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时刻面临的所谓 “选择”,其实都是不自由的;但同时,自由又是我们可以做出所谓 “选择” 的前提。
我所在的是一个非常左派的工作环境:西方世界(非美国)某大学的人文学科。在此国右派政党大选获胜后,一些教授的办公室门口会贴出这样的标语:Keep calm and stay left(保持冷静,靠左站)。因此在这个左派为常态的环境下,我基本不用担心与人因政治倾向而撕逼,甚至会把这种共识当作理所当然,而忘记这种常态其实是因为我生活在一个 “与世隔绝” 的培养皿里。
在美国大选这件事上同理。共和党近年来的种种越来越显保守的理念,甚至让 “你站哪边” 这样的问题都显得多余,更不要说对于我与很多同事们这种在性权和女权议题上有立场明确的人 —— 共和党一贯的反堕胎和反同性恋婚姻政治观念,早就足以让他们只能被我们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柄。
直到今年。
我实在没有能量再去吐槽今年的美国大选是如何的狗血,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关键是,即使是在共和党的选举人是特朗普这种人间极品的前提下,投给希拉里都变得不那么 “理所当然” 了 —— 这让我感到绝望,直到我想起我不是美国人、不需要为自己的选票买单这件事的时候,这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那天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美国人同事 Sam 又在看关于大选的评论视频。就在大选在即的这两天,希拉里的 “邮件门” 事件再出逆转,这让 Sam 一脸生无可恋。
“所以你还是投了吗?” 我问道 —— 我当然是在问他是不是投了希拉里,因为就算她再不济,投特朗普也是不在考虑范围之内的。
“没辙了。” Sam 摘下眼镜,“我彻底没辙了。”
希拉里·特朗普 图片来源:
Imgur
Sam 是一个专门研究中东国家高等教育体制的学者,他这样回答道:“我在阿富汗住了那么多年,你觉得我可能忽略这些邮件中提到的希拉里在中东做的那些事吗?”
“况且我不想为了反对谁而投票 —— 我的投票应该是为了表达对谁的支持,这对我来说是良心。” 他补充道。
良心。Sam 所说的良心是 “ethics”,中文往往翻译为 “伦理” —— 其实或许并不准确。我们暂且可以把 ethics 理解为你的信念和你的行为之间的一致性,比如你深切地感到动物被人类残暴地利用圈养而杀害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于是你成了个素食主义者;比如你看到了性别不平等,于是你在自己的范围所及里反抗性别压迫、反思自己的性别意识,开始接触女权主义;再比如你相信人类正在过度消耗地球资源,于是你从自己做起节省能源,不开着电视睡觉(如果你还用电视的话),顺手关灯、骑车上班,让自己与环境保护主义的准则一点点的靠拢……其实都是小事,而就是这些小事成就了你的知行合一。
而因为这种自省而产生的自检,扩大了你的行为选项,这本身就是一种对于自由的实践 —— 哲学家这么说的。
“好吧,我理解。” 于是我这样对Sam说。
然后我们一起去开了个会。闲谈时另一个同事问 Sam,“诶你是美国人吧?你投票了吗?” Sam 只好给出了同样的 speech:“我没法投”。然而他刚刚开始表达,同事就一脸不可思议状:“你不可以不投啊!特朗普当选的灾难性后果你应该知道,就算只是为了避免这个可能性而投票也……”
剩下的谈话我没有必要再听了,因为那是我两天前也会说出的同样的话。而此时我只是为 Sam 感到深深的遗憾和同情。
这是一个如何忐忑的不选择啊。如果你本就是一个右派理念的支持者,这个投票或许不会这么纠结,即使你知道特朗普是这样一个人格和智能均令人质疑的人类;如果你的出发点是利己主义,那也是你应有的选择 —— 没人能因为你为了自己的亚裔子女日后能获得更多的进入美国高等学府的机会而选择共和党去质疑你(美国亚裔抵触民主党的重要原因之一即今年发布的高等教育 “种族配额” 提案)。然而对于一个来自赤红州却自我养成的坚定左派,Sam 这种时候却只有放弃投票才能成就良心。局势就是这么糟糕。
那么 Sam 要如何正当化他的选择(也就是他的不选择),才能在日后的美国甚至全世界无论是因为特朗普还是希拉里的当选而彻底下沉的时候告诉自己:我当初的(不)选择是没有错的、我当初的(不)选择没有对如今的局面做出贡献、我当初的那一张(没有寄出的)选票,对如今的世界 —— 包括歧视、战乱、贫困 —— 是没有责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