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只有在安全的时候才是勇敢的,在免费的时候才是慷慨的,在浅薄的时候才是动情的,在愚蠢的时候才是真诚的。”这句话的作者不是米兰·昆德拉,而是刀尔登。原话前面还有一句“你完全不用担心中国人……”。从这个前缀,大抵可推断作者应是中国人,若非同胞,断难有此铭心刻骨的洞察和批判。然而,为了假借昆德拉的名头,作伪者不得不进行割裂,用心何其可鄙。在我看来,刀尔登乃是当世第一流人物,并不弱于昆德拉,他的高论,无须用昆德拉来增色。
“曾国藩说,社会大乱之前,必有三种前兆:其一是无论何事,均黑白不分;其二是善良之人,越来越谦虚客气,无用之人,越来越猖狂胡为;其三是当问题到了极其严重的程度之后,凡事皆被合理化,一切均被默认,不痛不痒、莫名其妙地虚应一番……”这是今人的编译,一来掺水,二来扭曲。其实曾国藩的文言相当浅显,无须译作白话。原话是:“大抵世之所以弥乱者,第一在黑白混淆,第二在君子愈让小人愈妄。”此言出自曾国藩致胡林翼的信,只提到两点前兆。他在致刘蓉信中亦云:“窃观自古大乱之世,必先变乱是非,而后政治颠倒,灾害从之。”这一对照,可知译言之第三点,显然是今人杜撰;至于第二点,把“君子”翻译为“善良之人”未尝不可,把“小人”翻译为“无用之人”则属错位。
“一个肮脏的国家,如果人人讲规则而不是空谈道德,最终会变成一个有人味儿的正常国家,道德自然会逐渐回归;反之,一个干净的国家,如果人人都不讲规则却大谈道德、谈高尚,天天没事儿就谈道德规范,人人大公无私,最终这个国家会堕落成为一个伪君子遍布的肮脏国家。”胡适没有说过这番话。对此我已经做过考证,详见《从一段伪造的胡适名言说起》。
“民主在蒋先生那里,是多和少的问题;在毛先生那里,是有和无的问题。”这句话被编排到胡适名下,甚至还虚构了立言的语境,称1949年周恩来劝胡适留在大陆,胡适如是答复。殊不知这一补充,有如画蛇添足,使纰漏愈发突兀,因在1949年,胡适与周公并无会面之机。如果推断无误,此言之立意,应取自储安平的名论:“老实说,我们现在争取自由,在国民党统治下,这个‘自由’”还是一个‘多’‘少’的问题,假如共產黨执政了,这个‘自由’就变成了一个‘有’‘无’的问题了。”(《中国的政局》,1947年)这个观点,当时不乏共鸣,如罗隆基、潘光旦等认为:“国民党掌权时,各党各派虽不能自由活动;假如一朝共產黨握得政权,而国民党垮台时,各党派则更无立足之余地。”(杨奎松《忍不住的“关怀”:1949年前后的书生与政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5月第一版,第275页)1950年1月9日,胡适撰文《共產黨统治下决没有自由——跋所谓〈陈垣给胡适的一封公开信〉》,由标题可知论点,不妨视作储安平之论的回声。
“美国人来了,有面包也有自由;苏联人来了,有面包没有自由;他们来了,没有面包也没有自由。”一般认为,这是胡适之言,不过说话对象,素有争议,一说吴晗,一说胡思杜。著名历史小说家岳南先生的名著《南渡北归》采纳前说,其引言注释云出自唐德刚《胡适杂忆》,实则唐书并无此语。就我所读胡适文本,亦难寻见此类表述。当然有一种可能,此系胡适日常闲谈,被有心人记录下来。友人T兄曾转来一段考证,查明此言最早出处应为李达《胡适反动思想在政治上的表现》,文中云:“一九四八年,蒋介石卖国集团遭到人民解放军的沉重打击,已经危在旦夕,胡适为忠实他的主子起见,背着反苏反共的十字架,到处宣传反苏反共,大讲其‘自由主义’(在汉口讲过一次,在武汉大学讲过一次)。他对他的朋友说:‘在苏俄,只有面包,没有自由;在美国,既有面包,又有自由;中国共产党来了,没有面包,也没有自由。’……”李达此文刊于《长江文艺》杂志1955年2月号,引言并未交代出处,连“朋友”为谁都语焉不详(也许是一种保护),结合作者身份、时代语境等,似乎只能视作孤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