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没有脸面讲了……但确实就,又开了个坑。
程煦在车里盯着后视镜,心里还是没太明白,他是怎么牺牲掉周六上午的睡眠,来首都机场接人的。
起因是他收到了顾小灯的消息,她说她要正式搬回北京了,有空喝一杯。
他当时多嘴,追问她什么时候到北京,行李多吗,要不要他去接。
没想到顾小灯爽快地说“好啊”。
他等顾小灯落地后给她打电话。
就他们俩的关系,又两年不见,通话本来是该有些尴尬的。
但顾小灯先是问他:“你在哪个位置?”
”2号航站楼停车场。出租车接客的那个位置。”
“行。”
“我把我车牌号报给你,你记一下。”
“别——”顾小灯干脆地拒绝:“我记不住,你打双闪就行。”
“你真当我专车司机呢……”
这一通小小的抱怨,反倒消解掉了暧昧的、愧疚的、不安的气氛,他们好像真的简化成了一对很久不见的老友,关系就像停车场里的白炽灯一样,明亮,务实,不容做梦。
等顾小灯的时候,程煦在心里数,这是他们分手后,第几次见顾小灯?
刚分手那阵子,顾小灯经常找他麻烦。
一次是说发烧了,卧病在家,都没力气拿外卖,问他能不能看在“旧情”的份上,打包一份粥去看她。
那时刚分手一周。程煦担心她真的伤心成疾,就买了药去看她。他是知道她家房门密码的,但还是敲了敲门。里面传出来一句有气无力的“自己开吧”,程煦输入密码,扭开门把手,走到卧室一看,顾小灯蜷在被子里,穿着吊带裙,两只光滑的手臂裸露在外头,梨花带雨地看着他。显然是一门心思要cos林黛玉。
程煦把粥搁下,说我走了。
顾小灯急了,一跃而起,抱住他说“不许你走”。
程煦看着她矫健的样子,说得了,别演了,你一个病人比我活泼多了。
顾小灯不由分说地抓着他的手往自己额头上放,还要嘴硬说:“真的烧了呀,你摸一下。”
程煦用手背贴了下她的额头,并不觉得发烫,但顾小灯不施脂粉且不依不饶的样子很好看,他顺势揉了揉她的头发,他说,小灯,别闹了。我们真的结束了。
这句话他说了很多次。顾小灯那时候老找由头要跟他见面。有一次她声称在他家附近吃饭,朋友送了她一束芍药,她要出差,没时间伺弄,不如放他那。程煦穿着拖鞋下楼,看到顾小灯抱着一捧芍药,穿了一件明黄色收腰的连衣裙站在小区门口。程煦看到那条连衣裙就笑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穿的裙子,后来她略带炫耀地抱怨过腰身太宽,送去裁缝铺里改了,是程煦替她取回来的。北京八月底的黄昏,天色是很好看的,夕阳跟云彩连成一片暧昧的粉色,顾小灯穿着一条含义丰富的连衣裙抱着花站在铁门外,殷勤地看着他,程煦一边想掏出手机定格这画面,一边觉得顾小灯不去当导演可惜了。
他接过她怀里的花——他没有追究这花是谁送给她的,他知道,他任何一点表现出的对她私生活的关心都会被顾小灯理解成“吃醋”,他不想再让她误会,于是没有问。他说,你把你的才华放在赚钱上吧,别在我身上花心思了。我知道你对我好,所以我也不想伤害你,可是我真的不喜欢你了。
顾小灯愣了两秒,然后泪水瞬间浸满眼睛。
那之后她消停了很久。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她说她的墙壁渗水,能不能来他家借住一晚,那时候程煦已经有了新的女朋友,女朋友也看到了这条微信,他还没来得及拒绝,女朋友就说,斩草要除根,让她来家住吧,死了心就好了。
程煦觉得女人都太做得出了。他没有那么狠,在顾小灯面前,他跟女朋友说话都会忍不住眼神躲闪。那天他早早躲进卧室准备睡了,女朋友却很兴奋,耳朵贴在门上听顾小灯的脚步声,等到确定她睡了以后,女朋友潜入卫生间,回来嘟着嘴讲,她用的护肤品比我贵欸。
程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女朋友就追问:“你是不是觉得她皮肤比我好?”
程煦说时间久远,想不起来了。
“没让你回忆触感啊,你是不会看吗?你没眼睛啊?”
程煦觉得多说多错,索性沉默。然后他听见女朋友仍有余怒的声音:“不是跟她说了不用带洗护用品,这里都有吗,她干嘛还要背那么多东西过来?怎么,看不上我的啊?”
程煦想起之前带顾小灯参观浴室的时候,她看到洗漱台上女朋友的洗面奶,目光一下子缩回来无处安放的样子。很少人能表现出“目光被弹到然后缩回来”的情形,程煦不知道是顾小灯演技太细腻,还是他也有点抱歉,其实不想让她看到那些。
但总之那之后顾小灯彻底沉默了。几天后他看到她离开了北京,从此她朋友圈里一天到晚晒定位,却没有一点北京的蛛丝马迹。
她一向不喜欢北京的,他知道的,她到处说北京是华北第一县城,嫌北京干燥,一桶水泼到地上第二天醒来地面居然就干了……所以她离开的时候,他觉得也挺好的。
程煦从后视镜里看到了顾小灯。她穿着今年流行的,裤脚破破烂烂的牛仔裤,蹬着一双复古的粗跟鞋,拖着巨大的行李箱,虎虎生风地,无视他的车走了过去。她走路还是劲劲的。程煦刚想喊住她,就看到前边有辆车里的师傅钻出来喊了声“美女”,顾小灯迅速转头看向那师傅。程煦在车里笑得够呛,多少年了,顾小灯只要一听到美女这个词还是觉得在喊她。
程煦打了双闪,终于让顾小灯发现了他。
公平地讲顾小灯老了一些。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顾小灯蠢蠢欲动想做缩鼻翼的手术,又嫌自己的眼部脂肪过多,两年多过去,时间在带走她的胶原蛋白的同时,也修正了她的五官轮廓。程煦很配合地赞美她。没有人坐完两个小时的飞机还能这么神采奕奕,顾小灯显然在机场卫生间里补了妆,对于这样的良苦用心,程煦觉得自己应该领情。
他问她说,房子找好了吗,在哪?
顾小灯报了一个住址,程煦有点惊讶,那是东三环外普通的一个居民楼,他说,我以为按照你的性格,会住世贸天阶附近的。
“哎呀,穷嘛,能省的就省了。”
凭这句话程煦就觉得顾小灯混得不错。他很了解她,顾小灯这个人,真的穷的时候会打肿脸充胖子,他以前陪她参加聚会,有人炫耀说自己的kelly包是在佳士得拍卖会上以三十万的价格成交的,这一款现在店里已经没有了,顾小灯立刻感叹说“哇,真的好划算哦”,还问东问西,要她把佳士得的sales名片推给她。程煦在旁边看得瞠目结舌,要不是他知道她银行卡里只有三万多的余额,他真的会以为顾小灯是诚心要买的。
但一旦顾小灯开始哭穷,他就放心了。他边寻找停车场出口一边说,你装什么,你跟着丁老板做比特币,赚了不少钱吧。
丁老板是程煦的发小。顾小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曲意迎合过他的朋友一阵子,其中跟丁老板关系最好。他的朋友们一开始看顾小灯的照片,都觉得这女的太浮夸,“装逼装大发”,顾小灯为了表现自己的“随性”,咬着牙半夜陪他们看球撸串,硬生生跟丁老板建立起战友情谊。分手后,丁老板含糊其辞地承认,顾小灯有笔钱放在他那,程煦觉得没什么,成年人要是还动不动划阵营,就太幼稚了。
顾小灯倒也没反驳,只是噗嗤一笑,说我能跟丁老板认识,还是拜你所赐。这就叫人生没有白走的路,走错的也都算数。
程煦没有跟她计较。
顾小灯扭头仔细看了一圈车后座,程煦一猜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说别找了,没有什么女生留下的东西,我最近单身。
顾小灯就扁扁嘴,假装正襟危坐。
他们俩第一次见面,顾小灯就故意把自己的发圈落在了副驾驶座上,程煦对这种类似小狗撒泡尿画领地的行为很是不以为然,但顾小灯还是兴致盎然地耍这种小心机。
在他们开始频繁吃饭却并没有敲定关系的那阵子,顾小灯每次都会在车上吃糖果,她剥开两颗就不吃了,但下车的时候,永远记得把花花绿绿粉粉嫩嫩的糖果盒落在座位上。
程煦突然又想起了一次分手后顾小灯来找他的情形。
一个下雨天,她被堵在国贸打不到车,她知道他上班的地方就在附近,就给他打电话,问能不能顺道送她回家。程煦答应了。
上车以后,她也跟现在一样,眼睛骨碌碌地朝车里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女生的东西,但她遗留在程煦车上的糖果盒,也都不见了。
她不好意思盘问糖果盒的去向,就说自己肚子饿了。她问程煦,你这还有糖吗?我一饿就低血糖。
”没。你的糖我都扔掉了,我又不吃糖。“
好一会没有人说话。暴雨天程煦开车紧张,也就没有管她,在等待一个红绿灯的时候,他偏过头去看她,发现顾小灯双眼通红。
他知道她在难过什么,但是他说,你要是真饿了,到前面subway买点什么垫肚子吧。
车子还没开出停车场,刚坐稳的顾小灯就开始踊跃提问:“你跟那个女的——为什么会分手啊?”
“跟你没关系——”
顾小灯稍稍有些受挫,不过她很快就想出了新问题,她说,你还记得我们那时候为什么要分手吗?其实这些年我一直都没有太想明白。
“想不明白就别想了,顾小灯——”程煦难得地喊她全名:“不要假装你真的很喜欢我。”
这是他这些年里一直想跟她说的话,虽然分手后一次又一次纠缠他的人是顾小灯,但程煦打从心里觉得,她没有那么爱他。
程煦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顾小灯的样子。
是一个四人的聚会。他,老丁,老丁女朋友,老丁女朋友的朋友顾小灯。
刚开始,顾小灯既不怎么说话,也不吃东西,程煦觉得这就是个普通的腼腆的漂亮姑娘。
老丁那时候刚交了女朋友,从火锅里捞起来一个牛丸都要做作地吹一吹再夹给女朋友吃。
程煦偏过头不想看他们,但也不能总看顾小灯,只能死盯着火锅,搞得跟很馋一样。
老丁终于识趣地开启了话题,他说,顾小灯,你之前都在上海,现在来北京习惯吗?
“凑合吧。”
“找好住的地方了吗?”
“还住酒店呢。”
眼看又要没话说,顾小灯放下筷子说:“跟你们说个特好玩的事。我住的那酒店呢,有两种房型,一种窗户能看到大裤衩,另一个窗户就只能看到老旧的居民楼。你知道吗,前台跟我说,能看到大裤衩的那种房型叫做景观房,还要额外加400块钱。我当时都惊呆了,大裤衩也能算景点吗,我以为故宫才算呢。”
剩下三个人都笑了,老丁作为北京土著,忍不住分辩说:“……那故宫前面不让建酒店嘛。”
程煦边笑边看着顾小灯。她也笑,手托着腮,眉眼弯弯的,她的瞳仁是柔和的琥珀色,笑起来像甜美无辜的小兽。程煦突然意识到,这个段子她应该讲过很多次,她早就不觉得好笑了,她只是满意于自己制造的效果。
所以程煦没有再笑,他报了一个酒店名字,说你是住那?
“恩。”
“真是舍得花钱。”
顾小灯咬着筷子,朝他傻笑。
程煦那阵子刚失恋,老丁总撮合他们四个人一起吃饭。慢慢熟了以后,顾小灯还是话不多,吃的倒是多了很多。
程煦发现顾小灯很擅长在谈话进入死胡同的时候出来救场,也会主动提供一些段子供大家开涮,按理说这是一个性格很好的女生,但程煦偏偏不觉得。他发现她每次说笑话的时候都有些许紧张,目光会迅速地掠过每个人的脸,观察他们的反应,只有确认所有人都开怀大笑,她才会如释重负地,奉上甜美无辜的笑容。
她根本就不是活泼或者好相处,她只是,像希望所有人都喜欢她的段子那样喜欢她。
无论如何,程煦听过她的很多段子——
“小时候住在奶奶家,家里有口井,井上长年漂着一个脸盆。我有天蹲在井旁边想,为什么脸盆不会沉下去呢?如果我站在脸盆上,我是不是也不会沉下去?后来就真的试了,扒着井沿,哭了半小时才有人把我捞上来。”
“小时候,一到秋天,很喜欢踩着落叶走,觉得沙沙声很好听。有次走夜路,看到路上有个黑糊糊的,以为是落叶,就踩了上去,没想到那东西软绵绵的,还会动。我走过去了以后回头看,借着路灯,总算看清楚了,一只癞蛤蟆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我以前英文名叫crystal嘛,所以我每年生日都有朋友送我施华洛世奇的水晶天鹅做礼物,倒不是不喜欢,只是我每次都会想,如果我英文名叫diamond就更好了……”
转折是从最后一个段子开始的。老丁和女朋友迟到了,只有他们俩对坐着点餐,为了活跃气氛,顾小灯说了这个笑话,程煦没有笑。他突然不想给出普通朋友该给的反应。
顾小灯看他迟迟不笑,只能自己讪讪一笑。
他们俩的手机同时振动,老丁的女朋友在群里说,老丁路上车被追尾,不能来了。程煦锁上屏幕,抬头朝顾小灯笑了笑,他说那我们俩吃吧,你不用像平时那样一直讲段子哄所有人开心,我们就好好吃顿饭。
那以后他们真的一起好好吃了很多顿饭。
吃大闸蟹的时候,程煦看到顾小灯干脆地用牙齿咬开蟹钳,然后轻轻松松地咬出蟹肉来。程煦忍不住赞叹说,你牙齿真好。
顾小灯大概从没有想过,会有男生独辟蹊径到夸她牙口好,愣了几秒后,她龇牙咧嘴地朝他一笑。
程煦凑近过去看她牙齿,他发现顾小灯的牙齿乍看整齐得跟麻将牌一样,其实都带有类似锯齿的边缘,程煦说,这是食肉动物的特征。
顾小灯往后躲了躲,说这是因为缺钙。
程煦那时候打从心里觉得顾小灯很好玩。
他第一次在顾小灯家过夜的时候,他躺在床上懒洋洋地说,老丁给我讲过一个段子,说你要是发现女人穿的是成套内衣,你就要明白,你才是被睡的那一个。
顾小灯冷静地喝了口水,说你想多了,为了方便我所有内衣裤都是黑色的,怎么搭都像是一套。
程煦被怼得开心极了。
顾小灯对他来说是一个全新世界的人。她做珠宝设计,有自己的一个小品牌,因为不用坐班,每天都活得很松散,朋友圈里长年的岁月静好,不是喝茶就是打棒球。
程煦以为这就是一个生活无忧的富家女,凭兴趣做些设计。没有人不喜欢很“轻盈”的东西,程煦也一样。
唯一的破绽只能是他们俩吃饭的时候,顾小灯的手机振动,屏幕上显示来电是“妈妈”,顾小灯按掉了。
“接吧,我也不是外人。”
顾小灯摇头,说我妈很唠叨的,一会再说吧。
“没事,要不我去上个洗手间,你给她回电话?”
“不用。一会再说。”
程煦也不太想真的起身去上卫生间,就没再坚持。
那年春节前夕,程煦问顾小灯订了哪天的机票回家,顾小灯脆生生地答,大年二八。
程煦点头,说我二十九才走,我到时候送你去机场吧。
顾小灯报给他一个航班序号,他在登机前两小时送她到机场门口。开出几百米后,他突然发现顾小灯把耳机落在了他车上,他本能地往回开,正想给顾小灯打电话问她有没有过安检,就看到了站在机场门口的顾小灯。
他觉得奇怪,就停住没动,也没有打电话。
他看到顾小灯等来了一辆比亚迪,把行李箱也塞到了后座,然后往家里的方向开走了。
程煦按捺了一个多小时,发微信给她:“你还在机场吗?”
“在呀,飞机延误了。不过我已经安检完了,就这么等着呗。”
程煦随手打开飞常准,输入她的航班号,飞机果然延误了。可是他在机场门口一动不动一个多小时,再也没见她回来过。
程煦第一次意识到,他的女友可能是一个撒谎高手。
春节期间,程煦照样跟顾小灯联系。
他试探性地问过她,你在哪呢?
顾小灯答得有模有样——跟妈妈在散步,一家人在吃饭,在陪外婆做针灸,走亲戚好烦人……他几乎都要信了。可是他问过顾小灯,什么时候回北京,顾小灯答大年初七,还解释说恋家,想多待几天。
可是大年初六晚上,程煦回到北京,在顾小灯家楼下站了20分钟,房间里的灯始终都是亮的。
程煦是个果断的人,他拨通她的电话,只说了一句,顾小灯,我就在你家楼下。
顾小灯披头散发地下来见他,一见面就说对不起,说自己春节其实要赶个设计稿,回家怕被打扰,所以才躲在北京公寓里,可是又怕程煦不放心她一个人呆着,就索性骗他说回家了。
程煦没那么蠢。但他那时以为她是外面有人。
他叹了口气,说顾小灯你别蒙我了,说句真话行吗?
可是顾小灯无论如何,都咬死自己是在北京赶设计稿,撒谎说回家是为了让程煦安心。
程煦说,我无法接受一个不诚实的人,我们就分开吧。
这似乎是他们的第一次分手。
最后是顾小灯服的软,她给他打电话,说能谈谈吗?
程煦别别扭扭地“嗯”了一声。
“我……我没有回家是因为,我其实没什么地方可以回去。我爸妈其实离婚了,我跟妈妈过,她情绪不太稳定,所以我其实挺不想回家的。”
“什么意思?”程煦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他都有点说不清,他是更希望顾小灯说下去,还是宁愿她承认说,她在跟他交往的过程中短暂地爱过别人。他隐约感觉到,顾小灯接下来要说的话,比劈腿更沉重。
“我妈妈,”她顿了几秒,终于下决心说了出来:“她精神状况不太好。遇到一点刺激会有自残倾向。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外婆住我们家吗,但其实不是我妈妈照顾外婆,而是外婆需要看护我妈妈。”
程煦觉得自己的声音跟举着手机的右手一样发僵。
“……具体表现是?”
顾小灯沉默了。
后来程煦才知道,她所说的,“遇到一点刺激会有自残倾向”的意思是,顾小灯高中的时候,本来说好要回家吃饭,因为临时跟同学约了去吃烤肉,就打电话回家,说晚饭外边吃。等她吃完烤肉回到家,发现妈妈瘫在阳台上,外婆跟舅舅死死攥着她的手臂,他们说,她妈妈听说她要不回家了,就一言不发翻上窗台要跳楼。
相比之下,顾小灯月考考砸回家,她妈一看试卷,不断把自己的头往墙上撞。
以及因为顾小灯的爸爸没有按时给赡养费,她妈跑到她爸爸的新家门口,说要吊死在楼道里,这些都不算事了。
顾小灯其实这些年一直都没有搞明白,她妈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如果是真的话,她为什么总能选在有人的场合寻死觅活,一年找死一百次却每一次都恰好被人救下——她知道这么揣测自己的妈妈很不像话,可是她明明记得,在她父母还没有离婚的时候,她妈最多有点中年妇女的神经质,并不是个疯子。
她甚至怀疑她妈妈是故意装疯。疯了,就不用再关心她的学业,不用再承担起一个离异母亲的责任。生活太苦了,顾小灯很多时候也想疯一疯的。
“我知道儿不嫌母丑的道理,可是我没有办法骗你说,我喜欢我的妈妈,我喜欢我的家庭。但程煦你就是太好的家庭里长大的太正常的小孩,我在你面前会有自卑感,你骂我无耻也好,我就是想瞒住自己这些糟糕的情况,我不想你用同情的眼光看我——就像现在这样。”
程煦其实没有用同情的眼光看她。他的心情远比单纯的“怜悯”要复杂。
人面对深渊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轻轻颤栗的,哪怕是爱人把他带来了这里。
程煦问她,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她不是什么撒谎高手,只是她的生活并没有他理解的那么轻盈。
高中以前都生活在一个小城里的顾小灯,超常发挥去了上海,学校有两个校区,一个面积很大新校区在外环以外,一个漂亮到经常有剧组来拍戏的老校区,不偏不倚坐落在市中心。顾小灯就读的那个学院,刚好是分配到老校区。
新校区虽然偏远,但学校为了方便学生,建了六七个食堂,价廉物美,据说菜色不错。而老校区只有一个食堂,菜很难吃不说,还因为经常有社会人员来蹭饭吃,所以得趁早去,去晚了就没饭了。刚搬进宿舍的那天,顾小灯听见上海本地的室友在跟家里打电话,说妈你放心吧,学校旁边特别多吃的,美罗城跟港汇都很近,饿不死我。
同样跟顾小灯一样来自偏远地区的室友打开手机,搜了附近商场里几个餐厅的人均价格,然后叹了口气,碰了碰顾小灯的手臂说,还不如去新校区呢,这儿连果汁都要一杯15元起卖。
顾小灯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是从她的穿着打扮里认定她们是同类,所以才敢冒着“露穷酸相”的风险来寻求共鸣。但顾小灯没有附和她,她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手臂挪开一寸,她想,她们现在虽然看起来一样,但很快她们会不一样的。
她不是她要在上海结交的朋友。
顾小灯其实不知道自己命到底好不好。
比如命运塞给了她一个疯疯癫癫的亲妈,一个不闻不问的亲爹,一个几乎是最潦草的出身,可是也给了她聪明的脑子,与生俱来的设计才华,以及……伪装的能力。
自从上了大学,心思不全放在学习上以后,顾小灯各方面的进步是飞跃式的。
比如她室友花三千块钱买大牌卫衣仍然泯与众人,而顾小灯能够花一百块钱,买一套衬衫和裤子。她身材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大一时候她还没有确立自己完整的审美体系,就狡猾地用黑白灰三色来营造高级感。等到大三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娴熟地运用撞色、拼色等原理了。她出去给设计公司干活,人家一看她就说,到底是艺术生,穿衣服都格外好看。
顾小灯的大学四年就是一部逆袭史。
上海人通常都觉得,说一个外地人看起来“很像上海人”是一种夸奖,谁也说不清顾小灯是怎么在四年里,运用有限的打工赚来的钱,把自己培养得一身“上海腔调”。
出身于一个连星巴克都没有的小城市的顾小灯,在大四的时候,已经会翻着白眼嘲笑同班同学去星巴克都要定位发自拍。
天生的不幸会给不同的人造成不同的影响。有人会因此变得敏感、易怒,有人因此练就一副菩萨心肠,看谁都觉得同是天涯沦落人,而在顾小灯身上,不幸反噬成了无边无际的欲望。
她那么聪明。听过一次就记住了Dolce&Gabbana的正确发音。毕业后做珠宝设计,混迹于一群真正的有钱人中间,她模仿她们的同时,也小心地观察着他们,渐渐的她比闺秀更像一个闺秀。你知道真正的贵气是什么吗,是一种倦怠感,是发现一切唾手可得之后提不起兴致的神情。
顾小灯把那副神情学到了九成九。她唯独没有学到的是精髓,比如,真正蜜罐里泡大的小公主,不会那么在意别人到底喜不喜欢她。
但没有办法,自从妈妈疯了以后,顾小灯一路是靠着卖乖长大的。“讨人喜欢”成了她的一种生存本能。
程煦听完这些,按理说他应该很惊讶的,却偏偏没有那么惊讶。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种心理——虽然他一直把她当成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但他心底,确实没有把她想得那么简单的。程煦想起第一次聚餐时候就发现的,顾小灯看到全桌人都笑了才满意地笑的神情,他不得不承认,那是她伪装时候的破绽,却也是他会喜欢她的原因。
程煦安抚地摸了摸顾小灯的脑袋,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你,但我会保护你的。然后问她,你要吃泡面吗,我给你煮一碗,我手艺还不错。
顾小灯顺从地点点头。
程煦在往锅里倒泡面的时候其实一直在想,顾小灯这么复杂的家庭,他真的,要把这个麻烦揽过来吗?他很心疼她没错,但麻烦降临在别人身上他会慷慨捐款,眼看要落在你身上的时候,他的本能,确实只是躲开。
他用筷子搅拌锅里的泡面,想无论如何要在顾小灯面前天衣无缝地演过去。虽然他看得出来,她放任他来煮泡面是想给他一点独处的整理思绪的时间,换而言之,他那句“我会保护你”的诺言,她不信。
(未完。但下一节真的会更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