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廷黻为外患内忧的中国开出的专制药方,相对胡适当时的理想主义方案,蒋廷黻更加注重政治的现实因素。然而他的这套“军事加经济”的方案,仍然面临一些困难。
第一,蒋廷黻为立国提出的经济和军事手段,都依赖一个独裁者,但他并没有为这个独裁者有效实施这些手段提供足够支持。蒋廷黻的现实主义考量,即强调军事以及经济于民族国家构建的意义,与当代社会学和政治学领域中的一些主流观点比较契合。例如查尔斯·蒂利就提出了“战争缔造国家,国家发动战争”的著名论断。但蒂利也认为,军事或暴力的积累和集中,虽然是国家形成的核心原因,但这并不是现代民族国家形成的唯一决定因素。大规模战争的维持和发动,还需要国家有足够强大的战争资源汲取能力。古代帝国如奥斯曼帝国、中华帝国,虽然集中了大规模的暴力或强制力量,但这种力量的积累程度并不高。同时,由于过度依赖地方收税且缺乏大规模商业城市支持,因此一旦某个地区发展出能与中央抗衡的军事力量,便会产生对帝国的离心和反叛。17世纪西欧诸国的君主,正是通过与一些城市、贵族的结盟来征服另一些城市和贵族,最终同时垄断税收和强制,才得以构建强大与统一的现代民族国家[12]。
第二,蒋廷黻所认为的专制在建立国家方面的作用,是一种“臆想的功用”。他不重视政治手段尤其是合法性构建,对于解决政治问题的意义。蒋廷黻抓住了“暴力垄断”这一概念,但对政治制度缺乏关注,只是呼唤一个卡利斯玛式的领袖人物,承担起统一的职责。然而,这个领袖凭借什么来获得民众支持呢?他似乎认为,提供给人们利益就可以了。“政权在什么人手里,人民是不关心的。他们所希望的是,掌权者能替国家人民做几件较大的事体。所以在人民的立场上,政府的改组远不及土地问题之解决之重要”[13]。
蒋廷黻假定:统一的两个策略——武力征服与经济建设和分配,都必须依赖一个高度集权的领袖。但当他考察完苏联、德国和英国之后,却对专制的功用性表示了怀疑。他认为,“各国所行的主义,与其生存力及战斗力有密切关系”[14]。与苏联的共产主义、德意日的法西斯主义相比,英国所代表的自由主义,其经济更为发达,国民也极为团结。当他说专制的时候,他心中设想的不是希特勒或斯大林,尽管他一度称赞过当时的苏联和德国,但并不认为他们所代表的这两种主义具有光明的前途。蒋廷黻期待的是土耳其的凯末尔[15],俄罗斯的彼得大帝以及日本的明治天皇。他认为要完成现代化改革,有时不得不像这些先贤一样,坚定地“违反民意”。尽管意识到了自由主义与强大国家能力之间的关系,蒋廷黻仍坚定地认为,中国现在的问题是没有实行自由主义的条件。在没有建立秩序之前,必须以武力和专制实现过渡。所以,蒋廷黻实际上陷入了一个矛盾:他希望一个专制的、甚至反自由主义的强国家实现向秩序的过渡,然而现实中真正具备这种强大能力的确是自由主义国家。
当然,蒋廷黻关于都铎王朝等专制建国的历史论证,也忽视了一个重要的历史差别:英国在构建国家以前,就已具备了法治基础。在政治现代化之前,已经实现了社会现代化[16]。所以,即便都铎王朝努力扩大君权,这种君权仍受限于普通法和议会传统的制约。但是,中国的政治现代化早于经济现代化和社会现代化,早在秦朝时期,就已经建立了一个现代国家制度并打败了所有可能对手[17]。蒋廷黻也没有注意到,侵略中国的日本,其军国主义思潮在20世纪的蔓延,或许正是由于日本人没有经过一场彻底的现代政治理念启蒙。
蒋廷黻呼吁一个独裁领袖,但是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有潜力的人物出现,仅仅凭借这个人物的意志力,并不一定能挽救中国于水火之中。即便独裁者暂时解决了秩序问题,它也会强烈刺激并助长对意志和暴力的崇拜,导致真正有效的制度性手段的缺乏。所以,就像胡适所下的判断那样,如果中国真的有独裁的话,那也不会是蒋廷黻所设想的新式独裁,而是枉顾法律、自由且腐败丛生的旧式专制。因为中国不仅需要建构现代的民族国家,还需要解构以往的全能国家体制[18]。蒋并没有考虑,也不想考虑胡适对他的责难:现在是否存在有能力以武力统一中国的专制者?以及,即便完成统一,他是否会自然而然地推动中国的现代化构建,更不用说此后向现代自由民主政体的转型?
蒋胡二人的争论,也展示了中国近代自由主义者的一个困境是:他们必须同时追求秩序与自由。“淹没在暴力和革命之中”的中国社会,无法为以理性为基础的自由主义提供秩序基础[19]。选择蒋廷黻,还是选择胡适?最后的历史发展,实际上已经做出了选择。当中国的现实政治按照蒋廷黻的某些设想——一个强人领袖凭借魅力、谋略和意志,以武力实现统一,并且解决了土地私有问题后,蒋廷黻权威主义的问题便暴露了出来,胡适的批评也显得更具现实意义:昔日的权威政体,如何在继续推进现代化的过程中,解构以往的革命和集权思维模式,走向更加法治、更加负责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