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年
4
月
26
日一家杂
志社编辑接到林奕含发表文章《石头之爱》的请求。文章里写：“或是等地铁的时候
……
我紧紧握着软香的提把，像抓住铁石心肠的栏杆，才没有跳下去。”写：“我只想健健康康地爱人，健健康康地被爱。”林奕含说自己有着“那幼小，却如此巨大的悲伤”。
晚上朋友兼病友美美收到林奕含的短信，林奕含说自己很想死，还写：“
I wish so much that I was killed the first I got raped
”（好希望第一次被强暴时就死掉）。
第二天早上
10
点，联络不到林奕含的丈夫
B
赶到台北市她的住处查看，
26
岁的林奕含已经在卧室里上吊身亡。她留下手写遗书，表示对不起家人朋友。
带着幼小却巨大的悲伤死掉
1991
年
3
月
16
日林奕含在台南出生。她的父亲是台南知名的皮肤科医生，哥哥追随父亲脚步就读大学医学系，
2009
年
18
岁的林奕含作为台南女子中学唯一一个在升大学考试中获得满分的学生同样考上台北医学大学医学系，仿佛要继续一个完美家庭和别人家的孩子的故事，只是入学两周后林奕含就因抑郁症加重休学。
2012
年，
21
岁的林奕含重新考试，进入政治大学中文系，念到大三再次因病休学，未能完成学业取得学位。
B
是林奕含在政治大学的同学和挚友，两人
2014
年恋爱、
2016
年订婚结婚。婚礼上林奕含承认高二、
16/7
岁时患上重度抑郁，后来更遇到一些事情导致创伤后应激障碍（
PTSD
），失去了快乐的能力，以至于失去了生命的热情。病情带给林奕含的是幻觉、幻听、解离、多次自杀，在加护病房和精神病房都住过。家人怕丢脸，要她从台南上台北去求医。
（林奕含在婚礼上发表了让人坐立难安的演讲）
林奕含说大三从政大申请休学时，系主任问她“从哪里拿到这个（诊断证明）的？”，以为她是为了逃避学业故意编造了病情。可对于身处其中的林奕含而言，是为了摆脱痛苦让灵魂离开身体才能继续活下去、是患病后与父母关系变坏一个个失去朋友、是服药后变得迟钝嗜睡、是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林奕含说
B
带给她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平等”，
B
把她当成一个独立的人去体贴去爱。她曾告诉
B
，“身为重度精神病患的伴侣，他无论如何都无法使我真正幸福”。她说她并不真正幸福，但在和
B
一起做彼此会感到幸福的琐事的那些时刻，她还是幸福的。
林奕含想要成为“一个对他人的痛苦有更多的想象力的人”和“可以实质上帮助精神病去污名化的那一种人”。婚礼上她对父母道歉，因为没有长成他们悉心培养期待长成的样子。
结婚一年后，林奕含和
B
的感情出现裂痕，林奕含决定分居。林奕含走前几天心情低落，
B
数次拨打手机都无法与她联系上。
林奕含过世后，父母委托出版社游击文化发表声明，称“女儿这些日子以来的痛苦，纠缠着她的梦魇，也让她不能治愈的主因，不是忧郁症，而是发生在
8-9
年前的诱奸”。
2017
年
2
月出版、一鸣惊人的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改编自林奕含的真实经历，补习班老师李国华用年龄、学识、性别、师长身份等等优势诱奸未成年女学生，美丽的房思琪一早就被李国华锁定、侵害。小说里房思琪因为无法走出被性侵造成的痛苦精神失常，现实生活中林奕含深度抑郁多次尝试自杀，并最终“成功”结束生命。
她满十八岁了、太太原谅我了
诱奸林奕含的，是她的语文补习老师陈国星（对外以陈星、陈艺、陈兴的艺名从业）。
1957
年出生的陈国星，比林奕含足足大了
34
岁。陈国星毕业于台湾大学夜间部中国文学系，自称有中山大学文学研究所的研究生学历，后被中山大学证伪，其只是在
2006
年考上学校的在职硕士班，并未就读，已于
2008
年被退学。身为补教名师的陈国星，年收入超过千万元台币，身家过亿。其人附庸风雅，收集很多古董，据说家中还有龙袍。
林奕含的父母指控陈国星除了林奕含外，还伤害了其她两名受害者，甚至对其中一人使用了黑道恐吓、拍裸照的手段。同时林奕含的父母也声明不会对陈国星提告。即使如此，在不断有人举报陈国星对林奕含实施犯罪的情形下，检方开始以“与未满
14
岁或
16
岁的未成年人性交”、“利用权势或机会性交”、“强制性交致被害人羞愤自杀”的罪嫌侦办该案。
对此沉默多日的陈国星做出声明。
“我是陈国星，不是李国华。”陈国星指责林奕含父母将林奕含死亡的原因直指自己，导致他成为众矢之的，因为不愿意对林奕含家人造成二次伤害，才会一直没有发声澄清。
陈国星称民国九十八年二月（
2009
年
2
月），作为学测满级生的林奕含被同心补习班招生办主任安排与他合照留念，之后，林奕含和一群优等生参加他的补课，期间他与林奕含没有私下往来。
2009
年
8
月，林奕含确定被台北医学大学录取，即将从台南北上，而他已不再担任林奕含的补习老师，当时“彼此无师生关系
……
交往约两个多月”，被林奕含父母发现要求分手，他的妻子也选择原谅，自此他与林奕含的恋情终止。陈国星认为林奕含
16
岁时已患有严重忧郁症，当时他和林奕含素不相识，因此他并非林奕含患病乃至自尽的原因。
按照陈国星的说法，他和林奕含属于婚外情，不涉及犯罪。陈国星的妻子有一份手稿，其中写道：“妻子的心声，八年前，我被告知恋情，我选择没有提告，我沉默了八年。”（
……
原来林奕含这个“第三者”还应该感谢陈国星妻子的不告之恩。）
不起诉处分
台湾民法规定的成年年龄为
18
岁，而刑法赋予
16
岁以上男女性自主权。未满
16
岁的男女发生性行为，即使双方合意，仍可能构成犯罪。具体到年龄划分，与未满
14
岁的男女发生性行为者，无论未成年方是否同意，一律处以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如果违反未满
14
岁的未成年方的意愿发生性行为，最高可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对与不具有性行为同意能力的
7
岁以下孩童发生性行为者，应以加重强制性交罪惩处。与满
14
岁但未满
16
岁的男女性交者，即使获得对方同意，应处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16
岁至
18
岁的青少年按刑法具有性自主权，但仍受到儿童及少年性剥削防治条例保护，与这组人群发生性交易、拍摄性影像等，属于违法。未满
18
岁的青少年，其父母有权对子女遭受到的性剥削提起民事诉讼要求赔偿。
2017
年
8
月
22
日，台南地检署召开记者会，宣布对陈国星处不起诉处分。检方的调查内容包括对陈国星、林奕含的父母同学、治疗过林奕含的医生等人的问话，对陈国星和林奕含父母提供的证据的检阅，对林奕含小说作品、博客上所有文章内容的确认，以及根据林奕含和陈国星之间邮件电话通联记录还原的二人发生交集的时间。
林奕含的父母丈夫没有对陈国星提起告诉，并表示无法向检方提供林奕含的日记、文件及电脑等资料。
检方确认的事实如下。
2008
年，
17
岁的林奕含在台南女中高二就读。下学期
5-6
月间起，林奕含到同心补习班补习，陈国星是她在补习班的语文老师。
2008
年
1
月至
5
月间，林奕含没有给陈国星打过电话发过短信，
6
月
14
日至
8
月
1
日，林奕含与陈国星之间有发短信通电话的记录。
2008
年
1
月至
4
月间，陈国星没有给林奕含打过电话发过短信，
5
月
26
日，陈国星第一次给林奕含打电话，此后在
6
至
7
月间，共四次联系林奕含，
8
月至
10
月间，陈国星频繁联系林奕含，最后一次联系林奕含是在
10
月
29
日。
2009
年
7
月
1
日林奕含参加大学指考，应判断陈国星与林奕含的师生关系，至迟在
2009
年
6
月底已经结束。
陈国星对林奕含的成绩评定没有职权，虽然林奕含向补习班缴纳学费，陈国星不具有影响她学业的权势。
林奕含经常有自杀的念头，向她的朋友数次表示过这样的想法，
4
月
25/26
日，林奕含向两个朋友表达想要自杀。林奕含的遗书里没有提及遭到性侵，主要是向亲友道歉及告别。根据林奕含的行为，无法确认她最后自杀的举动与曾遭受性侵害有关。
在出版《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之前，林奕含在
2009
年和
2010
年分别完成了《初恋》和《死情书》两本小说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房思琪被老师李国华强迫口交，之后房思琪说服自己爱上李国华、李国华带房思琪去旅馆等地发生性行为，这些描写被很多人认为是陈国星与林奕含之间发生的真实事件。但在《初恋》这本较早完成的小说中，女主人公依然叫做房思琪，书的情节是房思琪和补习班的语文老师合意交往，被父母发现斥责阻止，房思琪因而服药自杀，被送去精神病院治疗。检方比较《初恋》里描述的房思琪和老师的经历和林奕含的两个朋友所述她们听说和见到的林奕含与陈国星的交往经过，认为二者基本一致。
检方推测《初恋》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原始架构版本，由于《初恋》一书从未提起房思琪、饼干及郭晓奇（后二者为《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被李国华性侵的受害者）被强制性交的情节，很难以《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作为林奕含的真实经历。
林奕含在
2009
年上大学时，约两名朋友世世和采到台北的一家披萨店里见面，陈国星与林奕含一起，林向朋友介绍陈为自己男友，二人互动亲密。林奕含曾对世世说自己很喜欢陈国星，从未说过她被陈国星侵犯。林奕含有对采提到自己和陈国星发生过性行为，但没有提到是被迫发生。此外林奕含的另外几名朋友也在不同时间被林奕含告知自己与陈国星交往之事。
2008
年
11
月
25
日林奕含在台大医院第一次因抑郁症住院。病例显示，林奕含长期遭到偏头痛和抑郁症困扰，因从医学大学休学、成为作家的理想不被父母认同、被父母破坏与陈国星的恋情导致和父母关系紧张，在
11
月
24
日服药过量，被送去急诊治疗，遂入住精神病房。
林奕含的心理治疗记录中，既提到过“被强迫”、“诱奸”，也表明和老师的关系“就是一场恋爱”。林奕含还和医生说过：“当时很愿意满足对方的欲望，好像是我的责任，同时有一种权力感，可以安慰高高在上的对方。”（
……
参考上野千鹤子在《厌女》一书中对选择乃至沉迷于卖淫的女性的心理解读）
检方认定陈国星和林奕含发生性行为时林奕含已年满
18
岁且已不再是陈国星的学生，没有能够证实她是被强迫发生关系的证据，因此陈国星与未满十四岁及未满十六岁女子性交、利用权势性交、强制性交、强制性交致女子羞愤自杀等五项罪嫌均证据不足。
法律是道德的最低尺度
陈国星原定在检方公布调查结果次日举行记者说明会，后取消记者会，发布声明，表示并不是想要通过记者会对林家人反击，“事实上本人对于林家的遭遇始终感到沉痛与不舍。所以这个事件虽然检方调查后做出不起诉处分，本人仍保持着哀矜勿喜的心情，要对自己道德上的过错，再次对林家、陈家、教辅同仁、社会大众深深地道歉。”
因林奕含的悲剧，台湾的立法机构三度修正及通过补习进修教育相关条文，规定补习班的负责人、员工和老师应公开真实姓名。法条领规定，补习班人员得知性侵情况时，应向相关机构通报，杜绝不适合的人员进入补教行业。
陈国星说哀矜勿喜。
小说里李国华把房思琪带到旅馆，绑成螃蟹一样拍性虐照。李国华谦虚发笑，温良恭俭让。“温暖的是体液、良莠的是体力，恭喜的是初血，俭省的是保险套，让步的是人生。”
李国华“就塞进来。那感觉像溺水。可以说话之后，我对老师说：‘对不起’。有一种功课做不好的感觉。虽然也不是我的功课。”
房思琪“睡不好，因为每一个晚上她都梦到一只阳具在她眼前，插进她的下体，在梦里她总以为梦以外的现实有人正在用东西堵她的身子”。
作证林奕含从未展露过受到陈国星胁迫侵犯，而与其系主动交往的世世和采其实也接到过林奕含短信发送的一个故事：小森在
18
岁以为自己爱上补习班老师，高中毕业后的某一天，小森被老师强暴。那个暑假，小森被老师数次强暴。为了逃避痛苦，小森决定要爱上老师。小森的父母发现小森与老师的事，立刻下了判断是小森主动与老男人上床。五年里，小森每个晚上都做一样的梦，自己被男人压在身下，好像现实有东西穿过梦境在戳她的下体。
但是世世和采没有对地检署转述林奕含的小森的故事。
于是事件中两人活着的那个人所说的“交往”经过，是林奕含主动邀约勾引陈国星。于是这成了事实。
在制定与道德相关的法律内容时，最合适的底线，是让法律适应范围接近当前社会共识下最低的道德标准。法律能够衡量、制约的，是最低限度所有社会人需要统一遵守的准则。道德是一个人能够理解自己有权做什么和应该做什么之间的区别。
陈国星无法左右林奕含的高考成绩，被哪一所大学录取，陈国星是带着光环无所不知、满口仁义道德温良恭俭让，获得学生崇拜的师长，陈国星比
18
岁的林奕含要年长
34
岁，两人“情投意合”发生关系“交往”时，陈国星已经
52
岁了（
……
参考拒不承认和比自己小
12
岁的
15
岁的金赛纶交往
、对她被自己所开经纪公司逼债一无所知
、以维护剧组权益的理由拒绝她的商谈债务请求、转手把她手机号交给狗仔、完整妆造戴假发涂芭比粉色口红画眼线出席记者会要起诉受害者家人
120
亿韩元的某位巨星
）。
台湾的刑法规定的性自主权年龄
16
岁、民法规定的成年年龄
18
岁。对于陈国星而言，幸运的是林奕含已死、幸运的是林奕含与他发生性行为时已成年。法律不能认定陈国星犯有与未满十四岁及未满十六岁女子性交、不能认定陈国星利用权势性交、不能认定陈国星强制性交、甚至不能认定陈国星强制性交致使女子羞愤自杀。
地位经历年龄悬殊的两个人不可能有平等的属意交往。
52
岁的老年人陈国星和
18
岁的少女林奕含不可能有平等的属意交往。
林奕含强迫自己把老师的加害当成是爱，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减轻痛苦，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无法从深深的伤害，美好的文学、思想体系被摧毁，世界观的崩塌中走出来。法律不能给陈国星定罪、巧言令色的陈国星显然也缺乏最质朴的道德感，不然他不会用最美的言语和文学创造一个虚假的语境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不会至少是诱奸少女（很可能就是强奸），不会在事件爆发时将它定义成林奕含对自己的勾引，更不会说出哀矜勿喜这类令人作呕的词语。
林奕含写《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把自己的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出来，不惧于谈论她最隐秘的痛苦。每天八小时的写作就像是凌迟，她陷入情绪里，在咖啡馆崩溃大哭，但还是坚持下去，把书写完。林奕含说每天必做的三件事中有一件是问自己要不要去自杀。走在路上看见“李国华”补习班的招牌，李国华不会死，所以被读者评论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成功了，很“荒芜”，很不开心。
林奕含说改变自己一生的两件事，第一件是房思琪的事，第二件是患上精神疾病，她将终其一生书写这两件事情（她没有食言，《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成了她最后一本书）。
林奕含说老一代的小说家要让笔下的女性遭逢剧变，最常写的就是让她被强暴。她问没有其它的办法了吗？！林奕含说：“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她说她确定类似的事情还在不断发生。
然而死去的林奕含还是被人说“他们只是婚外情”、说“她要是还活着，大概黑到发亮”、说她“就是个小三”、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与此同时，不断惋惜“她长得好漂亮！”、“从小美到大”、“好美啊，好可惜”的人，也似乎走入了关于外貌的一个误区。林奕含因为外貌受到伤害，这不等于美女的死才令人心痛。（
说实话，这样评价林奕含的留言同样让人作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