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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C 展评|在马来西亚书写“陈子豪”——评Tan Zi Hao “舌无骨”

艺术世界 ArtReview  · 公众号  · 艺术  · 2024-10-31 19:35

正文

爱我们的语言

Ai Women De Yuyan‍‍‍‍‍‍‍‍‍‍‍‍

艺术家如此细致又不遗余力地在作品中去展现马来西亚的多语言和族群政治,以及华人族群的历史伤痛,背后所反映的正是这个国家自殖民时期就存在、独立之后也未能解决而延宕至今的深层族群问题。

The Impossible Self-Portrait

《不可能的自画像》

2024年,木制牌匾、铝板、霓虹灯牌、热成型标牌、

铝塑板、胶合板、尼龙绳、牌匾支架、木制与金属框架、

金箔、珐琅漆和乳胶漆,尺寸可变

全文图片鸣谢A+ Works of Art画廊,吉隆坡

Tan Zi Hao: The Tongue Has No Bones

陈子豪:舌无骨

A+ Works of Art,吉隆坡

7月6日至7月27日
今年七月,马来西亚艺术家陈子豪(Tan Zi Hao)在吉隆坡画廊A+ Works of Art举办了个人展览“The Tongue Has No Bones”(舌无骨)。标题取自马来西亚以及英文世界流传的一句谚语,“舌无骨,却可伤心”(The tongue has no bones but is strong enough to break a heart),来表示人言可畏。同时,“tongue”除了表示舌头外,又可以表示母语(mother tongue)或者方言(local tongue)。以此为题,展览延续了艺术家对于语言的多年研究兴趣,不仅讨论了字面意义上的语言与汉语方言,更展现了马来西亚社会中的多元族群政治问题。

The Impossible Self-Portrait (detail)

《不可能的自画像》

2024年,木制牌匾、铝板、霓虹灯牌、热成型标牌、

铝塑板、胶合板、尼龙绳、牌匾支架、木制与金属框架、

金箔、珐琅漆和乳胶漆,尺寸可变

摄影:Kenta Chai

一个名字,有多少种写法,在历史和现实中会变化出多少可能?一走进展览,映入眼帘的就是琳琅满目的用不同中文字体和罗马拼音书写艺术家名字“陈子豪”的牌匾,即“不可能的自画像The Impossible Self-Portrait, 2024)系列。众所周知,汉语方言众多,在历史上不同时期曾出现过不同的用来拼读汉语的拼音体系。这些不同拼读体系交错至今,就形成了这样一种局面:一个华人,有时候仅凭名字的英文拼法,就可以大致判断出其出身中国内地、中国香港、中国台湾,还是东南亚,以及祖籍在哪里。
陈子豪的英文名是“Tan Zi Hao”,其中“Tan”是闽南语的读音,而“Zi Hao”则是普通话读音。如果全部按照闽南语的读音,艺术家的英文名会是“Tan Chee Hoe”。在今天,这个名字听上去更像老一辈的新马华人。在新马地区,汉语拼音于1980年代之后才开始得到推广。出身于1989年的陈子豪的名字采用了更“现代”的汉语拼音,只不过姓氏保留了父辈的方言读音。因此,艺术家的名字本身就是一种语言变迁的混杂体。
在展览现场,艺术家想象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马来西亚的不同历史时期,并把它们制作成那个年代这个特定群体在马来西亚开店时可能会使用的牌匾式样。例如,“Tan Chee Hoe”这个牌匾对应的是一种比较古朴经典的黑色烫金式样;如果“陈子豪”来自讲粤语的家庭,那么他的名字就会成为“Chan Tsz-Ho”,对应的是红黄塑料招牌;而客家话读音就会成为“Chin Tze Hao”,对应的是一个前卫的霓虹灯招牌;而“Tan Zi Hao”这个读法,则加上了一行小小的“爪夷文”(Jawi),即马来语在殖民时代以前的书写体,形式类似于阿拉伯语。表面上看,这是马来西亚语言多样性的反映,背后却暗流涌动。近年来,马来西亚政府还试图在非马来族的马来文科目中增加爪夷文的内容,不出所料,这项举措引起了华人和印度人族群的反对。此外,展览中还有一个完全没有汉字的招牌“Hardi Putra Tandiono”,即艺术家名字的印尼语直译,这影射了印尼历史上华人为免遭政治迫害而将自己的名字“印尼化”的经历。

In the Beginning, R Was Only a Head (still)

《起初,R只是一个人头》(静帧)

2024年,单频道视频,1分50秒(循环播放)

语言的多重性,不仅表现在不同的汉语方言及注音方式上,更表现在它与马来语、印度语、英语之间的张力之中。画廊另有一个展厅,其正中央摆放了一个木质棺材,上面涂鸦了一些以不同文字书写的难以辨认的口号,这就是作品《假定死亡的不完美未来》(A Future Imperfect Presumed Dead, 2024)。每隔一段时间,棺材里就会传来仿佛有人在敲门的声音,吓观众一跳。这个“阴魂不散”的作品反映的正是艺术家在展览手册中所介绍的历史背景,即有“马来西亚国父”之称的东姑阿都拉曼于1967年批准了一项语言法案:优先马来语,同时允许英语和其他语言的使用。这项法案随即引发了“Keranda 152”(“Keranda”在马来语中意为“棺材”)抗议事件。在这起事件中,马来语的强烈拥护者及民族主义者认为这是在向前殖民势力妥协,而规定了“马来语才是马来西亚的国语”的联邦宪法第152条已名存实亡。同时,这项中间路线的政策也未受到其他族群欢迎。陈子豪认为,关于马来语、英语、华语这三种语言的政策博弈业已成为关于马来西亚国民性的代理人之争。[1]

仅仅在两年之后,1969年,马来西亚又爆发了马来人和华人之间的暴力冲突,即“五一三事件”,大量华人被杀害。关于这一事件的作品是《起初,R只是一个人头》(In The Beginning, R Was Only a Head, 2024),其灵感来源于“五一三事件”的华人幸存者的一段回忆,即他被一个马来家庭打扮成了马来人的样子,才幸免于难。作品有三段1分50秒的录像,分别展示的是一个华人男性、印度裔女性、马来人男性,打扮成另一族裔的侧影模样。在这里,作品标题中的字母“R”,所代表的既是古埃及象形文字,意为面朝左侧的头部,也是马来西亚的敏感词“3R”——“race, religion, and royalty”(种族,宗教,皇权)的缩写。

另一件有关马来西亚的语言政策的作品《我们的语言会接触和酝酿一个世界》(Our Tongues Will Touch and Ferment a World, 2024)则直接选取了马来西亚教科书的内页,用四行滚动字幕分别表示“爱我们的语言”这一句话的英语、汉语、马来语、泰米尔语的写法和读音,以及其某一语言的读音在另三种语言的音译拼写(transliteration)。例如,中文的“爱我们的语言”,在英文中其读音直接被记录为“Ai Women De Yuyan”,同样,在马来语和泰米尔语中该读音也被这两种语言所对应的文字直接记录。

艺术家如此细致又不遗余力地在作品中去展现马来西亚的多语言和族群政治,以及华人族群的历史伤痛,背后所反映的正是这个国家自殖民时期就存在、独立之后也未能解决而延宕至今的深层族群问题。正如陈子豪在展览手册中引用的历史学家Rachel Leow的观点,“一个单一语言(monoglot)的政权怎么可以治理一个多语言(polyglot)的社会呢?”[2] ,而一个多语言的社会,一个本身就具有文化多样性而非单一文化的社会,又如何能顺利完成民族国家建构(nation-building)?人类若语言相通,则通天都指日可待,而一旦语言不通,就会鸡同鸭讲,形同陌路,甚至兵戎相见。

Anthropophagic Strategies II

《食人策略II》

2024年,牛仔夹克、牛仔裤、刺绣补丁、

绒毛尖刺、金属丝网和词典,尺寸可变

作为平面设计背景出身的艺术家,陈子豪还拥有新加坡国立大学的东南亚研究博士学位,并发表了多篇关于语言、图像及多物种的论文。在视觉论文《排外的马来西亚,真正的亚洲:看不见的转喻》(Xenophobic Malaysia, Truly Asia: metonym for the invisible)一文中,他根据疫情期间马来西亚的排外表现创作了一组图像,其中就已经使用了本展览中作品所涉及的多语言转译的方式。[3] 他的文章既是研究笔记,又是发表的学术成果,同时还是视觉艺术创作的前奏。在这种创作模式里,接受了严格学术训练的艺术家不仅仅以一己之力就承担起了多数时候外包给策展人或者评论人的学术分工,同时还模糊了创作和学术生产之间的关系,即艺术家并不只是创作艺术,等待去被研究书写,而更像是因为有想要研究的内容,艺术家才进行创作;而在创作过程中,艺术家就已经进行了包括学术写作在内的各种尝试。
在陈子豪的展览中,学术研究也并非以眼见为实的图表、档案、深度长文等形式来表现,而像是水面下的巨大冰山。这样的创作方式提醒我们,在各自充满行业壁垒的学术界和艺术界的之间,或许可以有一种新的连通可能。 
注释:


[1] Tan Zi Hao, “Accursed Tongues: Language in the Throes of Translation and Transliteration,” The Tongue Has No Bones, ed. by Anatashia Saminjo, Kuala Lumpur: A+ Works of Art, 2024, p. 20.

[2] Rachel Leow, Taming Babel: Language in the Making of Malaysi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6, p. 3, quoted in Tan Zi Hao, “Accursed Tongues: Language in the Throes of Translation and Transliteration,” The Tongue Has No Bones, ed. by Anatashia Saminjo, Kuala Lumpur: A+ Works of Art, 2024, p. 20.

[3] Tan Zi Hao, “Xenophobic Malaysia, Truly Asia: Metonym for the Invisible”, Inter-Asia Cultural Studies, Vol. 21, No. 4, 2020.

✦ 撰文|刘菂‍‍‍

本文将发表于《艺术世界 ArtReview》2024冬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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