏命恢复在庚子兵燹中停办的京师大学堂,张百熙出任管学大臣。在其接引下,桐城派文人或服膺桐城者陆续进入大学堂,并分任要职。首先是由桐城派巨擘吴汝纶出任大学堂总教习,接着服膺桐城的严复被任命为大学堂译书局总办,对桐城文章情有独钟的古文家兼翻译家林纾也进入译书局任职,之后吴汝纶弟子绍英、桐城派文人郭立山等亦都在大学堂任职、任教。1904年初,《奏定大学堂章程》颁布,规定京师大学堂下设“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等八科,大学堂文科就此发展起来。“文学科大学”内设有“中国文学门”,需开设“文学研究法”“历代文章流别”等课程,并提醒教员“历代文章流别”一课,可仿日本的《中国文学史》“自行编纂讲授”。“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以及“中国文学门”的设立,更是为桐城文派进入大学堂大开了方便之门。
1906年起,桐城派的势力开始逐渐在京师大学堂文科居于优势。这年,林纾开始在大学堂任教。1909—1910年间,吴汝纶的女婿兼弟子柯劭忞任大学堂经科监督、暂署大学堂总监督。柯氏在任期间,所聘经科、文科教员多为桐城派文人,如马其昶、姚永朴、陈澹然等。1912年,严复主持大学堂,并出任大学堂改名为北京大学后的首任校长。上任伊始,严复将经、文二科合并为文科,请桐城派文人姚永概出任文科教务长,同时桐城派名流李景濂、吴闿生也被聘入北大任教,桐城派就此稳居上风。
在中国文学门,桐城派文人的课堂讲授和有关讲义不是从文学史入手,而是回到了传统文论的老路。林纾授课时,以姚鼐、曾国藩所选古文为据,宣讲桐城“义法”,其《春觉斋论文》明显反映出这一文论套路;姚永朴主讲“文学研究法”时,亦力倡桐城“义法”,并将讲义编成《文学研究法》一书,颇有影响。这样的做法,和民国建立后新学制的相关规定不尽吻合,即与当时增加“文学史”课程的要求不符。1913年何燏时任北大校长后,谋求对学校加以整顿,结果是林纾与姚永概因校园里的人事纠纷等原因,一并去职。与此同时,何燏时与预科学长胡仁源(1914年继任北大校长)开始引进章太炎一系的学者,章的弟子朱希祖、马裕藻、沈兼士、钱玄同、黄侃等陆续进入北大任教。1916年底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长后,任陈独秀为文科学长,聘请刘师培为中国文学门教授,周作人等亦进入北大,从而使章门弟子的地位更加巩固。
在文学取向上,章门弟子较为普遍地崇尚魏晋六朝文,其中地位突出的黄侃尤为如此。黄侃在北大讲授《文心雕龙》,其后汇集讲义而成《文心雕龙札记》一书,表彰以《文选》为代表的魏晋六朝骈文,颇得时誉。与此同时,姚永朴仍在北大讲授桐城派的理论,推崇唐宋古文。双方在文学观念上针锋相对,但桐城派自林纾、姚永概离去后已是元气大伤,而倡骈文者则有章门弟子作后盾而士气正旺,所以后者渐占上风。黄侃虽是章太炎的弟子,但在文学理论方面更多受到刘师培的影响。黄、刘二人年岁相若,结识甚早,一直保持着朋友的关系。同在北大任教时,黄侃自觉经学不及刘师培,竟拜刘为师。刘师培成名甚早,学术上连创佳绩,甚至与章太炎齐名,并称“二叔”(章太炎字枚叔,刘师培字申叔),尽管1917年他方任教北大,可其文学主张十年前就已独树一帜。作为扬州后学,刘师培继承并发展了乡先贤阮元的文学思想,强调“骈文一体,实为文体之正宗”。对于刘师培的文学观念,章太炎并不完全赞同,黄侃则折衷师说,推陈出新,但见解上更靠近刘师培。黄、刘二人1917年在北大携手共开“中国文学”课,使倡骈文者一举占领北大讲坛。而姚永朴也恰在这一年离开北大,象征着桐城文派退出讲台。从此,北大由崇尚唐宋古文,转为提倡魏晋六朝骈文。
就在北大内部章门取代桐城、骈文压过古文之时,一个影响现代中国最大的文学浪潮兴起,这就是由胡适《文学改良刍议》和陈独秀《文学革命论》所发起的“文学革命”,倡导白话文、反对文言文是其主调。这一过程中,钱玄同概括的“选学妖孽、桐城谬种”的口号,使得“文学革命”的对象集中起来。不过,仔细考察,“选学妖孽”与“桐城谬种”虽并列,二者的境遇却大相径庭。有学者认为,“选学妖孽”是钱玄同受胡适《文学改良刍议》中“废骈废律”主张之触发并加之个人“感同身受”而提出的口号,其最初所指实乃为同门师兄弟的黄侃。时在北大讲授《文心雕龙》的黄侃,对于白话文有自己的一些看法。据当年就读北大的杨亮功回忆,黄侃“抨击白话文不遗余力,每次上课必定对白话文痛骂一番,然后才开始讲课。五十分钟上课时间,大约有三十分钟要用在骂白话文上面。他骂的对象为胡适之、沈尹默、钱玄同几位先生”。其中尤对有个人恩怨的钱玄同骂得厉害。表象上看,为人狂狷的黄侃似乎是白话文的反对者,但若全面深入地了解他对白话文的真实态度,会发现从清末到五四,其行动和言论都表明他并未片面排斥白话文,他所反感和针砭的是一些人企图完全废除文言文的言论。同样的,另一个“选学妖孽”刘师培对待白话文的态度也颇耐人寻味,刘“在课堂上绝少批评新文学,他主张不妨用旧有的文章体裁来表达新思想,这是用旧瓶装新酒的办法”。此种态度,与他早年在《中国白话报》上大量撰写白话文和肯定“俗语入文”“通俗之文”相比,固然是倒退了,但与极力攻击白话文的林纾等人的立场是有很大区别的。此种情形,加之人的因素——新文化人中旧学修养好、有能力从学理上批评“选学”的基本为章门弟子,这使得新文化运动在横扫“旧文学”时,明显地厚此薄彼,“章门弟子虚晃一枪,专门对付‘桐城’去了,这就难怪‘谬种’不断挨批,而所谓的‘妖孽’则基本无恙。……实际上,经太炎先生及周氏兄弟的努力转化,魏晋风度与六朝文章,将成为现代中国最值得重视的传统文学资源”不仅如此,1919年初刘师培与黄侃出任《国故》总编辑之举,尽管被一些人视为是与新文化运动相对抗,但究其实也属新文化运动的一个插曲、一个侧面,很难说北大内部有新文化运动的真正反对者。
较之于北大的章门弟子及其同盟者,北大校外的林纾和桐城派才是新文化倡导者心目中的对立面。此时林纾和桐城派诸人虽被逐出北大,但仍具有相当影响。在皖系军阀徐树铮的庇护下,林纾出任徐创办的正志学校教务长,桐城派成员聚集于此,俨然形成一股与新文化运动相杭衡的势力。基于此,钱玄同不仅一再张扬“桐城谬种”之说,而且在1918年3月于《新青年》发表的《文学革命之反响》中与刘半农合演“双簧戏”,虚拟保守派文人王敬轩,对新文学大加攻击,文中的“敝志反对‘桐城谬种’、‘选学妖孽’”一语,把“桐城谬种”排到了“选学妖孽”之前。不仅如此,“文学革命”的主将胡适、陈独秀也和钱玄同等人相呼应,尤其是陈独秀做了大量批判桐城派的工作,使得“文学革命”的目标进一步集矢于桐城派。面对这些,林纾一开始的态度还相对平和,只是写文章主张“古文之不宜废”。但随着双方冲突的加深,他的反应也愈发激烈,1919年二三月间发表的《荆生》《妖梦》,不但将陈独秀、胡适、钱玄同诸人痛骂了一顿,甚至幻想将这帮人痛打、吃掉,使得矛盾愈加难以调和。就这样,陈独秀、胡适、钱玄同等人和林纾及桐城派的冲突从北大校内延伸到了校外。
综观上述情形,可以看出,就北大内部而言,将桐城派驱除出去客观上起到为“文学革命”扫清障碍的作用,使得北大整体上趋向新文化运动。尽管北大的章门弟子也非铁板一块,倡骈文者与倡白话者亦有分歧,但不妨碍大方向上的基本一致。那么章门弟子和新文化人为何一定要将桐城诸人作为对立面?“文学革命”为何是在桐城派被逼走的语境下展开?要回答这样的问题,就需要在现象背后探寻,进入清代学术史的脉络中寻求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