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超越凡俗”的故事。年末的一次聚会中,主角的朋友带来了一幅画,暗藏玄机。观者从古希腊对于“色彩”的理解开始,谈到对不同世界观的向往,只言片语设计精巧,丝丝入扣,为结局埋下铺垫。最后,科幻设计突然展开,作者糖匪将以宏大精微的、奇观式的书写呈现了宇宙真谛,故事由一幅画作带出的异象,完成了对日常生活的超越。
糖匪,SFWA(美国科幻和奇幻作家协会)正式作家会员。生于404,not found,好奇心强烈,热爱捕捉与被捕捉。素人幻想师,威士忌死忠。代表作《无定西行记》《瘾》等。出版短篇小说集《看见鲸鱼座的人》,长篇小说《无名盛宴》,2013年起,共有10篇短篇小说陆续被翻译到英美澳日韩意等国家发表,两次入选当年美国最佳科幻年选。《熊猫饲养员》获Smokelong Quarterly 2019年度最佳微小说提名。除小说创作外,也涉足文学批评、诗歌、装置、摄影等不同艺术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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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和R确认好位置之后,我立即准备出发。
每年年末,我们都会小聚一下,找个合适的馆子边吃边聊。
我和他认识十多年,彼此并不算了解,也很少聊天。
我们可能算不上是朋友,但互相欣赏。
这就足够了。
这个世界上,许多朋友未必相互喜欢。
饭馆照旧由R来定。
每次他都能找到好吃又冷门的饭馆。
那些馆子在美食点评网上根本搜不到,菜呢,无一例外地美味可口。
R怎么发现这些馆子的?
毕竟一年里大半时间他都不在地球上。
我虽然好奇却从来没问过,没事的时候想想这个问题也挺有趣。
我打心底里喜欢他领我去的饭馆,他也打心底里满意我这份认同。
我一阵忙碌,成功地在约定时间赶到约定地点。
R最讨厌迟到,我偏偏最不擅长准时赴约。
任何超出电脑屏幕的位移,都会让我陷入计算地壳板块移动造成的误差,或者非定域问题中而无法自拔,即使有地球上空上百万颗卫星给我指路,仅靠GPS的坐标仍然没法帮我确定自己的位置,彷徨惘然。
哪怕自动驾驶器把我送到指定地点后,我仍然能在门口迷路。
医生说我患有多相认知障碍——过分思考导致的认知障碍。
倒也没什么。
谁没有点毛病。
R知道我的毛病,所以把见面地点定在我绝对不会迟到的地方——我家。
门开了。
R准时出现。
走吧。
他说。
他还是老样子,戴着黑框圆眼镜,照旧穿着那件松垮变形的毛衣,从里到外透着一股陈旧的馨香之气。
他就像一个活在过去的人。
也许,因为常常进行星际旅行,在太空待得太久,时间在他这里基本没留下什么痕迹。
换个角度想,也许不是他显得年轻,而是超光速旅行让他回到了过去。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过去的R。
你跟紧我。
他又说。
我点点头,跟着他踏出门口。
从那一刻起,他就是我的相对坐标,对我意义非凡。
我们下楼上了他的车。
他坚持自己驾驶。
这总是让我很紧张,一路不敢跟他说话。
“你还会紧张?
”他露出笑意。
“你还那么喜欢开车。
”我说。
他当然喜欢开车。
他喜欢驾驶一切交通工具。
越快越好。
所以他最后当了一名宇航运输员,开着人类有史以来最快的交通工具,穿梭在行星卫星间,运输货物。
对别人来说无聊漫长的旅程,他却乐在其中。
“开车更自在。
”R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
毕竟我们这一代是在地球上长大的。
一切直觉反应都以地心引力为基础。
我打开车窗,夜色和风一同灌进来,让人懒洋洋地不想深究任何事。
同样的场景出现过多少次,不知道现在是记忆过去,还是大脑意识对当下的快速再现。
年末,过去现在未来时间节点重合前的一瞬,万物边界模糊,又新又旧。
我没法把这一切都说出来。
我说,路上的车怎么这么少。
R说不是车少,是其他车都避开我们。
它们的智能系统把我们这样的人工驾驶车辆都当作高危因素。
我说,那很好啊,不是正中你下怀。
他嘿嘿笑,打开播放器。
还是黑色安息日。
还是偏执狂。
People think I'm insane because I am frowning all the time
All day long I think of things but nothing seems to satisfy
Think I'll lose my mind if I don't find something to pacify
Can you help me occupy my brain?
二
之前带我去的那些饭馆,不是深巷小店,就是高深莫测的深宅大院,招牌都没有,这次的饭馆就在路边,爽快地把车放旁边一停就好。
店招牌高高挂在门口,显眼又正派,进去后却只看见一两个客人。
位置好,门面又不故弄玄虚,冷清成这样,让人心底起疑。
我拿眼问R怎么回事。
R松散地自顾自坐下,看菜单点菜。
老规矩。
他点他的。
我点我的。
单论吃,R点的就足够好。
他既懂得吃,又懂得我的喜好,点的菜都是店里的特色,又照顾到人的胃,从冷盘热菜主食到甜点,搭配得当,自成系列一趟吃下来舒舒服服,像说一个好故事。
我点的杂乱无章,就像惹人厌的闲笔。
金沙莴笋卷,香煎椒盐瓜饼,青苹果山药肉包。
这是我今年的闲笔。
服务员亲自过来又报了一下我们点的菜,提醒我点的这三样都是主食。
我说知道了。
R说没错,谢谢。
无论我怎么点,R好像从来不介意。
我也因此觉得更自在。
在不确定的因果链里,他的不介意好像一块浮木。
“一定好吃。
”等服务员走开R向我保证。
“啊,一定。
你之前带我去的几家店,后来再去好像都关了。
”
“你自己又去了?
”
“和朋友一起。
”
“挺好啊。
你要多出来走动走动。
”
“可是那些店怎么就关了?
”我追问。
“一直没什么客人,当然就开不下去。
这家店也一样。
和位置没什么关系。
大家吃惯了代餐。
饭馆不营销,单靠味道不可能经营下去。
味觉靠不住的,很难传播开来。
不过老板们应该心里都清楚。
”
“他们喜欢开饭馆但是不喜欢营销。
所以他们就只做他们想做的事。
”我有些语无伦次。
“是,大家都一样,都正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
显然不是。
很早之前我就发现R对世界的理解有块空白,类似程序BUG,正是那块纯白之地让他在许多事上无限宽容。
我想起最近听到一个传闻,为他担心起来。
“工作还顺利?
我听说3D打印对太空运输业造成很大冲击。
”
“活少了。
有时候要在当地等很久才能接到回地球的单。
不过闲着的时候就画画。
”
R说的画画是字面意思上的画画。
绝大多数时候是静物画。
就是那种原始的用颜料在纸上描绘外在世界的原始艺术。
做他们这行总得找点东西打发时间自娱自乐。
“有新画?
那待会看。
”我说。
R会不定期给我看他的画。
他从不描绘诡谲壮阔的风景,一味专注微小甚至乏味的事物。
我看不出哪里好,只是喜欢。
看他的画时,身体感到单纯的愉悦欢快。
有时候我会惋惜。
如果R愿意和其他人一样,使用全沉浸式情景再现技术,贩卖异象,应该会是个成功的艺术家。
“没事。
不至于失业。
运输稀缺能源还是要靠我们。
”R漫不经心地说。
我随便应了一声。
没话说了。
沉默便缓缓落下。
被太阳晒过的被子,熟稔温存蓬松,闭上眼睛都觉得金黄一片。
对着R,可以不用说话。
有些人哪怕很久不见仍然觉得亲切,有些人你永远不会问他这一年过得好不好。
这一年总算过去。
你对面的那个人还好好坐在那。
最重要的答案早就显明。
不需要多余问题。
有人打开了全息屏。
大堂里一下子多出4个邋里邋遢的英国人,随着癫痫般节奏浑身抽搐,哼唱阴郁词句。
She said I’ve lost control again. And she screamed out kicking on her side.
我和R同时直起身。
这首歌我们好像在哪听过。
不,只是我们都觉得它很熟悉。
R车上有不少那个年代的歌。
英国人很快被美丽的邻国政治家取代。
“年轻人是人类的希望……”他的形象连同后半句话瞬间被比邻星A的海浪淹没。
海面上数百只土著海鼠手拉手,以仰泳的姿势保持某种队形,从空中俯瞰清清楚楚四个字“地球你好
”。画外音絮絮描绘着科学家们如何殚精竭虑教会它们使用人类文字。
我们转回头,刚才亮起的眼神暗下一层。
服务员端来冷盘。
电视仍旧停在刚才的频道。
我和R蒙头吃菜。
我们常常以类似的方式回应世界。
好恶相近得没有道理。
酒烫好了,我们分别斟上,举杯轻碰。
我说,冷盘的卤味不错。
他举起已经放下的杯,祝酒道,敬原教旨吃货,不死的味蕾。
我没有再碰。
我说,味蕾会死。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有相同的神经反应,大脑核磁共振图像应该高度相似,有时候又觉得,仅仅是某种残疾将我们联系在一起。
末了,饭馆在最后集中上了我点的菜。
我对R说,他们更认同他,维护了他的完整叙事。
R说我醉了。
我不响,掉头看电视,科学家们还在教比邻星海鼠中文。
许多念头在脑海里打转。
转得有些快。
快得看不清。
R要了一壶茶,倒上端在我面前。
他知道我的毛病。
没法确认任何事。
任何事。
一旦意识到自己的有限,就彻底被无限征服。
一旦失去从高处俯瞰的能力,就无法再对某个东西在某个地方做出绝对表述。
医生说这是多相认知障碍。
他说很多人都害怕。
我盯着杯里的岩茶,棕红色液体荡漾。
当然这都是幻觉。
没有所谓红色。
只有落入视网膜的光子。
经过折射反射后,拥有特定波长的光子刺激光敏细胞,电化学冲动信号沿视神经逐层传递,进而传递大脑视皮层。
最后,大脑说。
那是红色。
于是,那是红色。
仅仅在我们的大脑里。
“你知道——在古希腊,形容乌云的颜色和变暗的血是一个词吗?
”我问。
“暗红?
”
“金属的光芒和树,形容它们的颜色用的是一个词。
”
R哑然。
“古希腊人分辨颜色是以明暗度区分。
各种颜色都在亮色和暗色的标尺上被定义。
黑色,不同的暗色,不同的亮色,白色。
红色和绿色对他们来说是一回事。
”
“啊,那句话,酒一样暗的大海。
”R念出《奥德赛》里的著名困惑诗句。
“所以,颜色是什么?
”我问。
他当然知道答案。
他也知道让我困惑的不单单是颜色。
“我们看到的,40%来自大脑皮层。
这个你也知道对吧。
”我慢慢剥开一颗花生。
“我这样对着你,从视网膜传来一点点视觉信息,是我的大脑告诉我,该怎样看该看什么该期待什么,它告诉我,如何重组一个你的图像。
不单是视觉,传入的神经信息都要经过心智系统编辑,由大脑构建描绘一个可以理解的世界,一个简单易于理解的版本。
”
眼前的所见,头脑里的记忆,对世界的认识,被一再确认,牢不可破对所知所在所是的固念,我们以为的世界由一系列幻觉构成。
R放下手里的青苹果山药包,缓缓说:
“其他生物也一样。
我们需要这个易于理解的版本。
一旦环境发生某些特殊变化才能迅速做出正确反应,哪里安全,哪里危险,哪里有食物,什么情况要格外留意,什么时候要漠不关心,一切为了生存繁衍。
活下去,这——定义了我们‘眼中’的宇宙。
”
R说得对。
我们生活在幻觉中,并且只有依靠幻觉中才能活下来。
我们需要,心安理得地活在明确无误的被限定的版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