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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是否需要独裁与武力?|城与邦

城与邦  · 公众号  · 科学  · 2017-08-29 20:47

正文


改革是否需要独裁与武力?——

胡适与蒋廷黻的

“民主与独裁”之争


    作者|吴攀

    简介|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博士研究生

    兴趣|英国政治思想史、中国近代思想史

    编辑|黄麒瑄


前言

  本文简要评述了1930年代著名的“民主与独裁”论战中胡适和蒋廷黻的观点。论战双方都认同自由民主的政治理想,都承认当时国民党政权的合法性。但在如何实现政权统一和社会进步方面产生了分歧:是武力统一还是政治统一?在建国与改革的过程中,独裁是否是必须阶段,它又究竟能够发挥何种作用?


  九一八事变后,国难迫在眉睫,当时的国民党虽获得了表面统一,国内仍然存在着诸多分裂势力。1933年,国民党在福建的第十九路军,联合当时各党派成员及无党派知识分子,以“反蒋抗日”为名发动了一场起义,并于11月20日宣布脱离蒋介石南京政府。这一事件在当时的自由派知识分子内部引发了重要争论,此次争论主要分为两派:以胡适为首的民主派,和以蒋廷黻、丁文江为首的独裁派。两派的共同点在于,双方都认同自由民主的政治理想,都承认当时国民党政权的合法性。但在如何实现这一目标上产生了分歧:是武力统一还是政治统一,是专制建国还是民主建国?民主派尤其是胡适,重视议会政治,主张通过民主、妥协、合议等政治手段解决割据问题。独裁派认为,乱世中国亟待专制明君或强悍独裁者建立稳定的国内秩序。国家当务之急并非开议会、制宪法,而是努力发展国内经济,同时以武力实现统一。


梁丹丰绘蒋廷黻(油画)



一、胡蒋之争


  福建事变后,胡适和蒋廷黻在维护统一上的观点是一致的。因为二人均把握到解决困局的关键——立国,也就是通过建立一个垄断合法暴力的政治组织,来达成统一秩序。胡适严厉批评了此次“事变”,他认为在国内秩序不稳的情况下,无论是打着“抗日反蒋”还是“保护人权”的口号,只要是分裂活动都不应得到支持:“今日最足以妨害国家生存的,莫过于内战”[1]。


  蒋廷黻也反对分裂和内战。他认为当务之急是“国家存在与不存在的问题”[2],而不是选择哪种国家的问题,更不是考虑打着哪些旗号来革命的问题。尽管辛亥革命一度给他带来希望,但当蒋廷黻1923年刚踏入上海时,他就立即失望地发现“中国分崩离析如旧”[3]。清政府被推翻后,对个人、家族、乡省的“私忠”盛行,而对民族、国家的“公忠”缺乏;整个社会缺乏中心势力如贵族或僧侣阶层来完成统一使命,国家长期处于分裂的无政府状态。所以,即便当今政府不令人满意,也要优于三四个政府各自为政的局面,“中国要有一个好政府,必须自有一个政府始”[4]。


  但在如何立国的问题上,两人产生了分歧。胡适一方面看到文化改造的必要性,“不但要靠武力,尤其要靠文化”[5],另一方面他内心深处也更加认同议会民主,并对以民主机制实现统一,信心十足。例如他十分赞同汪精卫提出的“均权共治”方案:建立超越割据区域的民意机关如国会和省议会,构造统一的政治基础;实行地方与中央均权,不求绝对一致,但能互相妥协、和平共治等[6]。


  胡适对理性手段的依赖,在蒋廷黻看来,显得十分天真或过于乐观。对蒋廷黻来说,经济问题才是中国当时混乱、落后局面的核心。蒋廷黻呼唤强人领袖的意志与武力,并希望从根源上通过经济与军事手段解决问题,而不是达成暂时妥协。蒋认为,导致社会最大疾患——军阀割据的根本原因,不是军阀的个人野心,而是外部物质环境。贫穷,尤其是农村的贫穷,是整个国家失序的根源。军阀之所以混战,主要由于军队的私有化;而这种私有化之所以大行其道,是由于饥寒交迫让大批农民不得不沦为那些有野心的富人的雇佣军。因此,国家无法再动员民众,更无从谈及国族意识的培养[7]。所以,经济应该先于政治。改革应该先从经济入手,然后才能“等待中国的民主”。在政治体制方面,蒋表现得很漠然:有没有宪法和议会都是次要的,中国更需要经济总量的增加以及分配的平均[8]。但胡适反对此时将精力过多纠缠于经济问题。他认为西方人专注探讨社会问题、生产问题和分配问题,是因为欧洲人早在好几个世纪之前就已建立了国家,但中国“好像一个破帐篷在狂风暴雨里”,连起码的国家和政府都未完全确立,“那里配谈什么生产分配制度的根本改造!”[9]


  蒋廷黻对立国问题的思考,还来源于他对欧洲建国过程中“铁血历史”的观察。蒋认为,英国的都铎王朝、法国的波旁王朝和俄国的罗曼诺夫王朝的专制都促进了其民族国家的建立。在民族国家的框架搭好之前,任何革命都是不应该发生的,因为它本质上只是导致民不聊生的内乱。中国现在的局面还处在英、法、俄通过专制确立民族国家之前的形势,属于“朝代国家”阶段。他因此推论,中国要构建现代国家,应该首先依靠一个专制领袖,要凭借“个人的专制”,以“更大的武力”来打倒这些二等军阀的武力,实现国家统一。所以,这种专制的对象不是人民,而是各地的军阀。“各国的政治史都分为两个阶段,第一是建国,第二步才是用国来谋幸福。我们第一步工作还没有做,谈不到第二步”[10]。但胡适认为,尽管英国都铎、法国布彭和俄国罗曼诺夫三个朝代都是建国时代,但这并不能证明专制与国家构建之间的因果关系。他以英国为例,认为英国民族国家的形成,不是由于残忍暴戾的专制,而更多地是由于英国国教的确立、英国语新文学的传播、伦敦作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地位的确立、纺织业的发展以及中产阶级的兴起等[11]。相对于蒋廷黻对军事以及对君主个人因素的强调,胡适更重视多元的非政治要素,尤其是宗教、阶层、经济、文化对构建民族国家的作用。


蒋胡的争论展示了中国自由主义者的困境



二、蒋廷黻方案的困难


  蒋廷黻为外患内忧的中国开出的专制药方,相对胡适当时的理想主义方案,蒋廷黻更加注重政治的现实因素。然而他的这套“军事加经济”的方案,仍然面临一些困难。


  第一,蒋廷黻为立国提出的经济和军事手段,都依赖一个独裁者,但他并没有为这个独裁者有效实施这些手段提供足够支持。蒋廷黻的现实主义考量,即强调军事以及经济于民族国家构建的意义,与当代社会学和政治学领域中的一些主流观点比较契合。例如查尔斯·蒂利就提出了“战争缔造国家,国家发动战争”的著名论断。但蒂利也认为,军事或暴力的积累和集中,虽然是国家形成的核心原因,但这并不是现代民族国家形成的唯一决定因素。大规模战争的维持和发动,还需要国家有足够强大的战争资源汲取能力。古代帝国如奥斯曼帝国、中华帝国,虽然集中了大规模的暴力或强制力量,但这种力量的积累程度并不高。同时,由于过度依赖地方收税且缺乏大规模商业城市支持,因此一旦某个地区发展出能与中央抗衡的军事力量,便会产生对帝国的离心和反叛。17世纪西欧诸国的君主,正是通过与一些城市、贵族的结盟来征服另一些城市和贵族,最终同时垄断税收和强制,才得以构建强大与统一的现代民族国家[12]。


  第二,蒋廷黻所认为的专制在建立国家方面的作用,是一种“臆想的功用”。他不重视政治手段尤其是合法性构建,对于解决政治问题的意义。蒋廷黻抓住了“暴力垄断”这一概念,但对政治制度缺乏关注,只是呼唤一个卡利斯玛式的领袖人物,承担起统一的职责。然而,这个领袖凭借什么来获得民众支持呢?他似乎认为,提供给人们利益就可以了。“政权在什么人手里,人民是不关心的。他们所希望的是,掌权者能替国家人民做几件较大的事体。所以在人民的立场上,政府的改组远不及土地问题之解决之重要”[13]。


  蒋廷黻假定:统一的两个策略——武力征服与经济建设和分配,都必须依赖一个高度集权的领袖。但当他考察完苏联、德国和英国之后,却对专制的功用性表示了怀疑。他认为,“各国所行的主义,与其生存力及战斗力有密切关系”[14]。与苏联的共产主义、德意日的法西斯主义相比,英国所代表的自由主义,其经济更为发达,国民也极为团结。当他说专制的时候,他心中设想的不是希特勒或斯大林,尽管他一度称赞过当时的苏联和德国,但并不认为他们所代表的这两种主义具有光明的前途。蒋廷黻期待的是土耳其的凯末尔[15],俄罗斯的彼得大帝以及日本的明治天皇。他认为要完成现代化改革,有时不得不像这些先贤一样,坚定地“违反民意”。尽管意识到了自由主义与强大国家能力之间的关系,蒋廷黻仍坚定地认为,中国现在的问题是没有实行自由主义的条件。在没有建立秩序之前,必须以武力和专制实现过渡。所以,蒋廷黻实际上陷入了一个矛盾:他希望一个专制的、甚至反自由主义的强国家实现向秩序的过渡,然而现实中真正具备这种强大能力的确是自由主义国家。


  当然,蒋廷黻关于都铎王朝等专制建国的历史论证,也忽视了一个重要的历史差别:英国在构建国家以前,就已具备了法治基础。在政治现代化之前,已经实现了社会现代化[16]。所以,即便都铎王朝努力扩大君权,这种君权仍受限于普通法和议会传统的制约。但是,中国的政治现代化早于经济现代化和社会现代化,早在秦朝时期,就已经建立了一个现代国家制度并打败了所有可能对手[17]。蒋廷黻也没有注意到,侵略中国的日本,其军国主义思潮在20世纪的蔓延,或许正是由于日本人没有经过一场彻底的现代政治理念启蒙。


  蒋廷黻呼吁一个独裁领袖,但是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有潜力的人物出现,仅仅凭借这个人物的意志力,并不一定能挽救中国于水火之中。即便独裁者暂时解决了秩序问题,它也会强烈刺激并助长对意志和暴力的崇拜,导致真正有效的制度性手段的缺乏。所以,就像胡适所下的判断那样,如果中国真的有独裁的话,那也不会是蒋廷黻所设想的新式独裁,而是枉顾法律、自由且腐败丛生的旧式专制。因为中国不仅需要建构现代的民族国家,还需要解构以往的全能国家体制[18]。蒋并没有考虑,也不想考虑胡适对他的责难:现在是否存在有能力以武力统一中国的专制者?以及,即便完成统一,他是否会自然而然地推动中国的现代化构建,更不用说此后向现代自由民主政体的转型?


  蒋胡二人的争论,也展示了中国近代自由主义者的一个困境是:他们必须同时追求秩序与自由。“淹没在暴力和革命之中”的中国社会,无法为以理性为基础的自由主义提供秩序基础[19]。选择蒋廷黻,还是选择胡适?最后的历史发展,实际上已经做出了选择。当中国的现实政治按照蒋廷黻的某些设想——一个强人领袖凭借魅力、谋略和意志,以武力实现统一,并且解决了土地私有问题后,蒋廷黻权威主义的问题便暴露了出来,胡适的批评也显得更具现实意义:昔日的权威政体,如何在继续推进现代化的过程中,解构以往的革命和集权思维模式,走向更加法治、更加负责的阶段?


-Fin-


注释

  1. 胡适,“福建的大变局”,《独立评论》第79号,1933年12月3日。

  2. 蒋廷黻,“革命与专制”,《独立评论》第80号,1933年12月10日。  

  3. 蒋廷黻,《蒋廷黻回忆录》,谢钟琏译,上海:东方出版社,2011年,第92页。

  4. 蒋廷黻,“知识阶级与政治”,《独立评论》第51号,1933年5月21日。

  5. 胡适讲演,陈振汉记录,“中国问题的一个诊察”,《南开大学周报》,1932年第134期。         

  6. 胡适,“全国震惊以后”,《独立评论》第41号,1933年3月12日。

  7. 蒋廷黻,“论专制并答胡适之先生”,《独立评论》第83号,1933年12月10日。

  8. 蒋廷黻,《蒋廷黻回忆录》,第154页。

  9. 胡适,“建国问题引论”,《独立评论》第77号,1933年11月19日。

  10. 蒋廷黻,“革命与专制”,《独立评论》第80号,1933年12月10日。

  11. 胡适,“建国与专制”,《独立评论》第81号,1933年12月17号。

  12. [美]查尔斯·蒂利,《强制、资本和欧洲国家(公元990—1992年)》,魏洪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4页。

  13. 蒋廷黻,“国民党与国民党员”,《独立评论》第176号,

  14. 蒋廷黻,“三种主义的世界竞争”,《国闻周报》,1935年9月30日,第12卷第38期,第5-8页。

  15. 陈之迈,《蒋廷黻的志事与生平》,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67年,第29页。

  16. 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前人类时代到法国大革命》,毛俊杰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23页。

  17. 同上。

  18. 李强,“后全能体制下现代国家的构建”,《战略与管理》,2001年第6期,第77-85页。

  19. [美]格里德,《胡适与中国的文艺复兴:中国革命中的自由主义(1917-1937)》,鲁齐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94页。


图片

  1. 图一:梁丹丰(1972-03-24)。[蒋廷黻像(原单位统一编号 03010014)]。《数位典藏与数位学习联合目录》。http://catalog.digitalarchives.tw/item/00/4d/d8/da.html(2017/08/27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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