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8年10月15日,纪德完成了《窄门》,他在日记中写道:“我最后决定把《窄门》交给《新法兰西杂志》发表。我坚持这样做,是因为我认为这样比较好,特别是因为我这种态度要坚持下来本身就不容易。……我作出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但1909年《新法兰西杂志》的头几期开始连载《窄门》时,纪德还是对这篇小说作了一次重大修改,他的朋友、也是《新法兰西杂志》创刊人之一的让·施伦贝尔杰碰巧保存了该杂志的一份长条校样,证明《窄门》在最后即将发表时,被纪德抽去了整整一页。由于他的这一举动,使得后来几乎所有《窄门》的版本都缺失了这一页,直到1959年2月,《新法兰西杂志》创刊五十周年之际,《费加罗文学报》才首次发表了这段从来没有出版过的文字。
“我的小说已近尾声。因为我自己的生活故事还需要我来说吗?”删去的这页如此开头。原本这部分安排在第八章的开头,这是小说以主人公“杰罗姆”的口吻讲述自己故事的最后一部分,在这页中“我”终于忍不住开始抱怨“阿丽莎”,“我忽然忘了自己的目的,愈是竭力而为,愈难想像哪一个美德行为使我接近不了阿丽莎”,甚至认为自己的“堕落”也要让她来负责,“为了避开她,最终也背弃了自己的美德。我于是放任自流,纸醉金迷,直至幻想失去一切意志力。”《纪德传》的作者皮埃尔·勒巴普曾认为纪德几乎在交稿前还想改写小说的大结局:他准备狠狠地批判阿丽莎极端的道德观念,因为她逼得杰罗姆“为了避开她”,以至于沉湎肉欲之中。尽管勒巴普没有具体指出纪德打算如何修改《窄门》的结局,但这一页文字的存在恰好印证了他的说法,而纪德最终抽去这一页,更是如勒巴普所说,纪德终于“战胜了一时的冲动,没有破坏原作的整体结构。”
从“原作的整体结构”来看,纪德并不想让读者产生太多对“阿丽莎”的抱怨,因为她似乎是不近情理地拒绝了“杰罗姆”的爱情。但在实际的阅读中,读者的抱怨之情极有可能被占小说主体部分的“杰罗姆”的“第一人称叙述”催生出来,并随着他日益绝望的情绪愈加强化。为了消除这种可能的抱怨,纪德特意在“杰罗姆”的“第一人称叙述”结束之后,插入“阿丽莎的日记”。“日记”的形式比“第一人称叙述”更能突显阿丽莎内心的悸动、矛盾和彷徨:“杰罗姆站着,靠着我的椅子,俯身向着我,从我的肩膀上看书。我不能看见他,但是感觉到他的呼吸,还有像他身子的热气和颤动。我假装继续看书,但是我看不懂了;我连句子也分不清了,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骚乱,不得不趁我还能做到的时候匆忙站起身。我走进房间呆了片刻,幸而他一点也没有觉察……”由此不难看出,阿丽莎的爱意和杰罗姆一样炽热,“可怜的杰罗姆,他要是知道有时他只需要做个手势,有时我等待的就是这个手势……”然而,“爱情”的手势始终没有在两人之间出现,难道只能归咎于阿丽莎表面的冷漠吗?透过她的日记,不仅杰罗姆了解了阿丽莎隐秘的情感和尚未表达的内心,就是一般读者也或多或少能够理解她面对“爱情”的困惑:“当我还是女孩子时,我已经是为了他才期望自己美丽。现在我觉得我不为了他是绝不会‘臻于完美’的。而这种完美也只有不与他一起才能达到。”
很显然,阿丽莎的难题在于,如果说“我不为了他是绝不会‘臻于完美’的”是出于“爱情”的话,那么“这种完美也只有不与他一起才能达到”就远远超出了“爱情”,可惜的是,这种(不与他在一起的)“完美”的实现却是以丧失(为了他的)“爱情”为代价的。和她不同的是,杰罗姆好似没有受到这个难题的困惑,“不论工作、劳动、行善,我暗中把一切都献给她”,尽管他也明白“爱情”之上还有别的东西,譬如“上帝”和“天堂”,那是“完美”的代名词,杰罗姆却在还是一个孩子时,就向阿丽莎表白过:“不要对我太苛求了。我要是在天堂里找不到你,我也就不在乎这个天堂了。”的确,他可以不在乎“天堂”,但他不能不在乎“阿丽莎”,而“阿丽莎”却一直向往着“天堂”,杰罗姆就是这样悖谬地卷入到阿丽莎的难题中,难怪他在那页被纪德抽走的段落中要哀叹:“我忽然忘了自己的目的,愈是竭力而为,愈难想像哪一个美德行为使我接近不了阿丽莎——我还是觉得我只是朝着她的方向在努力。唉!我不是把她看成是我的美德的体现吗?为了避开她,最终也背弃了我自己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