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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碧云 | 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花边阅读  · 公众号  · 美文  · 2020-01-17 22:30

正文

——我原以为我可以与之行厮守终生的。


她叫做许之行。 我初见她的时候,我们还是一年级生。 我上那"思考的艺术”导修课,那是一年级生必修的科目,我便遇见了她。

她是我知道唯一穿旗袍绣花鞋上课的女学生,真造作,但很醒目。 我记得那是一双极艳红的绣花鞋。 她剪着齐耳短发,经常垂着眼,低头记笔记,一副乖学生的模样。 但她涂着桃红寇丹——涂寇丹的女人都是坏女人,不动声色,在小处卖弄诱惑,更加是彻底的坏女人了。 我不知道我会喜欢坏女人。

果然,她的名声传得很开。 我班上的男生告诉我,她叫许之行,中文系,毕业于苏浙公学,家居蓝塘道。 我们在上柏拉图的课,他们却三三两两堆在宿舍讲许之行,我抱手笑,心里却对这些男同学起了两分轻视的意思,但他们还是喜欢讲她,叫她"小凤仙"。

之行一直缺课。 我在火车站碰过她,她一直低着头走,后面巴巴地跟一个男生。

翌年我们在"社会学导论"课碰了头。 老讲师为了怕点名,规定我们每次坐死一个位置,好让他一目也然。 我借机坐在许之行身旁。 我记得这天她穿素白黯紫宽身绵旗袍,手臂长着很细的毛。 而且还散发一种味道——是脂粉,香水,牛奶,墨汁混和的气味——以后我叫"凤仙味"的。 她的手这样光滑冰冷,我很想碰她一下。

但我没有,因为她没有留意我的存在。

她又缺了课。 讲到马克思剩余价值论的时候,她才再出现,问我借笔记。 我给她看,笑:"借给你也没有用,这个,也只有我才明白。 "她一抬眉:"呵,也不见得。 "我因为懒,速记抄得很短,同学形容为"电码笔记",就从没人跟我借。

我见她下笔如飞,倒把我的"密码"译得整整齐齐——没上一月课也要有点本事才行的。 我喜欢聪明跳脱的人,这也许是我搭上之行的原因。

我说:"请你喝咖啡。 "她说:"好。 "这种交谈也像电报。

我们坐在斜阳里了,大家无话,我仔细看她,她看我说:"我见过你。 叶细细。

你一个人晚上在课室吹尺八。 我听过你。 "她戴着一手零零的银手镯,摇着晃着,铿然有声:"我知道你上星期丢了一个粉红色的美顿芳胸围,我在宿舍大堂的大字报见到。 那是你,是吗?"她笑:"整个宿舍也知道了,连男生宿舍也知道,你丢了一个粉红色32B的美顿芳胸围,真土! "我说:"错了,32A才对,我瘦嘛"我见她的胸脯起起伏伏,我笑:"我打赌你一定起码穿34B,你结婚后有可能增至38!

"之行竟轻轻地掩着胸口:"唉呀,我也怕! "我们的谈话了解,竟自一个美顿芳胸围开始。

她竟也次次到课,我们便谈。 这老讲师真瘪,穿的是肉色尼龙袜。 我问她旗袍哪里买,她说是商业秘密。 我约她看校园的戏,那时映刘成汉的《欲火焚琴》,我们笑得厉害。 我拉她去看艾森斯坦的《十月》,我们两人都睡了,一直睡到所有人都走清光才醒。 我们去吃宵夜,之行也有穿牛仔裤的时候,譬如与我一起吃炒蚬的日子,但她还坚持那双绣花鞋。

三年级下学期,她的同房退了宿。 但她没有通知舍监,我便和之行住。 其实,这才是我和之行真正的开始。

老实说,我只是觉得之行很妩媚,有点小聪明,性情随和,但我其实不大了解她的为人。 这也是我们最像一般男女爱情的地方吧,我们起初的吸引力,都是基于对方的卖相——虽然我不是美女,也没有之行的媚态,但我是很懂得低调地推销自己的,我想之行会喜欢我这类人,这是一种,哎,很隐晦的烟视媚行。 她的旗袍绣花鞋何尝不是。

这样,我们的居室是"烟花巷"。 我们都吸烟,她吸红双喜,我吸薄荷登喜路,两种都是"扮野"到无可救药的香烟。 我们都喜欢TOMWAITS,两人在房中跳舞,她的身体极柔软。 我们都是女子。 我有时会翻点波芙娃,后来嫌不够身份,读KRISTEVA。

之行喜欢看亦舒,后来我抗议,她改看沙岗,我再抗议,她看ANCELACARTER。 我们都渐有进境,我拿了奖学金,她也有申请,但她没有。 因为她输给了我。

那天我拿了奖学金,在校刊上拍了照。 我记得和她一起购物的时候,她看上了一件火红色的茄士咩毛衣,950元,她舍不得买,这时我给她买了下来,打算吃晚饭的时候送她。 但她一直没有回来。 我等到夜色渐暗,我一个人在房中没有开灯。

那时已是晚秋时分,窗外竟是一海疏散的渔灯,我突然有"郎心如铁"的感觉。 我以前结交过男友,但从来没有这样地牵挂。 之行今天没有叠被。 之行今天没有穿绣花鞋。 之行的牙膏快用完了,要给她再买。 之行的"凤仙味"在房中不散。 之行的脂粉。 之行的眼泪。 我静静倚在窗边,默默地流两滴泪,只两滴,就干了。 之行之行。

我醒来,吃了点面包,突然发觉面包有一个极馊的面粉味,很接近饲料的一种气息。 我吃面包十多年了,这时才分晓面包的味道,若得真情,哀矜勿喜,很俗套的话了,但这时我实极哀矜,夹着方才分晓的味道。 呵,世味难言。

午夜一时,我靠在窗前,听得马达响。 之行自计程车跳下来,她穿着黑色衣裙,黑色平底鞋。 可怜的女人,这时分我还留神她穿什么衣服。 我发觉我留意她的衣服,气味多于性情气质——可能她没有性情气质,我忽然很惭愧,这样我和其他男人有什么分别呢,我一样重声色,虽然我没有碰过她;或许因为大家都不肯道破,我与她从来没有什么接吻爱抚这回事,也没有觉得有这需要——所谓女同性恋哎哎唧唧的互相拥吻,那是男人们想像出来搅奇观,供他们眼目之娱的,我和之行就从没有这样。 我甚至没有对之行说过"我爱你"。 但此刻我知道,我是非常爱恋她的;爱恋到想发掘她有没有性情气质的地步。 我靠在窗前,一颗心火热火热,得得得得的,之行来了,之行来了。

徐开门,她便跌坐在床上。 她满面披红,一身酸馊的酒气,不知怎的,之行今天化了浓妆,一脸都化了,我想起了,面包的气味。 我便很静默,停在嘴边的话都冷了。

她笑:"你今天高兴吧。 我今天很高兴。 "忽然"撒"的一声,满天硬币向我飞来。 "叶细细,我不过是一个世俗的人。 "我掩脸不言。 硬币打在我的手背上,很刺痛,之行掷得累了,便倚在床边休息。 一时死静,我觉得灯光刺眼。

"之行。 "她没有答我,她睡着了。 我替她抹了脸,退去衣服,脱了鞋裤,吻了她的脚。

我略为收拾,然后在她桌上留下一张纸条:"之行,如果有天我们湮没在人潮之中,庸碌一生,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努力要活得丰盛。 "其实我当时没有野心。 但之行有。

当夜我去敲一个男子的房间。 此人对我觊觎已久,一脸猴急的情色,我岂不知,我也是将就将就地去了,这可能是对自己及之行及这人的报复,因为我没有心。 而且我的身体不属于我。 整天我都很呆。 我看那人替我租一个房间,那人便去,我也不着意,一样上课,更加着心功课,一反往日的脾性。

走过宿舍,我总张望,之行在也不在?她在梳头,她在做功课,她在看报?她会不会想我?之行忽然在我生活中消失,我何等平静,无人知我内心起落。 之行之行之行。

这一夜,晚秋天气,我与那人吃饭,那人言语无味,我只是喝着酒。 一顿饭下来,我已满身通红,走在晚风中,我呕吐了,一身一脸都是泪。 那人递我他的手帕,我紧紧地抓着他,在这时分,任何一个有手帕的男人都是好男人。 我也不禁把嫌弃他的心减了几分。 真的,这时候如果与他发生感情,自此把之行断了,也未尝不是好事。 那人驶着小日本车,甫进车内,便把我紧紧抱着,一张脸凑上来,我笑说:"你原本可以是个好男人,但你肯吻一个有酒馊气味的女人,我对你的品味起了极大的疑心。 "他悻悻然驶着车,送我回小屋。 我说:"且慢,我想回宿舍,拿点东西。

夜央三时,之行只着了书桌灯,但不见她的人。 我立在夜里,引颈张望,之行就在那明灯之下。 我原没有夺她风光的意思呀,之行,我只是一个安份的女人,想与一个人,发展一段单纯的感情关系。 何以世皆不容我。

蓦地之行的影子在窗前一闪,关了灯。 这样一闪,之行的头发是不是长了?有没有人替她剪脚甲,涂寇丹?我走了,谁替她扣背后的钮?夜里谁来看她,谁想她?

谁知道她快乐,她忧伤?谁与她争那小小的风光?谁是她心所爱,心所患?

我很想去看她。 就一眼。

我急奔上楼,之行锁了门,但我有钥匙。 她睡了胸脯一起一伏,依旧丰满。 小别数星期,她没有瘦,也没有憔悴。 我细看,她的脚甲仍旧剪得整齐,寇丹好好的,艳红如常。 她床上多了几只布娃娃,此时她手抱小白兔,熟睡如婴。 何等安好。 我走了她仍然生活得很好。 太阳仍然爬上,夜幕一样垂,夜央三时,一样有人熟睡有人清醒。 隔壁有谁,还在敲打字机呢,做着功课做着俗世的荣辱。 我忽然流泪如注。

我喉里卡卡在响:有人要扼杀我呢,来人是谁:我扼着自己的喉咙,想今夜星落必如雨。 之行枉我一番心意了。

我的泪滴在之行的脸上,我捏得自己满面通红,只拼命呼吸。 之行突然惊醒,紧紧攀着我的手,说:"何必如此?”

之行把我抱在怀中,我嗅着她的凤仙味,安然睡去。 隐约听到楼下有汽车喇叭声,管他呢,那人已完成他在我一生的价值,自此与我无干。 眼前只有之行。

之行捧着我的脸,说:"你太傻了。 "我没有答腔,只想睡,明天必有太阳。

自此之行又见好了些,晚上我们做功课做得晚,她总替我冲人参茶。 之行一向读书很懒散,何以竟一转脾性。 我只是隐隐觉得,之行不比从前,连香水也变样,用的是"鸦片"。 我觉得窒息。

之行又夜出。 午夜十二时,她总穿火红大毛衣,黑皮靴,豹也似地游走。 楼下有宝蓝色的小跑车等她。 回来她总是双颊通红,还给我买了暖的汤圆,但我觉食不下咽,那糯沙汤圆,不经放,一放就硬了,不能入口。 翌晨我对着几只发硬的汤圆,不知所措。 之行总不在,四年级了哇,她总共才修十一分。

圣诞假期,我预备回家过一夜。 之行收拾收拾,我问她回家住多久,她摇头说笑:"我要到北京。

我停着,良久不语。 我和之行去过日本玩,约了下一次目的地是北京。 那是去年圣诞的事了。 我静静掩面,说:"之行之行,你记得“

她捉开我双手,看我的眼:"我记得。 但那是从前的事了。 这次是我的机会,你得为你的将来打算,不见得我就要庸碌一生。 "她吻我的额,便去了。

我一人跌坐在半空的房间,我以为可以就此坐上一生。 我伏在地上,发觉地毡脏了。 这还是我和之行在中环跑了一个下午买的,她坚持要伊朗地毡,但我嫌不设实际,主张买印度货。 结果折中买了比利时地毡。 我们抱着地毡吃荷兰菜,之行叫了一打大生蚝,我们的钱都花清光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这个圣诞我整天耽在图书馆,恹恹度日。 我在翻周刊,忽然见一个又肥又黄的胖子,戴着很惹眼的雪镜,我正骇然,赫然发觉此人身旁正是之行! 我掩上杂志,若无其事地去饭堂吃饭,坐的竟是我与之行第一次坐的位置。 我一阵晕眩,险些流出泪来。 咬咬牙,回到图书馆,竟心无旁骛地做功课。

之行回来的时候,我正伏在书桌上睡觉,桌上张着登载之行照片的杂志。 我没有望之行,之行也没有动静,坐着,吸一口烟。 然后她说:"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去泡一杯清茶给她喝。 她紧紧捉着我的手,我轻轻地抚她的发。

我没有再问,她自此也没有再提此事。 直到如今,我还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不再夜出,在房中认认真真地练习仪态,脸孔仰来抑去,甚有得色。

毕业在即,我也收敛了我的所谓烟视媚行,毕竟一不是交际花,二不是舞女,烟视媚行不能当饭吃。 我申请了研究院的学位,希望将来在学术界谋一席位。 老实说,要谋一个什么知识分子的职业也不需要什么大智大勇,像我一块无聊的料子包装包装也行了,于是我埋首做西方现代哲学的课,这最容易混,老师不懂我也不懂,我那篇论文大家可以看得相视而笑,好歹做出来了,大家真的如释重负,皆大欢喜。

我和之行的关系就此冷淡下来。 她比往日更动人美丽,考试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 我听班上同学说,她和某老师有恋情。 又有人告诉我,她在某杂志当摄影模特儿。 为什么旁人都比我更清楚之行呢?我和之行时日已无多,我希望和之行租一层房子,她继续她的公众事业,我继续读书。 我希望和之行养一只猫,拥有一块伊朗手织地毡。 夜半的时候我和之行可以一起吃温暖柔软的糯沙汤圆。 我对生命的要求很简朴。

想着我便买了一束花回房,我想和之行聚一聚。 下午的女生宿舍非常安静-

我们的房门挂了一条领带,我拿着一束太阳菊,立在门口不知进退。 之行行的是英式的老规矩,那是说,我们房中有男客了。 这怎可以?那是我和之行的地方呀,他们甚至会在我床上做爱,还要我洗床单。 这样我一生都不可能再睡那床了,我常觉得男子的精液是最胡混的东西,比洗洁清,鼻涕,痰等等更令人恶心。 之行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对面房间那宿生会会长正好回来,问我:"怎的?忘了带锁匙,要不要替你开?”

"不用了。 "我急急说,掏出锁匙来。

之行和一个男人,果真在我的床上,正在翻滚入港。 我量觉手中的太阳菊摇摇欲堕,就怕这花瓣会散了一地。 之行还在半闭双眼,不为所动,倒是那男的停了动作,也不懂遮掩。 此人一脸疙瘩,蓬发,有三十上下年纪。 我直视他:"先生,这是女生宿舍,请你穿好衣服。 "之行斜看着他,说:"别理她。 "我把一地的衣裳掷向这双男女,喝道:"快穿衣服! 我不和动物谈话。

那男的果真赶紧穿衣,之行翻身吸烟,舒一口气,不言语。 我拾起地下散落的避孕袋,跟他说:"先生,还你,请你放庄重些。

"对不起。 "他忙不迭地把避孕袋塞进裤袋,我替他开门。 我说:"先生,我和之行的关系不比常人,请你尊重我们,不要来这个。 "他一时间没有表情,停了好一会,才怵然一惊,低呼:"你们! 变态!

我一把刮他的脸,砰上门。

之行灼灼望我,一面泛红,香烟快烧到她手指了,她还一动不动地看我。 我靠着门,也是一动不动。 时间是什么呢,当一切都毁坏殆尽,我们还要计算什么时间。

我不知我们僵持了多久,只是她的烟也灭了。 冬色甚隆。

天色暗了,夜沉沉。 之行忽然轻轻一笑,随而流下两滴泪。 我说:"无论如何,我们可以和从前一样。

她说:"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 你太天真了。 你将来必败在我手下。 "我掩面:"我没有要和你争呀,为何你要四出讨便宜。

她说:"他可以帮我,上杂志,或许成为一个IsabellaRossellini,你可以吗?”

我说:"你何苦要在男人身上讨好处,我们又不是妓女。 "她答:"你没有在男人身上讨过便宜吗?在这方面读过书与没有读书没有分别。

我缓缓跌坐。 我想起一些人,与我吃早餐,与我吃晚餐,与我吃酒的人。 想起那一个人,因为他在我醉洒的时候有一块手帕,我险些托以终生。

每人都有每人的弱点。 "我饿了。 "之行起来,裸着身,随便抓一件衣服,跟我说:"借一借,我要出去。 "我让开,她的脚步挞挞远去。 太阳菊在黑暗中静静枯萎,我闭上眼,忽然明白什么叫"身外物"。 从今事事都是身外物。

这天晚上我睡得早,翌晨醒来见之行抱着兔,熟睡如婴。 我留下字条,说我晚上在饭堂等她吃饭,便出去上课。 我没有想到她会来。

我坐在近落地门的桌子等她,冬日之暮垂落如死。 之行走来,一把长发半束起,毛衣长裤,披着围巾,带着明蓝彩石耳环。 她见到我,轻轻笑,我发觉她已长大成一个女人,连笑容也很有分寸。 可见得这些书也没有白读。

我们点了菜,喝一点啤酒。 之行吃得很少,但喝得很多,饭未吃完已是双颊泛红。 我们讲起了教社会学的老师,他猝然被校方劝喻提早退休,二人额手称庆,大家齐齐干杯。 她说她得了一张模特儿合约。 我们都说好。 我告诉她我了写好了论文大纲,又申请了去英国的奖学金,而且约见了,大家都很高兴,笑得一团,我有点打酒颤,之行给我披她的围巾。 风很大,我紧紧地贴着之行,说:"冷。 "她便搂着我,一直在校园走。 夜很碧蓝,极美,我说:"让我们毕业后搬去一个这样的地方。 你出外工作,我在家做功课。 "她静一下,然后说:"怕你不安于室。 "我笑:"我安于室的呀,你看我这样瘦,有条件不安于室吗?"她又按一下胸口,说:"这样,我怕我不安于室呢。

大家静了好一阵,之行忽然紧紧地拥我一下,我为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

她放开我,便说:"晚了,你快到图书馆收拾吧,我先回了。

我扬一扬手,转身便去。 她给我挥手说再见,我骂她发神经,又不是生死离别,我头也不回地去了。

回到宿舍,在大厦碰到宿生会会长,见到我,如释重负地拉我:"舍监找你。

我说先放下书嘛,急什么。 她说是急事,死拖活拉地推我。

我在舍监家的沙发坐下,手中无聊,翻看《突破》,有读者问:"明心,我很烦,不知应该怎办,他离开了我"舍监给我泡了一杯极热的乌龙茶,她是台湾人,操一口极重鼻音的广东话。 我双手捂着杯,待她开口。

电视开着,光有画面没有声音,舍监的脸一光一暗,一蓝一白,很可怕。 她在光影中耽了一阵,才一字一句地说:"我接到投诉,说你和许之行有不正常的关系。

乌龙茶极滚热,灼痛了我的舌尖。 我扬起脸看她,不知怎的,我微微地挂一个笑。

"大学生不但要有知识,还得品格高尚——”

"我不觉得这是低下的事情,许多男女比我们更低下。 "我看准她的眼。 她没有避开,也望着我。

"你们这样——是不正常的,这有碍人类文明的发展。 社会之所以维系而成一个稳定的制度,全赖自然的人类关系"断断续续的我听不清她的话,我便不再看她,自顾自翻《突破》。 明心答:"玲,你这样破坏人家的感情是不对的,但全能的神会原谅你"我吓得忙不迭把《突破》阖上。 我怔怔地看没有声音的电视。

过了很久很久,我低声说:"为什么要将你们的道德标准加诸我们身上呢,我们又没有妨碍别人。 "我不知道她听到了没有;只是自己的声音那么低幽,好象有谁在我耳边说这些话,我便警觉地四处张望,但没有人。

"舍监。 "我放下茶杯,说:"只要之行不离开我,我就不离开她。 "说完我便径自离去,开门。

"不过,她今天下午已经答应我迁出宿舍,我亦答应了不将此事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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