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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温柔的母爱,有时也是一种暴力

群学书院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17-03-19 09:01

正文

在台湾学者蒋勋看来,

“母爱有时候也是一种暴力,

尽管我和我的妈妈很亲。

因为她不知道,

这个爱对于一个青少年来说是多大的负担。

爱应该是给孩子最大的自由,

然后祝福他走得更远”

本文选自蒋勋在中欧EMBA人文艺术讲座上的发言

他认为人生的第一个孤独就是“伦理孤独”,

以爱的名义捆缚与被捆缚。

他不主张消除孤独,而是讲如何完成孤独,

如何给予孤独,如何尊重孤独。


01


伦理是华人最熟的,因为我们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们好像很少谈个人的价值,我们总是谈个人在一个大的群体里的价值,所以会觉得如果我只有在群体里有价值。


那我个人存在的意义在哪里?


我自己在青少年时代是很叛逆的小孩,喜欢躲在一个角落里自己读自己的书,那些书基本上是不准你看的,连《红楼梦》都不准你看,后来我知道其实我父母不准我读红楼,是因为自古有句话叫“少不读红楼”,《红楼梦》大概就在讲青春期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觉得这本书跟自己那么靠近,它讲12岁、13岁身体发育,身体有一种恐惧,不晓得这种变化是从何而来,其实是没有答案的,可是你不能跟父母讲,也没有办法在学校里跟老师讲,现在也许好一点点,那个时候的教育很保守,根本没有机会跟一个比你年长的人谈论你自己身体上的很多困惑、焦虑。所以那时候帮助我最大的就是书。


我躲在房间里看《红楼梦》的时候还要战战兢兢,因为怕爸爸看到。其实他后来看到我说,我没有反对你读《红楼梦》,你的功课因为读《红楼梦》变得一塌糊涂,也是事实。他一直觉得我原来在学校的功课很好,可是因为读了这些小说,慢慢学校的功课就退步了。


可是我想今天的父母也未必没有这个压力,好像希望这个孩子接受社会给他的一个安排,学校里做一个好学生是多么重要的事。


我印象里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爸爸,因为他工作很忙,见到他,他一定问说,这个月考第几名?我就说第二名,他一定是说,为什么不考第一?我忽然觉得很有趣,在父亲走了之后我在想,他跟孩子对话的语言其实是一个很固定的模式,如果我考了第一名,不晓得他会讲什么,他永远觉得你目前做得不够,你应该做得更好。


那时母亲和父亲的角色不太一样,我妈妈没事就敲门,我知道她很担心,她不知道我一个在房间里干什么,说你会不会不舒服,要不要吃点药,我说没事,我的脸一定很臭地把门关了。过一会儿她又来了,说:“我炖了鸡汤,要不要喝一点?”。大概一天会很多次,所以我在《孤独六讲》里面有一句话“母爱有时候也是一种暴力。”


其实我跟我母亲很亲很亲,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青少年的时候我在日记里真的写了这句话——“母爱有的时候真是暴力。”我觉得人有两次脐带的剪断,大概第一次是出生的时候,第二次是你发育的时候,我希望跟母亲脱离一个关系,因为只有脱离才能证明我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到底是什么。现在当然自己到了这个年纪,我跟学生相处,我也知道爱大概是给对方最大的自由,如何去祝福他走得更远。



02


我曾经看到有一种青枫,日本的枫树,大概这个季节快要红了,青枫的种子有两个翅膀,我看到以后很感动,我觉得在大自然里,一个母体的树它结了种子,它是祝福这个种子能够飞得很远,所以送它一对翅膀。因为如果这个种子落在母体的树脚下是长不成大树的。


可是又觉得很残忍,我怎么跟这么爱我的母亲讲这句话——我要离你很远。所以在25岁离开台湾到巴黎去的时候,我心里觉得兴奋得不得了,觉得整个人都飞起来了,因为爸爸妈妈,六个兄弟姐妹,一大堆的阿姨、婶婶、伯父、叔叔,那个家庭聚会是我最头疼的事情,当然现在这种家族也越来越少了。


在台湾,家族又很爱聚会,每次聚会我就觉得很虚伪,大人在那里一直让,12个人一桌,让来让去都坐不来,我看了就很烦,那个时候我已经很叛逆,我就一屁股坐下去,回去当然是被痛打一顿。因为我爸爸跟我说,你知道吗,每个人都知道坐在哪里,他们是故意在让。


我听了好奇怪,为什么他们要故意让,我想儒家的家族关系在测试你有没有教养,你懂不懂礼貌,人们可以半个小时坐不下来。我现在跟学生出去,他们一屁股就坐下来,我觉得又好像怅然若失。我的意思是说,人总是两难,不知道我们得到什么,又失去什么。


那时候我开始希望自己有一个很孤独的时刻,甚至读大学的时候会跑到庙里住很长的时间,我妈妈吓坏了,因为你到庙里去住,去挂单,捐一点钱给庙里,它就会寄他们的通知给你,上面就写蒋勋居士,我妈妈看到居士就觉得我已经出家了,我跟她说我还早得很,我说我六根不净,还不能立刻出家。



03


我到巴黎以后,发现同龄的青年朋友好像没有跟家里有这些冲突或者困扰。我忽然发现,他们可能13岁、14岁背着一个背包就出走了,但我不敢走出去,因为家里告诉你,你走出去就是危险,尤其我父母是战乱的那一代,我完全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


那个时候我的法国朋友跟我说,法国流行站在路边搭便车,我常常看,也很羡慕,但是我不敢做这件事,法国朋友说,他们13岁就开始跑遍整个欧洲,身上一毛钱都没有。我忽然发现华人的安全感跟我认识的这些朋友的安全感距离那么大。


有一次我的好朋友开车带我去法国的东南边,靠近阿尔卑斯山的地方,叫白山,因为终年积雪不化,他们把我带到这个地方,这地方是通向意大利的通道,他们说我们把你丢在这里,你今天就往意大利走,因为我跟他们讲了很多次我多么想去意大利。


他们走了以后,我简直是心乱如麻,我第一次意识到一个文化在你身上的包袱是你意识不到的,我一直觉得我叛逆,我想寻找我自己的孤独,其实我没有办法走出去,然后紧张得不得了,有一部车停在我面前,我拉开门立刻就钻进去,因为五点钟了,入夜后我大概会在山里被冻死,我想到的全是坏事,我两个朋友其实没有走,他们躲着远远地在看。


一个月以后我回到巴黎,他们说其实那样很危险,因为你至少要看看这个人是什么长相,来者善还是不善。我上车才发现这是一个意大利威尼斯人,在瑞士工作,所以他每个周末都回他威尼斯的家,他已经喝醉了,开着车在阿尔卑斯的山路上一路唱歌曲,可是很奇怪,反而那个时候坐上去,我忽然觉得“豁达”这两个字好美,其实豁达就是把你放在边缘的临界,你大概就豁达了。


其实所有的害怕和恐惧都在想象中,一旦跨出那一步以后,那个恐惧忽然不见了,我也跟他唱歌,我也不会唱,就跟着他哼,他就很兴奋,还请我吃了一个晚饭,我们聊得很好。他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威尼斯,我忽然很大胆地说我不要,我说要到米兰,要看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就是达芬奇那张百年前的壁画,已经残破不堪,当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修那张画。


他说:“好,我把你放在米兰,因为米兰是很大的城市,我进去出来大概要很久,我就把你放在高速公路上,你自己走进去。”我说:“好啊。”我就下了车,背着一个背包就走了。那个时候我们很喜欢唱一首英文歌《离家五百里》,然后我就开始唱那个歌,忽然觉得好快乐,就是所有原来捆绑你的不只是家族的关系,还有朋友的关系,社区的关系,全部不见了,就是你一个人,然后拿着一个青年旅馆的地址开始走,因为那个人开车之前指着那片灯光说,那就是米兰,就像今天你在上海的边缘,有人把你放下来,说那就是上海,就往那边走。


我跟很多朋友和学生讲,一个人年轻的时候一定要做一次这种事。


后来台湾有一个流浪者计划,每年鼓励年轻人去他想去的地方。我有一个学生后来就去西藏骑了三个月的单车,我一直觉得那个东西很可能是我自己身上一直缺乏的,所以今天很想跟大家谈一谈,孤独这个字在我们身上发生了多大的影响,在西方,孤独的意义又是什么?



04


我想从“孤独”两个字的字源来讲,大家一定很熟悉《礼运.大同篇》,这是儒家最喜欢的经典,孙中山认为是人类大同世界最伟大的一个理想,就是鳏、寡、孤、独、废、疾六种社会里面的人,最后都有人照顾,孙中山革命的时候一直把这个当成一个最高的理想。我们小时候考试都考这个东西,但是也搞不清楚里面讲什么。鳏,这个字我们现在比较不熟了,就是太太去世以后的单身的男子,就叫鳏夫。寡,大家一定很熟,就是寡妇,丈夫去世以后,这个妻子叫寡妇。


为什么寡妇这个字我们很熟,为什么鳏夫我们很少听到,文字本身有社会的含义在里面,因为我们上千年的父权社会,男性可以再续弦的,女性要等贞节牌坊,所以最后寡妇很多,鳏夫很少。


接下来看“孤”和“独”,“孤”这个字我们现在也常用,就是孤儿,“独”是没有年轻人照顾的老人,叫独居老人,像台湾有一些专门照顾独居老人的社会组织。


如果从《礼运.大同篇》的孤和独出来,其实有很可怜的含义,在汉字里我们想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有一点荒凉,有一点悲哀,有一点感伤。因为华人认为,不管你年轻还是老,你应该被照顾,应该在一个大的家族,一个很和睦的家族,孤独是不好的。


从这个字意来讲,孤和独被照顾到,没有什么不好,所以我先把这个部分拿出来给大家看。


台湾已过世的王永庆先生,他在林口设了养生村,他是很有远见的,早就发现社会的老龄化问题,因为年轻人无法照顾这些老人,他很早就做了养生村。我有一个很敬重的前辈,写了《巨流河》的齐邦媛老师,我去养生村看她几次,她在那里好快乐,跟我想象中的独居老人的养生村完全不一样,我总觉得那个地方很荒凉,因为我在西方也去过老人院,她有一点不同,她很开心,她就跟我说,你们这一代不了解,因为她现在近90了,她说:“我们那一代的女性没有自己。


我说:“怎么解释?”她说:“我是台大教授,我一辈子在台大教书,一直到退休,我连我自己的书房都没有。”这个真的让我吓了一跳,她没有自己的空间,因为她所有的生活都是丈夫和孩子,其实我后来想,我的母亲也是这样。


所以我想这里面也可以看到她后来住在那个养生村是多么开心,写出她伟大的《巨流河》著作,因为她终于有一个书桌了,然后有一个自己不被打扰的空间。



05


我一方面讲“孤独”这两个字,一方面我们不妨从现实社会里找出一些实例帮助我们解答,人对人的关心应该如何达到平衡?关心、爱都没有错,可是如何适度的问题,我想尤其在华人的伦理社会。


在《孤独六讲》里面一个比较重要的部分就是讲“伦理孤独”,伦理是儒家文化最擅长的,孔子几乎一生都在讲人与人的关系,甚至我在小学的时候我读到的孔子哲学里最重要的一个字——“仁”,他的解读是,因为“仁”是人字边加一个二,就是人对人好叫做“仁”。


可是我后来在台湾碰到一位清朝的礼亲王毓老师,他对这个字的解读很不一样,他说现实的瓜子仁就是“仁”,我吓了一大跳,因为这是种子发芽的部分,如果我们把“仁”解读成种子发芽的过程,杏仁的仁,瓜子仁的仁,它就是大自然要发生生命的部位,所以孔子喜欢的“仁”到底是另外一个仁,还是还原到大自然植物界种子发芽的生命的部分。


庄子其实对孔子这样的仁有很多批判,大家知道他讲的最动人的故事­,两条鱼都被吊起来快死之前,彼此吐口水,去湿润对方,相濡以沫,他认为那是很悲哀的事。他说“何不相忘于江湖”,相忘于江湖,相对来讲是一种孤独感。我在一个大河里,你在江湖里,你游你的,我游我的,相忘于江湖。所以庄子跟儒家对待人与人的关系就不太一样,所以从伦理孤独来讲,儒家后来环环相扣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把人放进这个框架里去,你离开这个框架,你找不到这个价值。


《红楼梦》的讲法最明显,因为贾宝玉永远怕他爸爸,他爸爸跟我父亲也差不多,老是问第一名、第二名的问题,《红楼梦》那时候我读到最感动的一件事情是,这个小孩一岁时要抓周,周岁那天,家长在桌子上摆满了东西让他去抓,他爸爸当时希望他抓官印,因为他们是做官的家庭,至少抓毛笔,将来考科举,抓书都好,这个小男孩爬来爬去,什么都不抓,抓了女人头上的胭脂、钗、环,爸爸拂袖而去,将来色鬼无疑。我觉得很可怕的事情,一个孩子一岁就被决定了,所以他爸爸从来不喜欢这个孩子。


我最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可不可以不要去测试一岁孩子未来的指向,或者说,如果你测试,你至少心性宽厚一点,如果他抓了钗、环、胭脂,在今天的社会做一个美妆师、发型设计师,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台湾现在还有这个习惯,对孩子的限制,甚至以爱之名,大概在骂孩子的时候说,我爱你我才骂你。我不晓得,爱是不是可以建立在一个人与人平等的基础上。


我自己家里的兄弟姐妹后来移民到加拿大,他们会骂孩子说,你再这么顽皮,我要把你打死。没多久,社会福利局的人就来敲门,因为小孩子每天在看电视,上面有电话,如果有家庭暴力,可以打电话,然后那个亲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觉得自己好可怜。你要知道孩子已经接受了一个观念,他是公民,你不能以父母的爱的名义去打一个公民,我相信华人社会还在反思这一类的问题。


我也在思考,儒家一直口口声声讲的伦理到底是什么,当它面对这么现实的利益的时候,那个伦理是可以不顾的,我亲眼看到母子两个人,一个台湾最有名的公司上了法庭,简直撕破脸。这个故事的背后有很多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如果以西方来讲,建立在个体的、独立的公民权上,它的家族,这个共犯的形式比较不容易形成,我不能说完全没有,可是它会比较防范这个部分,所以我们在这里可以一直分析到两个不同的社会,它最后导向的东西不同,我们不在这里立刻下结论,因为我觉得每一个社会都不是绝对完美的,他一定需要我们去思考和平衡。


刚好我们在华人社会,因为它在转型过程,所以华人的社会不管是台湾、香港、中国大陆,还是新加坡、马来西亚的华人社区,其实结构也不完全相同,改变的历程也不一样,所以要有更多的耐心去让这个传统的包袱过渡到现代社会,我们讲的法制社会里,它至少有一个转型的过程,我相信它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


原载澎湃新闻


群学书院今日荐书


《孤独六讲》

蒋勋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


蒋勋以美学家特有的思维和情感切入孤独,从情欲、语言、革命、思维、伦理、暴力六个面向阐释孤独美学,融个人记忆、美学追问、文化反思、社会批判于一体。可以说,蒋勋在本书中,创造了孤独美学:美学的本质或许就是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