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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刊 vol.18|联文佳作:《孩子王》by李帕图

书海鱼人  · 公众号  ·  · 2024-04-04 14:00

正文

联文佳作

作者: 帕图

书鱼月刊 vol.18

Magazine



那天在烧烤摊,哪吒没有问我为什么最喜欢《心灵捕手》,他或许以为是因为我喜欢的女生也喜欢,但其实不是的,我最喜欢那部片子,是因为哪吒。


——李帕图



图|四十四


孩子王

/ 李帕图 /


泥巴身

其实所有人都记得哪吒的本名叫什么,他是厂里领导的儿子,但是自从他小学五年级翻出校门,三天三夜没回家之后,再也没人叫他的本名,大家叫他哪吒。
哪吒打小就是当混世魔王的角儿,他不爱吃饭,长得也慢,除了二栋那个早产儿以外数他最矮。他常常被那些孩子看不起,冷嘲热讽地不带他玩,但是那些孩子都没他狠,在他们还在靠摔跤和推搡抢夺地盘的时候,哪吒已经开始用被牙齿啃得歪七扭八的指甲当武器了,他意识到了只有见血才能让那些看不起自己的贱嘴娃娃服气,让他们哭出来,让他们尿在裤子里。
晚些时候,那些孩子的爸妈会领着他们上门来找哪吒,通常都不会空手来,提两条烟,抱几盒酒,哪吒他爸不会给他们把礼物提进门的机会,他拎着哪吒的领子走到大院正中央的那颗柳树下,用皮带把他捆在树上,拿炒菜的锅铲抡圆了胳膊抽他,每抽两分钟就擦擦汗扭头看着沉默的大人,问他们够不够,大人通常第一轮就说够了够了,但是哪吒仍然会被抽到所有吃完晚饭出来消食的人都上来劝,他爸眼睛一瞪,瞪得那些大人都不再敢说话。
哪吒也不会说话,哪吒甚至不会哭,哪怕憋到眼睛都突出眼眶也不。
每次爸爸动完锅铲领他回家之后都会给他上红花油,他呲牙咧嘴地趴在爸爸腿上倒吸凉气,爸爸就一直叹气,两人好像谁都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谁也不说话。一来二去,倒是再也没有大人有那个心思去帮自家孩子出头了,那些孩子们也意识到了哪吒不好惹,他爸也不好惹,没有人再敢去招惹他,都像躲瘟神一样离他很远。
哪吒在大院里面没有什么朋友,他只跟他表弟玩,他表弟和他完全相反,能吃,消化快,从小就一直比自己高一个头,但是表弟性格木讷老实,被别人捉弄了连回嘴都不敢。有的时候生气了哪吒连他也打,但是不会用指甲,最多拿拳头擂他几下,说过最重的话也不过就是一句“你真没意思”,即使这样表弟还是会委屈地哭。
那些招惹不起哪吒的孩子凑在一起合计,最后把泄愤的目标定在了他那个不敢反抗的表弟身上,他们趁着哪吒还没放学,把坐在大院门口等哪吒校车的表弟搂到了篮球场后面的荒草地里,他们提前挖好了坑,表弟被推了进去,埋到只露个脑袋,他们在表弟的脑袋旁边升起了一堆火,然后围绕着篝火手舞足蹈大笑,最后玩累了就用尿去浇火,表弟和那些废枝桠一样被淋得浇湿。
那天傍晚全大院的大人都在找表弟,可是哪吒是第一个找到他的,大人们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才意识到不对劲,哪吒下了校车没看见表弟就直奔那群孩子的地盘儿,他把书包抡得像流星锤,四五个孩子都近不了身,哪吒挑了那个主心骨把他摁在地上落拳,完全不管其他人的拳打脚踢,当那个主心骨哭起来的时候,就像是号角一样,其他的孩子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哪吒也不问问题,就是闭着嘴像捶年糕一样砸他的脸,主心骨再也忍不住了,和哪吒道歉,然后告诉了他表弟的位置。
那天晚上的柳树下热闹极了,四五个孩子都被他们的家长效仿哪吒爸爸那样捆在树下,他们的爸爸拿着不同的器具,搪瓷盆,鸡毛掸,胶鞋,孩子们的哭喊声此起彼伏,风吹动了柳树,所有的枝桠轻轻地摩擦,碰撞,运动,但是在场的人没人敢上去劝,所有小孩儿的目光都盯着鼻青脸肿但是面色冰冷的哪吒,所有的大人都盯着站在哪吒身边的他爸。
“够了吧。”没过一会儿,哪吒他爸就上前去挡住了那几个大人的手,然后开始解那一树的皮带,真的没过一会儿,哪吒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连自己挨揍的十分之一时间都不到,那些人眼睛都没垂下去看自己的孩子,只是拉着姑姑和爸爸的手不停道歉,姑姑给他们甩脸色,爸爸只是摆摆手然后拉着姑姑往回走。
“你陪姑姑去爷爷家看看弟弟。”所有人都散去之后,哪吒爸爸对哪吒说,哪吒点了点头,破天荒没有和他叫板。
那之后,虽然大家没有承认,但是哪吒成了大院里的孩子王,除了那些上中学了整天在大院外面鬼混的烂杏子以外,没有人再敢去招惹他和他的表弟。
表弟进哪吒的小学的时候,哪吒三年级,他爸爸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学书法可以让孩子修身养性,于是托人把哪吒塞到了厂里面退休的杨老师手里学毛笔字。杨老师的书法是全县最好的,以前还参加过市里的比赛,他家的墙上全是奖状和跟领导的合影。表弟也跟着一起去了,上了小学之后,因为哪吒的名声在外,学校里再没有敢欺负他的人,他无比崇拜这个救世主,他想一直和哪吒呆在一起。
在杨老师家学书法很无聊,两个小时,第一个小时写钢笔字,第二个小时写毛笔字,钢笔字的篇章可以自己选,但是毛笔字必须得练古诗,杨老师会拿两个鸡蛋让哪吒和表弟一人握一个,用握着生鸡蛋的手来拿笔,鸡蛋不能破,这是练手型,汗不能让鸡蛋脱手,这是练定力,背不能驼,这是练骨气。
杨老师的破规矩一大堆,他说书法就是功夫,你不是在用手写,你是在用手指,手腕,手臂,肩膀,胸腔,脖颈,笔是你伸出去的第六根手指,仅此而已,表弟听不懂,老老实实写,哪吒不想听,但是他的悟性比表弟好,总是可以提前完成任务。杨老师见他规定的时间没到,就允许他去书房玩那台大头电脑,哪吒用千千静听听歌,他不喜欢崭露头角的周杰伦,他喜欢潘玮柏,就连练的钢笔字也是《不得不爱》的歌词。杨老师很讨厌哪吒抄流行歌,检查的时候发现了就会罚他多写两篇,哪吒不会再多写一个字,他把鸡蛋扔一边在草纸上画火柴人打架,那会儿他带着表弟一起看《火影忍者》,他用火柴人去复刻终结之谷鸣人和佐助打架的分镜,一招一式画得有模有样,但是气得杨老师吹胡子瞪眼睛。
表弟上了两年就没有去杨老师那里了,他被学校的数学老师看上,周末得准备奥赛,哪吒一个人去也没什么劲,那会儿爷爷奶奶已经搬到了人民公园旁边,他每天吃完午饭就揣着一管胶水出门,走在路上东停停西看看,用胶水去粘砖缝里的蚂蚁,手被胶水粘起皮了就跑到公园喷泉的池子边上坐着泡脚,他躺在石头上,看夏天的云,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扒拉着水流,直到太阳艳到睁不开眼睛了才起身继续往大院走。两点的书法课,他一般迟到个三四十分钟才到,杨老师那里的孩子们都已经开始写毛笔字了,哪吒作为他们的大师兄,总会无视杨老师的叫骂,撸起袖子开始写字,然后和那些孩子们同时写完回家。
哪吒没有放弃小人画,空闲的时候用作业本画,他画得越来越好,正面连载故事,反面画一些随手练笔的涂鸦,班上的同学开始争相传看那个连载的故事,大家围着哪吒七嘴八舌地帮他设计剧情,出谋划策,翻来覆去就是那些点子,英雄救美,勇者斗恶龙,但是一整节体育课都可以聊得热火朝天。
杨老师并不是唯一一个讨厌哪吒的小人画的人,他的班主任范老师也很讨厌他,哪吒画了两三个本子的故事被收缴,交给了他妈,他和他妈大吵了一架,最终以被撕碎的本子收尾,哪吒把那些碎纸片收好丢尽了垃圾桶,他跟随着那些碎片过自己的故事,但是翻遍了都没有找到故事的开始,主角是从哪里出发的来着?已经画了太久了,他不记得了。
让哪吒很意外的是,第二天他回到班上的时候同桌刘爱从桌膛里抽出了一只作业本给他,他不记得自己画了几个本子,也没有想到居然还剩了一个。他问刘爱为什么会有自己的本子,刘爱有些不自然地捋了捋头发,说她之前也借了本来看,范老师来收的时候她还没看完,也没有来得及还回去,哪吒冲她点了点头,算是道谢。
他从来没有注意过自己的这个同桌,只知道大家好像也不是很待见她,她喜欢和男生玩,但是男生嫌她动作慢,没力气,那时候的女生又不喜欢和男生玩的女生,她和自己挺像的,在学校没朋友,自己好歹有尖指甲和连载的小人画,大家对自己又爱又怕,但是刘爱好像什么都没有。哪吒低头翻起了那个本子,是他昨晚一直在找的第一本,故事的开始,他想起来了,那会儿他的连载还没什么人看,画的也断断续续的,这一页还在讲故事,下一页就是随手画的鸡鸭鱼羊树,后来看的人变多了,为了不影响剧情他才把练手的涂鸦放在了作业本的背面。
你的画很好看。哪吒正低头的时候,刘爱的声音再次响起。哪吒再次冲她点了点头,说随便画着玩,没想过会有人追着看。刘爱摇了摇头,说我不是说那些故事,我是说这些。她抬起手翻了几页本子,手指停在了涂鸦的那几页,哪吒画的一颗树下,那是大院里的那颗柳树,上面沾满了哪吒被抽落的皮屑和血,但是刘爱不知道。
你很喜欢画画吗?
刘爱的问题难倒了哪吒,喜欢?好像也没那么喜欢,他自己都不记得之前的剧情了,每次还都要看的人提醒他画到哪了才能继续,不喜欢?但是好像自己又画了好久,真的会有人去做一件不喜欢的事情做这么久吗?哪吒低头继续翻本子没有回答刘爱的问题,他不太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你以后要是成为了大画家,要记得给我签名。刘爱笑着拍了拍哪吒的肩膀,多年和人打架的经验让他下意识地躲开了肢体接触,他很讨厌肢体接触,肢体接触对于自己来说只意味着有人会受伤。哪吒皱着眉头抬眼看向刘爱,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他的同桌,她显然被哪吒的眼神吓到了,急促的呼吸让她的胸口不断起伏,哪吒注意到了她和其他女生不一样的地方,除了高她们一个头以外,她的胸脯还是隆起的,像那些大人一样。
那天晚上哪吒做了个噩梦,所有他认识的人都长着刘爱的脸,不停地追问自己喜不喜欢这个,喜不喜欢那个,这样的噩梦连做了好多天,一开始都是男女老少不同的声音,最后全部变成了刘爱的声音,问题问的非常急促,没有给哪吒留思索和喘气的空隙,那些声音缠着倒刺挂在自己身上,把皮肤剌出不停流血的口子。哪吒没有再画画了,原本追捧他的孩子又开始单纯地畏惧他,班上也只有刘爱不躲着他,哪怕那天他目露凶光差点把她吓哭。
六年级的五一劳动节开始,市里所有初中都开始了小升初自主招生,班上时常有请假去考试的学生,哪吒是那唯一一个一直都在教室里坐着的人,他没有去参加任何市里的考试,爸妈已经决定就让他在县里的初中上,又可以看着他,每天中午还能回家吃饭。教室的空座位稀稀拉拉的,一会儿这个不在一会儿那个不在,请假的学生越来越多,老师也不再上课了,让班上的学生自习。
哪吒把刘爱的凳子横过来和自己的凳子拼成了一张床,天天半躺着看云飘来飘去,安静的教室让他觉得有些烦躁,但是又说不上来为什么,以前班上也很少有人和自己搭话,但是和刘爱说小话说习惯了后,又好像回不到以前那种状态了。
哪吒去参加县里初中的小升初考试的那天太阳很毒,他被班主任领出去排队,浸泡在走廊的热浪里,刘爱站在自己身后告诉他自己被市里的初中录取了,这个暑假就会搬到市里去,哪吒愣了一下,问她还回来吗,她说不知道,她爸妈没说。
队伍已经开始走动,范老师举着旗子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扯着嗓子带队,哪吒和刘爱走在稀稀拉拉的队伍最后。哪吒张了张嘴,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又闭上,最后还是刘爱再次打破了沉默,她说我妈妈给我办了电话卡,你记一下我的手机号吧,我们常联系,哪吒摇了摇头,说我没有手机。
队伍已经浩浩荡荡走上了赞元街,大家有说有笑的,没有人意识到队伍最末尾的两个人已经掉队了,刘爱掉队是因为她本来就没打算去参加,哪吒掉队是因为他站在孔庙的口子外面,看着站在拱门另一头止住脚步的刘爱。
去吧,他们在等你。
哪吒回过神来,不远处的范老师正在气急败坏地跳脚,指着自己说着些什么,同学们都在看着自己,哪吒看看那边,回头又看看刘爱,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迈开步子朝队伍走去。
毕业典礼那天,刘爱没有来参加,大家互相拥抱,互相留着同学录,哪吒没有买同学录,也没有任何人发给他让他填,唯一一个可能会给他发同学录的人已经去市里了。毕业典礼结束之后,哪吒偷偷拿自己攒的压岁钱去买了一部oppo的音乐手机,直板机,手机背面的摄像头是一个分号和一个右括号组成的笑脸,他打开了空荡荡的通讯录存了爸爸和妈妈的电话,想来想去也没有找到第三个能存进去的号码。


混天绫

并没有如范老师的冷嘲热讽那样,不再画小人画的哪吒考进了县里最好的初中,火箭班,那里全是把书当枕头啃的主儿,常年埋在被子里打手电看漫画让哪吒带上了眼镜,他还是不爱吃饭,又矮又瘦像个小学生,班上的男孩子开始窜个子,女孩子开始穿胸衣,哪吒在他们的眉来眼去里捧着自己的音乐手机,劈里啪啦按键打雷电3。
潘玮柏出了零零七那张专辑之后哪吒就不再听潘玮柏了,《双人舞》是他听过的最后一首潘玮柏的歌,初中之后要开始上晚自习,哪吒最后一次在杨老师那里上课,钢笔字他抄了一份《双人舞》的歌词,有些露骨的歌词让杨老师直呼伤风败俗,那天的毛笔字课业是《兰亭序》,但是哪吒没写,他抄了一份《女驸马》的词,杨老师最喜欢的黄梅戏,他的千千静听播放器里最靠前的那段,哪吒听不懂什么意思,他其实不太喜欢书法,周末和放学后在这里泡着也只是不想回家写作业而已,但是杨老师看着那张草纸眼睛都红了,他留哪吒在家吃了顿晚饭,苦瓜炒蛋,哪吒之前也吃过杨老师做的菜,苦瓜煸到发黑,几乎都要吃不出清香或者苦味,但是鸡蛋却炒得鲜嫩,像是搅碎的蒸蛋羹一样,舌头卷着在上牙膛一抿就能重新化成蛋液。
“为救李郎离家园,奈何皇榜中状元……”
那天晚上杨老师手舞足蹈,反复唱着这一段词,魔怔的样子让哪吒飞速地刨饭,草草擦嘴之后离开了大院。
表弟初中考去了城里,只有周末才会回来,哪吒在县里没了朋友,每天放学了就推着自行车一个人回家,初中有不少厂里面的孩子,基本上都被哪吒揍过,他们不信哪吒的成绩能考上火箭班,或许是因为哪吒不再住大院了,大家不再怕他,这些人又开始联合起来去背地里写联名书到年级主任那里举报哪吒小升初作弊,一开始只是厂里面的人,后来是他们的朋友,再后来哪怕完全不认识哪吒的人也义愤填膺在那张横布上面签名,那张白布越来越红,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用红笔写的名字。
这条红绫被住校生晚上偷偷挂在了行政楼上,第二天走读生来上课的时候,行政楼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都想眯着眼睛看明白上面写的什么,哪吒看着最大的那行字,脑袋嗡嗡作响。
那是自己无恶不作的罪证,还有把自己贬下平行班的请求。
这件事情的性质及其恶劣,为首的那几个学生被记大过留校察看,但也是同一天,哪吒被叫进了德育处主任的办公室,那天办公室只有主任和哪吒的数学老师,一张课桌被孤零零摆在办公桌的对面,哪吒看着两个大人的目光示意,坐在了那张课桌前。
一份卷子,三张稿纸,一只笔。
哪吒跑了,就像三年前他逃校一样。他个子小,速度快,老师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蹿出了行政楼,他甩开步子跑,下楼梯的时候踉跄也来不及管,手脚并用保持着平衡,像一条落水了胡乱扑腾的狗,身后是学生的惊呼和主任的怒吼,但是那些声音都太远太远了,远到像是在河的另一岸,哪吒没有停下脚步,他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响,后面好像还有一些其他的声音,叫卖的喇叭,奶茶店的劣质音响,汽车的鸣笛和叫骂,一点一点的声音就像是被高高抛起的石子,被攥紧拳头的风一同扔到了河的对岸。
当哪吒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跑到了人民公园的假山后面,他是被蚂蚁的噬咬痛醒的,他正躺在半人高的杂草里喘粗气,浑身湿润,分不清是昨天晚上泥土储存的雨水还是自己的汗。哪吒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跑,他脑子是乱的,但是身体就像是过敏反应一样,思绪都没理清楚双腿就不听使唤地踏起步来。
这不是哪吒第一次逃学,上一次是三年前刚上五年级的时候,他在食堂吃午饭,食堂就在学校的东门旁边,他照例没有吃完,走出食堂去潲水桶旁边倒剩菜,把盘子码好之后抬起头就和洞开的校门对上了目光。
哪吒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逃学,他又想起了刘爱问自己的那个问题,是因为喜欢吗?可是学校外面的东西那么多,自己喜欢什么好呢?又或者不记得是因为像课外书上说的,人的细胞每隔几年就会更换一次,那脑细胞也是吗?那在那些细胞膜里拥挤流动的记忆呢?也会被新的记忆替换掉吗?哪吒觉得很有可能,关于那天他记得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只看得见好阳光还有聊天打屁的保安,午饭时间还没有过,那扇洞开的门还在等待着吃完午饭回校的走读生。那天好像也和今天一样,哪吒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穿着松垮的校服站在了大街上。
他的兜里有钱,是自己和表弟一起攒的钱,两人说好要一起去赞元街的电器摊买《火影忍者》的游戏碟片,但是哪吒其实骗了表弟,那张游戏碟片家里的电脑根本安装不了,那是游戏主机的碟片。哪吒用这笔钱去老人民商场旁边买烧烤吃,是电烤的,见方的不锈钢机子带五六个把手,每个把手抽出来都是一排滋滋冒油的火腿肠和五花肉串,哪吒买了四串五花肉,两串火腿肠,还有一听可乐,坐在德克士旁边的消防通道里一口一口地吃,火腿肠淀粉比肉多,吃起来噎得慌,五花肉倒是肥瘦相间,火候恰到好处,不平整的舌苔轻轻划过肥肉就会把它剁成汁水裹着火腿肠的淀粉粒往喉咙里奔。吃完了就顺着广场旁边的马路走,走到一品文章去蹭漫画书看,那里的店员是个跛脚的阿姨,势利眼,拿笤帚赶只看不买的孩子,哪吒像逗狗一样冲她晃了晃手里零散的钱,阿姨便不再说话。
时间越来越晚,街上慢慢开始出现穿校服的学生,哪吒知道自己可能会被爸爸吊在树上打死,所以不能回家,也不能回学校,他得找个可以过夜的地方。他摸摸兜里的钱,挑来拣去最后选择了大院的天台。他从没玻璃渣子的院墙翻进大院,偷偷摸摸爬楼上了天台,再顺着生锈的梯子爬到最上面的平台。
联排的三个单元天台是相通的,三把梯子,三个平台,除了晒被子的老人以外没什么人会上来,这里是哪吒和表弟的秘密基地,叫做“花园”,命名自那些盆瓶破裂,根须延伸的枯死芦荟和野花。两人给三个平台做了规划,最左边那个最脏,是厕所,中间那个最干净,是生活区,最右边那个全是很久以前被楼下住户养得半死的盆栽和植物,也是视野最开阔的,可以看见小区里那只高高的水塔,是观景区。
哪吒买了些零食和饮料,在生活区借着月光看漫画,看到困意来袭,然后裹紧校服外套闭上了眼睛。
他希望那晚不会下雨。
或许是家里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和那次不一样的是,哪吒这次很快就被大人找到并且拎回了学校,哪吒的妈妈,德育主任,数学老师,哪吒,三堂会审,哪吒知道自己的妈妈是不会相信自己自主招生作弊的,他们经常吵架,不对付,是仇人,可是妈妈一直都很关注自己的学习成绩,尽管自己上了初中之后成绩一直在下滑,她是了解自己小学毕业时水平的,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妈妈让他去做那份卷子,妈妈没有告诉他原因,也没有和他解释什么,只是手指着那张桌子,一直安静地看着他。
办公室的门紧闭了很久,几乎都快要到下午放学的时间了,没人知道那天下午办公室里发生了什么,哪吒说了什么,又或者沉默了多久,也没人知道哪吒那天到底做那张卷子没有,大家知道的是,那天之后哪吒并没有被降到平行班去,但他也不和别人讲话了,签过字的,没签过字的,都不再和他们讲话。
他半期过后被调到了靠窗的位置,窗户外面就是被奶茶店和炸串店铺满了的文武路,哪吒把作文本的纸用钢尺裁下来,仔仔细细地叠一架又一架的纸飞机,趁着老师不注意开窗眯着眼睛瞄准,然后扔到离窗口最近的树上,冬天的县城异常干燥,连风都很少有,那颗绿色的树上,白色的纸飞机越来越多,多到后来有新的纸飞机飞上去的时候,第一批白色已经开始泛黄。
晚熟的哪吒或许终于进入了青春期,又或许那只是又一次回答不上来问题时心里的一次抽跳而已,他还是矮小,还是不爱吃饭,还是在忽略那些在同学的胸口和眼神之间萌芽的东西,他的青春期是一树自己种出来的纸飞机。三个月后期末考结束,他去文武路买奶茶的时候,县城迎来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雨,没有带伞的哪吒坐在屋檐下看着被接孩子放学的车子堵到水泄不通的文武路,一阵风吹过,被浸到起褶子的纸飞机在他面前落了一地。


风火轮

高中搬家的时候,哪吒找到了小学自己画的小人画,一本断断续续连载,只有一个故事的开头的作业本,他来回翻看了好久也没有想起来故事后面发生了什么,结局是什么,但是他倒是想起了刘爱,那个比自己高的早熟女生,他摇晃着模糊不清的记忆,再次打开那些记忆就像是开了一罐铝皮被顶到凸起的汽水,数之不尽的泡沫喷溅了自己一脸,用手抹了抹脸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抓到,隔了五年,他终于察觉到了那个女生当时的弦外之音。
他看着自己脏兮兮的笔袋,从里面掏出了自动铅笔,在作业本空白的地方落笔,曲线,直线,无比生疏,他尝试了一整个下午,可是连一颗最简单的树都画不出来。
刘爱在高三的时候回到了县里,她要回户籍所在地参加高考,她应该没有认出来哪吒,但是哪吒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好像又长高了,胸脯挺拔了不少,也比小时候更能说会道一些,她眯着眼睛和身边的女生说笑,班上的男生也都围着她的课桌和她献殷勤,站起身的哪吒犹豫了一下又重新趴回了桌子上,扭头看着窗外的云。
那天下课,哪吒在走廊上迎面碰上了打完水回班的刘爱,刘爱叫住了他,问他为什么早上不和自己打招呼,哪吒被突如其来的搭话吓了一跳,他挠了挠头,说还没想好说啥。刘爱又问他还在画画吗,哪吒想起了自己藏在桌膛里的新稿纸,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这是两人高考前的唯一一次对话,哪吒坐在靠窗的倒数第三排,刘爱坐在教室中间的第四排,哪吒抬头的时候只能看见她的侧脸,但是她如果不回头翻书包的话,永远也看不见哪吒。
哪吒上了高三,表弟也升上了高中,哪吒继续扎在县城的一潭死水里,其实这几年也没有那么一成不变,县里开了两家肯德基一家麦当劳,修了一座和市里一样的商业城,不能再叫县城了,这里被规划进了市区的范围,后年地铁也会修过来。
哪吒和表弟见面的机会很少,他从姑姑和爸爸的聊天里听到了关于表弟的现状,他上了初中还是那么木讷被欺负,本来在县城还算可以的成绩到了市里学校完全不够看,后来他在年级上跟了个大哥开始混日子,有几次打群架还进了局子,把人家腿都打断了,赔了不少钱。他中考没考好,去了另一个区的一所艺体高中,哪吒听班里的混混提起过那个区,黑社会的温床,从里面出来的没一个好东西,姑姑那天托爸爸找人给表弟办了个学籍外挂,把学籍挂在那所烂学校,又塞了好多钱把表弟送进了旁边的重点高中的旁听班。
那年国庆,姑姑和爸爸带着爷爷奶奶回老家去探亲,哪吒和表弟没去,两人整天在街上闲逛,哪吒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这里,爸妈总是不放心他,总是想看着他一点,即使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惹是生非。
哪吒给表弟介绍着这些年县里的变化,但是讲着讲着发现自己好像也有点不知道这儿是哪了,文武路的奶茶店一波又一波地换加盟商的牌子,最老牌的书店一品文章也开垮了,他俩又绕路去了电器摊,这两年大家都开始用机顶盒和视频网站,已经没人用DVD,那些五块钱一张的塑封盗版碟也没了市场。
两人漫无目的地走,最后面面相觑地停在了他们完全不认识的某处新区开发工地上,哪吒拉着表弟去面摊上吃了碗牛肉刀削面,浇头有点冷了,应该是早上炒的一整锅准备用一天,面倒是手擀的,大小厚薄不一,很筋道,汤是牛骨汤,但是老板加了太多的调料,哪吒有点喝不到底子的鲜味了。
表弟仍然像小时候那样听他的话,毫无二话地跟着他到处乱晃,哪吒走在路上遇见了两个同班的朋友,他们笑嘻嘻地搂着哪吒问他要去哪里,手像是捉弄一样揉着他的刘海,哪吒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表弟已经粗暴地推开两人横在了他们中间。表弟还是沉默寡言,和小时候的那种咧嘴笑的沉默不一样,他现在比自己高了两个头,壮了一圈,抬眼看人的时候目光里全是仇恨,哪怕和别人完全不认识。
两人最后去了花园,这是表弟这三年来第一次回县里,但是花园和那些烟尘四起的开发新区不一样,这里仿佛被时间给忘记了,破碎的砖片,裂开的花盆,半死不活的盆栽还有铺满平台的枯死茎蔓,又或者这里是专属于他们两个的秘密,每当他们离开天台的时候,花园的时间就会停止,然后等待他们再次到来。
两人坐在观景区看风景,哪吒开口问起表弟的近况,他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了,好像之前的无言就是在等他的这个问题。他和哪吒讲那些哪吒不知道的故事,他提着钢管冲锋,光着膀子在烧烤摊上吆五喝六,喝醉了就和他的兄弟们勾肩搭背,在路上鬼哭狼嚎地唱《友情岁月》。看着他的眼神,哪吒打了一个寒颤,表弟的言语之间好像在期待着什么,自己应该表扬他吗?或者祝贺?他终于不用再被欺负了,他也不再需要自己的保护,他的拳头现在可以把任何一个挑衅他的人捶翻在地,就在刚刚来的路上两人还碰到了以前大院的孩子,那个孩子刚刚下补习班,挎着书包低头完手机,表弟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还没等哪吒反应过来他就冲上前去给了他一巴掌,表弟问他还记得自己是谁吗,那个人摇头,眼神里全是畏惧,他抬眼的时候看见了站在表弟身后的哪吒,瞬间不敢说话了,冲两人鞠了个躬扭头跑掉,就像当初在大院里被哪吒揍完的那样。
哪吒问他,你以后想混社会吗?表弟沉默了,不想吧,过了很久表弟才这么说。哪吒又问,那你现在在做的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呢,表弟慌忙和他解释,他从来不欺负别人,他只打罪有应得的人。
气氛冷了下来,这不是那个问题的答案,哪吒其实是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的,但是他不想说,这个答案对于好不容易才勉强算得上意气风发的表弟来说过于残酷。不再说话的哪吒继续咬着可乐的吸管,他其实什么都没有想,可是在表弟看来,他的沉默像刺一样扎在自己的身上。
表弟的头越埋越低,肩膀也开始发颤,最后他歇斯底里地把哪吒掀翻在地,哪吒的背砸碎了一地的碎瓦片,这或许是时间静止的花园这十多年来第一次发生变化了吧,哪吒心想下一次再来的时候,这里的瓦片永远都会是碎掉的了。
表弟开始大声骂哪吒,凭什么看不起我,他们看不起我就算了,你又凭什么看不起我,骂着骂着自己又开始红眼睛,哪吒安静地看着他,安静地听。
过量的沉默压垮了表弟,他翻身骑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大声吼叫着往自己的身上落拳,他的手在发抖,哪吒认得那种发抖,不是来自激动,而是来自害怕,哪吒想着刚刚那个关于表弟的答案,一时间不知道他是在害怕自己,还是在害怕那个答案。
表弟不停怒吼叫自己还手,哪吒没有理会他,他想起了自己很多年前逃跑的第二天,他从天台上醒来,万幸昨天没有下雨,今天也是个大晴天,昨天的热血褪去之后,那股畏惧爸爸武器的寒意又顺着脊柱攀上了后脑。
哪吒盘腿思忖着今天的行程,不能去文武路和赞元街,那边都是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也不能留在大院这边,全是熟人,可是靠自己的双腿根本走不了多远,半天的天人交战,哪吒最后决定铤而走险,趁着开课学校车棚没人,偷偷溜进学校把自己的车骑出来,学校的后门和居民楼的侧院是连着的,他听班上的其他走读生说那里的墙有条半人宽的窄缝,偶尔会有保安巡逻,但是临近中午保安就会去吃饭,那里无人看守,哪吒琢磨着那道缝到车棚的最短路线,翻墙,取车,把车从缝里推出去,然后再翻墙出来就好了,他从大院院墙翻到了辅道上,迎着烈日朝学校跑去。
一切都像他计划的那样,他卡准了上午最后一堂课的最后二十分钟,路上没有碰到任何阻挠自己的事情,当他把车从那道缝推出去之后,身后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叫住了他,不是哪吒,是他的全名,除了家里人以外,只会有一个人叫他的全名。
你要去哪里?刘爱问他,哪吒半点儿不敢耽搁,三两步蹬着墙头就翻了出去,刘爱着急地趴在缝那继续叫他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大,哪吒赶紧转身伸手透过那条缝捂住了刘爱的嘴,他把食指放在嘴巴前,示意她噤声。
大家都在找你,刘爱的话被哪吒的手劲捏碎,他们俩都有点听不清楚。
哪吒试探着放开了手,刘爱这次没有再大声喊叫了,他松了口气。
回来吧。刘爱想伸手拉他的袖子,但是哪吒抽手的速度更快,他看着刘爱摇了摇头,转身跨上了自己的车子。
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刘爱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哪吒已经快要骑到赞元街口了,刘爱的声音像皮球一样被风拍打着传给了哪吒,在车子的鸣笛和三轮车车架零件咬合的脆响里慢慢泄气,哪吒其实仍然听见了,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决定装成没听见。
哪吒沿着小巷走,团结巷,东巷子,南巷子,他穿过了全是钢筋和铁板堆积的森林,来到了县城的边缘,再往前就要上光华大道,再再往前就是去市区的路了,他盯着那个路口,胸腔起伏得越来越厉害,额前的汗珠也顺着脸颊滑落。
哪吒没有继续往前。
他把车锁在了一颗树下,转身钻进了一家开在茶楼上面的黑网吧,这是县里不成文的规矩,每一家茶楼的楼上,大概率都会有一家外面不挂牌子的黑网吧,在楼道里看着快要溢出的烟子,哪吒知道自己赌对了地方,他摸了摸兜里的钱,找网吧前台开了一台包夜的临时卡,那个留着长刘海的青年叼着烟,头也不抬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沓身份证,抽出一张递给哪吒,一个叫张贵芬的女人,哪吒用张贵芬的身份证开了一台角落里的机子,这里靠窗,烟雾没那么大,哪吒打QQ飞行岛,上贴吧看鬼故事,最后三拐五拐地找到了一个盗版网站,开始看《火影忍者》。
他其实没有怎么完整地看过这部动漫,都是和表弟守在爷爷家的电视前,那会儿有一个电视台会放点播的动画,指针在几部动画之间盘旋,哪吒和表弟向菩萨许愿下一部能抽中《火影忍者》,最好还是他们没看过的,但是通常不会连着放,他们对于这部动画的印象就像是被太阳截断的云一样细碎,前一集鸣人除了抗揍什么都不会,下一集他就站在终结之谷,穿着九尾的尾兽衣和已经变成咒印怪物的佐助对决。哪吒在网吧补上了终结之谷前的最后一集没看过的,佐助出走去找大蛇丸之前,小樱说要和他一起走,佐助和她说了对不起之后把她敲晕,然后独自上路了。
哪吒在黑网吧睡了一夜,半夜一直翻身,咳嗽,耳边是此起彼伏的笑声和叫骂,还有鼠标和键盘发出的声音,还有满屋子散不去的肺癌云。


乾坤圈

那天的花园聚会不欢而散,哪吒鼻青脸肿地呆完了国庆,爸妈回来的时候自己脸上还没消肿,他们以为自己又去惹事了,面色铁青的爸爸问他怎么回事,哪吒摇摇头不愿意说,爸爸已经六年没有打过自己了,他好像才是那个最不愿意相信自己已经不再惹祸的人。爸爸让他跪着,转身从厨房取来了锅铲,他还是什么话都不说,不知道是自己长大了还是爸爸老了,锅铲落在他背上的时候好像没有自己印象中那么痛。
国庆过后表弟就回了市里,姑姑和姑父也都回去了,他们已经在那边买了房子,很少回来。哪吒高三的那段时间没有怎么听到关于表弟的事情,他偶尔会和姑姑通电话,姑姑说表弟回家之后一般什么话都不说,就连她也不清楚他在学校里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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